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通过文学来改造国民性的夙愿主要是靠他卓越的小说创作和杂文来实现的,而他隐秘的内心世界则在他的散文诗集《野草》中得以呈现。然而,《野草》研究迄今仍是鲁迅研究中争论的焦点之一,各家之言中都存在着不如人意的地方。因此,为了更好地了解鲁迅那一颗博大而痛苦的灵魂,为了丰富既有的《野草》研究成果,笔者选取了《野草》作为研究对象。《野草》蕴藏着鲁迅的生命哲学,同时也具有极高的艺术品质,二者主要是依靠文本中的意象和意象群而融为一体,获得了流动的生命。这些意象或意象群在《野草》诸篇中的联系贯通使《野草》成为一个圆满完整的独立存在。“文学意象,是通过诗人艺术家审美经验筛选,再融入诗人艺术家思想感情,用语言媒介表现出来的物象,是主观的‘意’(情思)和客观的‘象’的有机结合。”1文学意象具有鲜明的主观情思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它将思想感情化、具体化,蕴含丰富的内容,同时可以创造新颖奇特的艺术形象或意境,为读者带来广阔的意义选择空间,增强艺术作品的感染力,同时也增强了意义的传达力度,产生经久难忘的艺术效果。《野草》文本中的意象众多,并且奇诡、流动、多义,为读者带来了理解的困难。然而,这些意象中寄寓着鲁迅本人的深刻现实体验,它们的对立与冲突正好对应了鲁迅心理的复杂性,这也就为更深入地体会鲁迅的内心世界提供了一条可能的通道。所以笔者从意象入手,通过文本细读,来探索《野草》中包含的主要意蕴。从其精神指向上看,《野草》中繁丰的意象大体上可以分成呈现出相互对立姿态的两大意象群。这两组意象群可以以作者对它们的隐含情感态度来区分,其一是引起作者压抑感和焦虑感的隐喻着外部环境的意象群,其二是为作者所认同、包含着作者对自我的思考的意象群。在这两组意象群中,前者包括“黑夜”、“夜空”、“尘土”、“荒寒的野外”、“无物之阵”、“看客”以及“奴才”等事物意象和人物意象,而后者包括“枣树”、“影”、“这样的战士”、“过客”、“朔方的雪”、“死火”以及“傻子”等意象。前者可以概括为以“黑夜”意象为核心意象的“黑夜”意象群,后者可以概括为以“枣树”意象为核心意象的“枣树”意象群。“黑夜”意象群的存在使《野草》中弥漫着阴冷的气氛,“枣树”意象群则在与之对抗、搏杀。透过《野草》中的“黑夜”意象群,读者感受到了阴冷和黑暗;在“枣树”意象群上读者又感受到了坚韧。这两种意象群始终纠缠在一起,“黑夜”意象群对“枣树”意象群的起作用的方式是“笼罩”、“压抑”或者“扼杀”;“枣树”意象群对“黑夜”意象群的指向方式则是“刺破”、“抗争”或者“同归于尽”。然而“枣树”意象群又只能在黑夜中存在。由之,二者表现出极为复杂的关系,使文本呈现出坚挺饱满的张力,把文本的意蕴引向多元化和无限的终极。《野草》中意象的选取、其意象所凝聚的情思,可以从多个角度得到解读,而鲁迅的启蒙立场与启蒙工作之艰难所形成的矛盾是造成这种种情思的中心诱因。社会的腐朽、人性的愚昧或圆滑自私,形成了无际的黑夜般的力量,这需要有承担精神的启蒙者与之抗争,以期带来光明,同时也使启蒙者的努力被消解,如泥牛入海。何止启蒙难,就连身边的琐事也网罩着鲁迅,使他难以摆脱。这一切在启蒙者的心海投射下黑暗的影子,激起波澜。启蒙者在痛苦中思索着拯救民众、同时也是拯救自我的途径,并且终于义无反顾地行动下去。通过文本细读,分析“黑夜”和与之相抗的人与物两种意象群,考察两种意象群的力量对比、彼此撞击和互相渗透,有助于读者理解鲁迅在特殊情势下的内心世界,包括他的“困顿倔强”、勇于承担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所以,本文的立足点主要是对这两个意象群的设置方式、内在意蕴和生成原因分别进行分析,以及解读二者之间存在的张力关系。这样,读者可以窥《野草》全貌于一斑。同时,“形式即内容”,作者设置的意象所呈现的审美特征也表现出他深层的思维机制。这样,本文进而对文本中两大意象群的审美特征加以分析,来领略其艺术美,并借此分析鲁迅的思维方式和性格。作为现代散文诗中的精品和典范,《野草》不仅在精炼、隽永、深沉、蕴藉的语言驾驭上和象征、隐喻的创作手法的运用上有着极高的艺术性,而且从意象的微观角度着眼,它还具有令人陶醉的艺术美。这些意象存在于各种矛盾的交织之中:远与近、静与动、取象的奇诡与平实、所赋予情感色彩的阴冷与火热。阅读《野草》,便是经历感受上的惊心动魄、视线上的起落游弋。这也充分显示了作者视野的开阔与细腻、思维的发散与聚合,以及他爱的广博和憎的深刻。《野草》中显示着鲁迅对生的意义的追问、对生存方式的选择、在黑暗中的责任承担和为了人类的整体进步而甘于作自我牺牲的“中间物”意识。鲁迅的身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的心中是使死火复燃的自我牺牲的热情。《野草》中的痛苦正是想让中国从黑暗走向光明的一个写照,正是因为黑暗的强大,人们才可以显见拯救死火者的伟大;正是任务的艰巨,才可以在崇高的灵魂中引起巨大的痛苦,激发那永不退缩、坚韧不拔的战斗热情。在黑夜般的现实和自我意识的相撞中,鲁迅在现实中、情感上、哲学上都产生了激烈的对外的和自我的争斗,并最终选择了毅然前行,哪怕最终的结果是“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