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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多利亚时代,以理性进步为标志的现代化潮流浩浩荡荡,但也受到了复古主义的激烈抵抗。在进步与回归之间何去何从,是这个时代面临的重大问题。本杰明·狄思累利创作于维多利亚早期的“青年英格兰”三部曲就是对这个问题所作的一种反应。由于狄思累利本人当时有着保守党议员和封建色彩浓厚的“青年英格兰”运动重要人物这样的政治身份,此后又长期作为保守党领袖和首相叱咤政坛,他的小说往往被当作政治观点明确的保守主义文献加以阅读和引用,而小说作为虚构文学作品的复杂、含混之处则被忽略。本文旨在通过仔细的阅读和分析表明,“青年英格兰”三部曲超越了政治文献,是内涵丰富的文学作品:它一方面犀利地讽刺、揭露了打着“进步”大旗的功利主义精神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政治、社会和精神生活所造成的危害,另一方面并未旗帜鲜明地提出具体的政治主张,而是利用小说的广阔空间充分展示了正在扑朔迷离的历史进程中的人面临着进退抉择时的犹疑心态,并在小说这个“想象力的游戏场”中努力试探着出路。本文共分五个部分。“绪论”部分主要介绍了“青年英格兰”三部曲的接受历史与本文的主要观点、理论依据和现实意义。其中指出,三部曲发表以来,一直陷于现实政治的纠葛之中,被当作“开口见喉咙”式的复古宣传。虽然近年来有些批评家开始把三部曲真正当作文学作品来研究,但大多未能以细读来发掘其中的复杂意义。本文试图从雷蒙·威廉斯的“情感结构”理论出发,将“青年英格兰”三部曲看作一种正在纪录着现代化发生过程的新型史书,其中充满了矛盾和不定,却在混乱中有着一定的主张,并正在努力寻找方向。对于同样在现代化进程中探索着出路的当代中国读者,这样一种“史书”不仅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彼时彼地的英国状况,而且能帮助我们反思此时此地的中国状况,因此具有现实意义。第一章旨在说明,“青年英格兰”三部曲的第一部《康宁思比,或新的一代》是一部超越了小说化政治宣言的文学作品。《康宁思比》虽然产生于“青年英格兰”运动的政治语境中,却表现出比政治运动本身更为复杂的情绪。一方面,这部小说嘲讽、抨击了英国政坛中精于算计的功利精神;另一方面,小说在赞扬传统贵族的责任意识的时候,也微妙地讽刺和批评了封建传统的不合时宜;小说既传达了“废墟的时代已经过去”的进步思想,并表现了工业革命激发出的巨大能量,而且对掌握了先进生产力的大资本家寄予改善社会的希望,却同时对大工业所携带的破坏力量和资本家根深蒂固的功利精神感到忧虑;小说既将英国的未来交给了新一代贵族,希望他们在把握了先进生产力之后依然能以充满理想的骑士精神去对抗功利主义,又隐约对这种可能性表现出怀疑。这种矛盾的态度很好地体现了作者在英国政治处于贵族与资产阶级权力更迭的混乱变局中寻找出路时的复杂思考,但是他以追求卓越的贵族精神来对抗机械算计的功利思想这种根本态度却是明白无误的。第二章试图说明,三部曲的第二部小说《西比尔,或两个民族》的价值不仅在于为当时工人阶级的苦难生活和尖锐的阶级斗争留下了一份现实主义的画卷,小说也并没有一味宣传回归中世纪的黄金时代,而是与《康宁思比》一样在复杂的历史乱流中努力把握着未来的方向。小说固然以令人震惊的画面展示了人民的贫困和社会的分裂,其目的却是要指出贫富对立的根源在于宗教改革以来产生的一代代弃神绝圣的“伪贵族”阶级及其深入骨髓的功利精神。但是,在以远比《康宁思比》尖刻的笔法揭露了处于社会领导地位的伪贵族的本质之后,小说却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解决之道。对于工人阶级争取权利的“宪章运动”,小说既表现出极大的同情,又把它看作一个混乱的暴民运动;对于向往进步的社会主义者,小说既赞扬他对社会状况的洞见、对生产力发展的积极态度和对理想的真诚,又将他的理想贬为具有功利主义色彩的机械设计,并时常将其人描写为一个嫉妒心极强的恶棍;小说既赋予怀念修道院时代和撒克逊时代的工人领袖以真正的高贵血统和高贵气质,却又让他因为蔑视生产力进步和青睐暴力手段而失败;小说既描写了宗教衰落后的荒原景象,并希望通过神秘的想象来激发神圣精神以拯救社会,又对复辟神权统治的倾向感到不安并加以嘲笑;小说最终让一位“伪贵族”的后代接受了启示并成为在议会中为人民呐喊的斗士,却让他显得异常孤独,使读者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茕茕孑立的理想贵族如何能力挽狂澜,济世救民。因此读者在《西比尔》中再次感受到了在前途未卜的历史潮流中的复杂情感。可是,《西比尔》虽然只表现出朦胧的理想,而且叙事人一直对这个朦胧的理想保持着反讽距离,但小说对功利主义的批判与对精神力量的肯定却是清晰而一贯的。本文第三章的目的同样是要阐明:三部曲的压轴之作《坦克雷德,或新十字军》并非简单的宣传,而是含混与明确的统一。这部小说过去一直被认为在宣扬复古、宣扬宗教和宣扬犹太种族方面比前两部小说更为极端,最近又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评论,认为其中隐藏的反讽使它成为一部抨击复古思想和宗教狂热的《堂吉诃德》式的作品。但本文指出上述两种观点都失之偏颇:小说的确嘲弄了一个贵族青年的天真幼稚的宗教理想,却肯定了他的精神追求,并借他的追求来揭露整个英国上层社会极端功利、世俗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在对主人公一意孤行的圣地之旅的叙述中,作者一方面对复古思想和宗教狂热保持着适当的反讽距离,另一方面却在极富想象力的旅程中先后描写了保存着原貌的希伯来文明和希腊文明,借此探讨这两个西方文明的源头对于在进步中失落了根本的现代世界的价值与局限。小说试图通过这两个文明源头的完美融合来为现代人创造出一种理想的信仰。这种结合的尝试最终失败了,主人公的精神追求也在小说的突然结束中不了了之,使小说受到了“虎头蛇尾”的批评,本文却认为这正表现了在复杂的历史进程中想象完美的困难,也表现了作者的诚实与清醒。“结语”部分指出“青年英格兰”三部曲是围绕一个主题逐渐深入的和谐整体,并重申了全文的观点:内容丰富、意义含混的三部曲既超越了纯粹的宣传目的,又在含混的同时表达了一个鲜明的立场,即国家应该由富有想象力和责任感的精英来统治。这种立场的缺陷与价值也在文中得到了分析。全文的最终结论是:“青年英格兰”三部曲因其对“进步历史”的成熟把握,以及在想象与现实之间实现平衡的努力,而具有持久的价值。本文的创新之处在于将文本细读与语境研究结合起来,以分析“青年英格兰”三部曲所表达的复杂情感结构,并始终保持了作为中国批评者的本土意识与现实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