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与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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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墓园,从小就不陌生。因为打我记事起,就生活在黑龙江省宝清县一个名叫万金山的小镇上。那儿离苏联边境不远,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六十八位烈士,就安葬在我家前面的一片广袤松林里, 这就是远近闻名的“珍宝岛烈士陵园”。我们在小学课本或连环画册上读过的战斗英雄孙征民、杨林、陈绍光、王庆荣、于庆阳等烈士,皆安息于此陵园。每逢清明节,老师都会带领我们这些小学生去烈士陵园缅怀先烈, 并在那里进行新队员的入队宣誓。那一天,烈士们的家属也会从全国各地赶来扫墓和凭吊,冷清的墓地一下子变成花圈的海洋。幽暗的森林,起伏的松涛,童稚的誓言,庄严的墓地和铺天盖地的花圈,几乎就是我少年时代最初接受的关于死亡的美学教育。
  那时的我, 对于墓园虽然有一种超出日常的神秘感受,但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既好奇又害怕,既接近又逃避,平时一个人是不敢来这种地方的。人就是这样,越是感到好奇和恐惧,越想跃跃欲试。当我青涩的生命还无力承受真实的死亡带来的冰冷和肃穆时, 想象便展开了翅膀,飞过墓地,飞出园林,落在每一朵花,每一片云,每一种充满活力的事物上, 仿佛那些死去的人只是隐身在那些事物上面,永远不会腐烂和消失。想到这么残酷的死亡都能蕴含生机,就不再令人感到绝望,这也许是丰富的想象力带给一个少年的现实安慰吧。
  坎贝尔说:“假如生命被肯定,死亡便无法被否定。”生命的成长,就是不断地走近死亡,最后将生与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少时的恐惧和逃避,是由于心智还没有成熟,不能领悟生的真谛,自然也无法审视死的结局。而自由奔驰的想象力,缓解了生与死的对立,在两个处于极端的壁垒间洒下光线,使其相互照见,相互依存,让人看到神的美意,看到生命形式的诗性转换闪烁在人世间的永恒之爱。
  2014年我已是人到中年, 生活中发生了很多事。10月决定去欧洲旅行, 并试图在异国他乡的游走中换一种心境,或者说,换一种活法。在罗马期间,我以充裕的时间参观了那些著名的大教堂、博物馆、斗兽场、废墟、广场、喷
  泉等,感觉整个人被充实,被打开。特别是在西班牙广场旁参观了“济慈雪莱拜伦纪念馆”后,大获裨益。在这座不起眼的小楼里,不但观赏到英国英年早逝的诗人济慈、雪莱和拜伦的手迹及一些遗物, 还饱览了英国代表性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罗伯特·勃朗宁、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奥斯卡·王尔德等人的纪念品、书信、手稿和绘画,极其珍贵。之后得知,济慈和雪莱的墓地,就在罗马城中的新教徒公墓,便临时起意,第二天去清静的墓园走一走。
  记得那天天色阴郁,我一个人乘坐地铁,按照罗马城中著名的银色金字塔标志,找到了墓园的入口。这个金字塔是古罗马保民官卡约·切斯蒂乌于公元前十八年为自己修建的坟墓,现在成为这座公墓的“地标性建筑”。
  墓园里人迹稀少,几只猫在墓地蹿来蹿去,仿佛忠诚的守灵者。不远处有个30多岁的女人在擦洗一座墓碑,大约是墓园管理人员。因为整个墓园只有我们两个大活人,安静得有些过分,所以当我看向她时,发现她也抬起头看着我。远远对视了几秒钟后,我心里有些发毛,因为她的眼圈涂得太重了,在偌大的墓园中,黑漆漆地望着我,使我感到有种莫名的诡异气氛。稍后一想,还是在心理上对这座埋有4000多人的墓园有些紧张吧。好在此时又进来两位外国游客,我赶紧收回目光,随他们一起向墓园深处走去。
  实际上,罗马新教徒公墓非但不使人恐惧,还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十大公墓之一。这个以埋葬流亡当地的新教徒闻名且至今仍在使用的古老墓地,鲜花簇拥,塑像林立,碑文隽永,荟萃了雕塑艺术、园艺景观、铭文碑刻、宗教信仰、人生故事于一园,是一座最有人情味、最具包容性的公墓。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居民信仰天主教的罗马城,非天主教徒死亡后按规定不能葬在罗马公墓,这使得十八世纪以后,或公干或旅游或热爱文学艺术而客居意大利的外国异教徒,死后无处埋葬,又不便将遗体运回国内,于是,这些人就被临时掩埋于古墓的金字塔脚下。随着埋葬的人数越来越多,罗马当局索性在墓地周围划出一片空地,成为一个正式的墓园,被称为“新教徒公墓”。后来,除新教徒外,东正教徒、犹太教徒、佛教徒、伊斯兰教徒甚至是不信教的人,只要在罗马逝世都安葬在这里。这些主要来自英国、德国、美国、俄罗斯、希腊等世界上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人,生前大多是作家、诗人、画家、雕刻家、演员、学者、科学家、外交官、旅行家等知识界、文艺界精英。可以说,罗马新教徒墓园,是世界上唯一的“国际知识精英群体的长眠之地”。“人们会因此爱上死亡,为了可以被埋葬在这个甜蜜的地方。”诗人雪莱在爱琴海溺亡之前曾这样写道,随后,他如愿被葬在了这里。
  墓地安静美丽, 耸入云霄的松柏上传出云雀和乌鸦的交互鸣唱,打破空寂。地面声息全无,鲜花遍布。没多久,我就在两个不同的角落里找到英国诗人济慈、雪莱的墓碑。济慈是和他的小儿子及好友赛文葬在一起,墓碑上刻着他生前为自己撰写的铭文: 这里安息着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雪莱的墓碑上刻着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三行诗句:他的一切并没有消失,只是经历过海的变异,已变得丰富而神奇。
  济慈、雪莱、拜伦生前因为诗歌的缘故,精神上相互敬慕珍惜,形伴迹随。1814年,19岁的济慈就给当时已名满欧洲的拜伦写了一首诗《致拜伦》,“拜伦———你的歌声那么甜蜜,叫人心里生出温情。”1816年,拜伦离开英国,在瑞士日内瓦湖畔结识流亡诗人雪莱, 两人一见如故,结伴而游,后旅居意大利。济慈听闻后,拖着病躯也来到意大利,不幸却于1821年客死罗马。同年6月,雪莱为济慈写下深情的悼诗《阿多尼》。次年7月,雪莱溺海而亡,他的口袋里装着的是济慈的小诗集。拜伦在海边火葬了挚友雪萊, 并按照雪莱的遗愿, 将骨灰安葬在罗马新教徒墓园。1824年4月9日, 拜伦在致力于希腊独立运动时遇雨受寒,19日去世。希腊独立政府为他举行了国葬,全国哀悼三天。6月29日拜伦灵柩运抵伦敦,葬于纽斯台德附近的赫克诺尔。
  三位浪漫主义诗人皆是英年早逝, 济慈活了25岁,雪莱活了29岁,拜伦活了36岁。三人死时都远离英伦,生前都曾遭受英国评论界的排斥,被称为撒旦派。特别是济慈,由于生前备受排挤打击,加之疾病缠身,精神抑郁,几度想自杀,甚至在墓碑上都不愿刻下自己的名字。但他们死后却都声誉大振,诗名流芳百世,成为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他们生前颠沛流离,辗转追随,死后鬼使神差被安置在同一个纪念馆里供后人瞻仰, 永远不再分开。而雪莱死后也如愿与济慈葬在同一座墓园里,更是永伴长眠。难怪雪莱说,人们会因此爱上死亡。
  离开济慈与雪莱的墓碑后,仍然舍不得走,于是,一个人在墓园中流连徜徉起来。整个上午,我都在与逝者交谈,挨个看每块墓碑, 居然还看到一个中国人的名字, 颇感意外。偶尔有人捧着鲜花,安放在某个墓碑前,然后静静地站上一会儿,悄然离去。还有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台阶上看看书、聊聊天就走了,仿佛这里是一个公园。说来也奇怪,一个人在墓园里待了一上午,竟然一点没害怕,这表明我与这些逝者建立了一个愉快的磁场,一种爱在传递,一场交流超越了话语。想到《圣经》上那句“爱是恒久忍耐”,突然觉得他们并没有真正离去,而是全体进入无尽的沉默与忍耐之中,为生者留出了空间。罗马新教徒墓园,给我的感受与以往所有见过的墓园迥然不同。因为在这里,死与生同样美好,同样安详,灵魂的交汇从未停止。少年时凭借想象去解释的问题,在这座墓园中找到了真实的答案。
  回国后,心中时常萦绕着那座墓园。那些趣味横生的碑文,著名的悲伤天使雕像,高耸的团扇形松树,遍地盛开的鲜花,造型各异的墓冢,以及幽灵般出没的野猫……身体回来了,心灵仍在旅行。三个月后,即2015年1月7日,我拿起笔不到半小时, 写下了这首《无尽的长眠有如忍耐》,心中才有了些许宽慰。
  附:
  无尽的长眠有如忍耐
  整个上午,罗马新教徒墓园中的三只猫
  和我一样踯躅、伫立、蹑手蹑脚。
  它们比我更轻、更轻地踩向
  这片虚无之地,仿佛为我探路。
  男人在睡觉。女人在睡觉。小孩在睡觉。
  被雕的天使也垂敛了羽翼,引颈入梦。
  这无尽的长眠呵,有如忍耐
  清晨翻然醒来的万物。
  云雀清亮,乌鸦喑哑,
  新的一天它们各有表述。
  鲜花开得哀而不伤,松树
  覆于其上,高展静穆之姿。
  我前来拜谒的诗人———济慈和雪莱
  已化身为崭新的蕨类植物,随风摆动。
  雪女,本名胥永珍。诗人、作家、摄影师。1960年代生于山东,现居合肥。诗歌、散文、评论等作品散见各报刊及网络平台,被选入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云窗纪事》,诗集《无尽的长眠有如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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