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怎能忘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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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感佩于一些老革命家的见识,那真叫高屋建瓴、不同凡俗。
  这一回,读《廖承志传》(铁竹伟著),感慨于1983年廖公垂危之际叮嘱的一件要务,依然是重复周恩来辞世前夕叮嘱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对我们党有过特殊贡献的两位台湾姓张的朋友。”
  两位姓张的朋友,一是张学良,一是张镇。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促成合作抗日,尽人皆知。张镇何许人也?原来有个故事:1945年10月8日,见重庆谈判有了成果,毛泽东欣然参加京剧晚会。谁知戏未看完,惊闻噩耗,在嘉陵江边公路上,八路军驻渝办事处秘书李少石(廖仲恺之婿)不幸中弹身亡。当时重庆市内道路复杂,社会混乱,如何保证毛泽东从剧院安全回到红岩村呢?紧急关头,周恩来从会场找来重庆宪兵司令张镇,请他绝对保证安全。张镇是黄埔军校学生,他立即表示,请周主任放心,散戏后我陪毛先生乘坐我的车,不论哪方特务,恐怕都还没胆向宪兵司令的汽车开枪。张镇说到做到,确实把毛主席安全送到。嗣后他又加强警卫工作,直至10月11日亲送毛主席赴机场。
  两位前辈,一样关照,叠加效应,印象深刻。
  该怎样对待朋友?两句唱词最精炼:“施恩莫念,受恩莫忘。”帮助过、馈赠过人家,甭当回事,一风吹了,那才是古今豁达者亦即高尚士也。可是,受益于人岂可忘,须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才好。漠视既往、不讲情谊,甚至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必为道德所不容,社会所鄙弃。个人是这样,扩而大之,一个团体或政党也一样。
  难题在于,欲报答的“老朋友”,身份大不同哩。是老革命,咱们同一营垒,那就没得争议。不是吗?乌江畔的向导老爹,陕甘宁的房东大娘,沂蒙山的红嫂,芦苇荡的沙奶奶……谁不怀惦念之心,就像诗人吟咏的:“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手把手儿教会了我,母亲打发我们过黄河。/革命的道路千万里,天南海北想着你!”可是,有些朋友,面貌复杂呀。如张镇,用周恩来的话说:“他的职务是宪兵司令,按我们的政策,是格杀勿论的特务,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只有熟悉历史情况的同志记住老朋友,才可能处理合适得体。”光看他的赫赫职级,那从前运动时期还饶得了?但记住老朋友功劳,不因他有其它负面行为而抹杀功劳,来个将功折罪打总分,就该给他及其后人以优待。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坚持为一名敌对营垒头面人物如此叮嘱,可以想见承受的压力!
  当年就是替底层的“老朋友”护法,也难。也在这本传记里,记载着五十年代廖承志率队到广东、福建等侨乡调查土改情况后,向中央提出华侨自己的(包括其中地主、富农成分的)房屋,一律给予保留,凡是已经分掉的华侨房屋一律应该退回。因为华侨房屋基本是从国外寄钱回来盖的,并非靠土地剥削而来。中央赞成并下发了文件。然而,贯彻文件一路受阻,广东省委一位分管土改工作的书记在会上明确表示:“对这个政策我们不理解,贫下中农不欢迎!”廖承志据理力争:“不要忘记,东南亚的许多华侨,都是小商小贩,都是劳动人民。在抗战最艰苦的岁月里,他们曾慷慨捐钱捐物,甚至送亲人回国参加抗战!对于和我们共产党共过患难的老朋友,我们怎能卸磨杀驴呢!?”廖承志在后来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仍为此大声申说,直到难题化解,方才罢手。
  领导现代化建设,执政党需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各方力量,争取尽可能多的同盟军。这是从一般意义上说的统战要旨。在特殊意义上,则对于那些过去给予我们帮助的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的同盟者,尤须给以垂顾,此乃执政党的诚信所在。历史证明,诚信就是力量,惟有诚信感化人。你要获得民众信任,请先彰显自身诚信。你对老朋友优礼有加,自有新朋友纷至沓来。
  要落实对老朋友的政策,除了避免过往那种左倾“斜视眼”,还该防止某种“势利眼”。人家从前时节或田连阡陌、钱若江海,或权兼军政、炙手可热,我们当然要跟他称兄道弟,争取其力量支持进步事业。这,不算势利眼。然而,倘若今天他举步艰难,缺这少那了,或者身份也不太光亮、一落千丈了,我们就漠视人家,不想揽他的闲事,那就只配叫“势利眼”。那就迹近《柳子厚墓志铭》讽刺的了:曾几何时“握手出于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
  所以读过尹骐著《潘汉年传》(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出版),就感动于上海解放初的潘汉年,从郭家荣家的经济困难,到柳亚子王造时们的种种烦难,一一化解不惮其烦。得知曾租赁外轮为解放战争运输医药的金城银行董事长周作民,为资金困难欲将一家纱厂出售政府时,潘汉年即派财政局长顾准前去:“你与周洽谈时请周提出纱厂的要价,你不要还价,照数接受。”是啊,谁眼看着朋友落难而避之唯恐不及,就太不够朋友啦。
  各种各样的老朋友,从民主革命时期建立过劳绩的社会贤达的遗孀,到新时期带回文化交流项目的“海龟”,到为招商引资建立功绩的活动家……也许,他现在垂垂老矣,离开社会活动远矣,那有何关碍。现在无劳,历史有功,关心优抚,一仍其旧,岂不快哉。借用几句英国民歌煞尾吧:
  “老朋友怎能忘记掉,过去的好时光。/我们曾历经苦行,到处奔波流浪。/我们往日情意相投,今日紧握双手。/让我们举杯畅饮,友谊地久天长。”
  (作者为解放日报报业集团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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