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场貌似因经费而起的能源争端,背后所包含的外交角力和地缘政治格局演变继续发酵
《财经》实习记者 欧阳斌 记者 董凌汐
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天然气纠纷,几乎成了2004年乌克兰爆发“橙色革命”之后的“固定节目”。爆发自2008年年底、绵延至今的俄乌“斗气”,已是第三次准时上演。
2008年年末,俄方开出一份“天价罚单”,称乌方共拖欠俄天然气费用16.68亿美元,另有罚金4.5亿美元,总计约合21亿美元。而在2008年12月30日,乌总统尤先科发表声明称,乌已在当天向俄支付了15.22亿美元,全额付清对俄天然气债务。但俄并不认同这一说法,并称没有收到罚款。
2009年1月1日,矛盾升级。俄宣布停止对乌供气。随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下称俄气)指责乌克兰国有石油天然气公司(Naftogaz,下称乌气)截留输往欧洲的天然气;乌气则反驳称,是俄气减少了输往欧洲的供气量。双方僵持不下。
1月5日,俄总理普京下令减少通过乌克兰管道的对欧输气,减少量是俄方认为乌方截留的6530万立方米。此举令欧洲国家成为直接“受害者”,20个国家的天然气供应急剧下降;其中,对匈牙利、保加利亚、土耳其、希腊、马其顿、克罗地亚、波黑七国的天然气供应完全中断。1月7日晚开始,一些欧洲小国不得不暂停居民供暖,当地不少居民开始用电热暖气片、烧煤、烧木头等方法采暖。
1月13日,经过欧盟调停,俄答应恢复供气;但几个小时后,俄气再次切断供应,指责乌阻碍供气以及美国“导演”了欧洲能源危机。一场貌似因经费而起的能源争端,背后所包含的外交角力和地缘政治格局演变,继续发酵。
政治博弈
2000年,普京当选俄总统后,天然气一直是维系俄乌两国间“传统友谊”的重要纽带。当时,俄供应给乌克兰这个前苏联第二大加盟共和国的天然气,仍维持在每千立方米50美元的“内部超低价”,俄每年要为此补贴约8亿美元。
2004年,乌克兰爆发“橙色革命”;2005年1月,亲西方的尤先科当选总统。尤先科本人力主乌克兰应加入欧盟和北约,这显然触动了俄最为敏感的神经。
乌克兰与俄罗斯有着1000多公里的边境线,其中有800多公里尚未最终划定。一旦乌克兰加入北约或者欧盟,西方势力即可直抵俄罗斯边界。俄乌关系随即迅速降温。
2006年1月1日,因为乌克兰无法满足俄罗斯的涨价要求,俄切断了对乌天然气供应。这第一次俄乌“斗气”,恰好发生在尤先科当选总统一年左右,对于严重依赖俄能源供应的乌克兰来说,无疑是一记重拳。
“俄乌之间发生天然气纠纷,欧洲也是有责任的。”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查道炯对《财经》记者说,“欧洲和美国并没有考虑俄罗斯的担忧,而是不断加大东扩的进程,从而激怒了俄罗斯。”
面对欧盟特别是美国主导的北约的不断东扩,俄罗斯一直显得很无奈。虽然它很早就表达过强烈的反对立场,但鉴于国家实力贫弱,只能接受一向被其看成传统势力范围的东欧国家接连加入欧盟或北约的现实。
如今,“卧榻之侧”的乌克兰显然已成为俄罗斯的最后一道防线。普京曾经表示,如果北约接纳乌克兰,那么,俄将会把核弹头重新对准乌克兰。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斗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2008年8月爆发的俄罗斯与格鲁吉亚的武装冲突。尤先科在冲突期间飞往格首都第比利斯,站在格总统萨卡什维利身边表示支持。此举引起俄强烈不满,俄指责乌向格提供武器,并称俄在制定政策时会考虑这一点。
2008年10月,乌总理季莫申科与俄总理普京就天然气价格进行谈判,普京就对她说:“无法想象还有比向冲突地区提供武器更为严重的犯罪。”
能源武器
目前,俄拥有48万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储量,占全世界总储量的27%;俄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出口国,占有全球24%的市场份额;俄更是欧洲天然气的最大供应商,供应了欧盟国家几乎30%的天然气需求。
其中,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占到德国年消费量的42%、土耳其的67%、英国的16%、法国的24%。对于东欧国家来说,比例更大:斯洛伐克和保加利亚对俄天然气的依赖度几乎达到100%,捷克的依赖度也高达80%。
经过几年“斗气”的历练,俄罗斯对于手中能源武器的运用也越来越老到。
2005年,时任俄罗斯总统的普京访问德国,签署了一项在波罗的海海底修建天然气管道的协议。到2010年这条耗资50亿美元的天然气管道建成后,俄天然气可经此线路直接输送至德国。这样,俄可以绕过与其关系复杂的东欧国家,直接与在欧盟内居于核心地位的西欧大国建立能源关系。
在此次俄大幅削减供欧天然气后,德国的表态显然温和许多。不仅德国总理默克尔积极斡旋,德国经济部长格洛斯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俄乌矛盾纯属商业利益之争,相信双方会找到妥协办法。
“欧盟内部的利益并不一致,俄罗斯搞北部管道,显然分化了欧盟的内部态度。”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冯仲平对《财经》记者说。
此外,在俄战略中,天然气的概念也并不仅仅局限于俄境内。
2008年12月23日,俄正式向乌发出首个“断气”警告的前一天,“天然气出口国论坛”第七届部长级会议在莫斯科举行,通过了组织宪章,这个“天然气OPEC”已日趋成型。
俄总理普京明确表示,希望这个组织把总部设在俄罗斯。有专家认为,该组织成员国的天然气出口量占全球总量的62%,在天然气市场上的话语权,未来将较石油市场上的欧佩克(OPEC)更为有力。
早在2006年,时任俄罗斯总统的普京访问阿尔及利亚,并试图进行能源出口谈判。阿是世界管道天然气的第五大出口国;对欧洲而言,也是惟一有可能取代俄的天然气供应国。当时曾有欧洲媒体发表文章称,一旦俄阿两国达成协议,对欧洲能源安全将是一个挑战。
2007年,俄与中亚能源大国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进行了能源谈判,各方都同意建设“环里海”管道。这对于俄进一步加强对中亚国家天然气的控制权,具有重要意义。
美国国务卿赖斯在当年5月访俄时就表示,华盛顿对于俄罗斯日益增长的能源财富,以及将能源作为政治施压的工具表示担忧。
长久之计
俄罗斯此番“断气”之举,看上去效果不错。
首先,欧盟一改前几次俄乌“斗气”中一味指责俄的立场,而是采取了中立态度。1月7日,在俄开始减少供欧天然气后,欧盟主席巴罗佐对双方都发出警告,但这次他特别强调:“俄乌两国,特别是乌克兰,如果不能成功恢复对欧洲的天然气供应,将会影响到他们与欧盟的关系。”
“乌克兰也想利用美国、英国和其他一些欧洲游说者的支持,用能源问题作为威胁俄罗斯的武器。”意大利经济学家、《欧亚》杂志主编Tiberio Graziani对《财经》记者说。尽管起初乌克兰坚决否认截留了俄供往欧洲的天然气,但在1月13日,乌最终承认,确实进行过截留。
其次,俄的惩罚性措施使乌政局发生了微妙变化。尤先科在国内最大的政治竞争对手、总理季莫申科几次试图扮演俄乌“斗气”的最终谈判人,这使得乌克兰的立场很难一致。
“乌克兰现在的政策很混乱。”冯仲平说,“它在经济上非常依赖俄罗斯,但在政治上是反俄罗斯的,这当然会招致俄罗斯的愤怒。”
乌目前几乎四分之一的天然气供应都来自俄罗斯,而且俄还是乌目前最大的单一贸易伙伴。更为重要的是,有几百万乌克兰人在俄罗斯打工,他们汇回乌克兰的资金对于这个并不富裕的国家来说极为重要,也为经济不景气的乌克兰解决了很大一部分就业问题。
由于受全球经济危机的影响,乌政府预计今年通胀率将达21%,农产品严重不足,不得不依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64亿美元的借款稳定经济。
经济危机打击了尤先科的民意支持率;而这一次“斗气”中,乌截留供给欧洲的天然气,也使其国际信誉受到打击。反倒是“橙色革命”前的原总理、亲俄政治人物亚努科维奇的民意支持率有所攀升。
不过,现在说俄罗斯就是“断气”之争中的赢家也为时过早。能源出口目前已成为俄最为重要的经济支柱。
1月11日,普京承认,这次断气导致俄超过100口天然气井田停止运转,损失达到8亿美元。而欧洲——这个俄罗斯重要的买家,对于俄能源供应的可靠性也已深表怀疑。寻找可靠的能源供应替代者,已成为欧洲国家的共识。英国媒体发表文章称,无论是哪一条管道,都将使俄罗斯能够轻易就切断供给欧洲的天然气,“对欧洲而言,真正的解决办法,就是减少对俄罗斯的依赖。”■
《财经》实习记者 欧阳斌 记者 董凌汐
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天然气纠纷,几乎成了2004年乌克兰爆发“橙色革命”之后的“固定节目”。爆发自2008年年底、绵延至今的俄乌“斗气”,已是第三次准时上演。
2008年年末,俄方开出一份“天价罚单”,称乌方共拖欠俄天然气费用16.68亿美元,另有罚金4.5亿美元,总计约合21亿美元。而在2008年12月30日,乌总统尤先科发表声明称,乌已在当天向俄支付了15.22亿美元,全额付清对俄天然气债务。但俄并不认同这一说法,并称没有收到罚款。
2009年1月1日,矛盾升级。俄宣布停止对乌供气。随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下称俄气)指责乌克兰国有石油天然气公司(Naftogaz,下称乌气)截留输往欧洲的天然气;乌气则反驳称,是俄气减少了输往欧洲的供气量。双方僵持不下。
1月5日,俄总理普京下令减少通过乌克兰管道的对欧输气,减少量是俄方认为乌方截留的6530万立方米。此举令欧洲国家成为直接“受害者”,20个国家的天然气供应急剧下降;其中,对匈牙利、保加利亚、土耳其、希腊、马其顿、克罗地亚、波黑七国的天然气供应完全中断。1月7日晚开始,一些欧洲小国不得不暂停居民供暖,当地不少居民开始用电热暖气片、烧煤、烧木头等方法采暖。
1月13日,经过欧盟调停,俄答应恢复供气;但几个小时后,俄气再次切断供应,指责乌阻碍供气以及美国“导演”了欧洲能源危机。一场貌似因经费而起的能源争端,背后所包含的外交角力和地缘政治格局演变,继续发酵。
政治博弈
2000年,普京当选俄总统后,天然气一直是维系俄乌两国间“传统友谊”的重要纽带。当时,俄供应给乌克兰这个前苏联第二大加盟共和国的天然气,仍维持在每千立方米50美元的“内部超低价”,俄每年要为此补贴约8亿美元。
2004年,乌克兰爆发“橙色革命”;2005年1月,亲西方的尤先科当选总统。尤先科本人力主乌克兰应加入欧盟和北约,这显然触动了俄最为敏感的神经。
乌克兰与俄罗斯有着1000多公里的边境线,其中有800多公里尚未最终划定。一旦乌克兰加入北约或者欧盟,西方势力即可直抵俄罗斯边界。俄乌关系随即迅速降温。
2006年1月1日,因为乌克兰无法满足俄罗斯的涨价要求,俄切断了对乌天然气供应。这第一次俄乌“斗气”,恰好发生在尤先科当选总统一年左右,对于严重依赖俄能源供应的乌克兰来说,无疑是一记重拳。
“俄乌之间发生天然气纠纷,欧洲也是有责任的。”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查道炯对《财经》记者说,“欧洲和美国并没有考虑俄罗斯的担忧,而是不断加大东扩的进程,从而激怒了俄罗斯。”
面对欧盟特别是美国主导的北约的不断东扩,俄罗斯一直显得很无奈。虽然它很早就表达过强烈的反对立场,但鉴于国家实力贫弱,只能接受一向被其看成传统势力范围的东欧国家接连加入欧盟或北约的现实。
如今,“卧榻之侧”的乌克兰显然已成为俄罗斯的最后一道防线。普京曾经表示,如果北约接纳乌克兰,那么,俄将会把核弹头重新对准乌克兰。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斗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2008年8月爆发的俄罗斯与格鲁吉亚的武装冲突。尤先科在冲突期间飞往格首都第比利斯,站在格总统萨卡什维利身边表示支持。此举引起俄强烈不满,俄指责乌向格提供武器,并称俄在制定政策时会考虑这一点。
2008年10月,乌总理季莫申科与俄总理普京就天然气价格进行谈判,普京就对她说:“无法想象还有比向冲突地区提供武器更为严重的犯罪。”
能源武器
目前,俄拥有48万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储量,占全世界总储量的27%;俄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出口国,占有全球24%的市场份额;俄更是欧洲天然气的最大供应商,供应了欧盟国家几乎30%的天然气需求。
其中,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占到德国年消费量的42%、土耳其的67%、英国的16%、法国的24%。对于东欧国家来说,比例更大:斯洛伐克和保加利亚对俄天然气的依赖度几乎达到100%,捷克的依赖度也高达80%。
经过几年“斗气”的历练,俄罗斯对于手中能源武器的运用也越来越老到。
2005年,时任俄罗斯总统的普京访问德国,签署了一项在波罗的海海底修建天然气管道的协议。到2010年这条耗资50亿美元的天然气管道建成后,俄天然气可经此线路直接输送至德国。这样,俄可以绕过与其关系复杂的东欧国家,直接与在欧盟内居于核心地位的西欧大国建立能源关系。
在此次俄大幅削减供欧天然气后,德国的表态显然温和许多。不仅德国总理默克尔积极斡旋,德国经济部长格洛斯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俄乌矛盾纯属商业利益之争,相信双方会找到妥协办法。
“欧盟内部的利益并不一致,俄罗斯搞北部管道,显然分化了欧盟的内部态度。”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冯仲平对《财经》记者说。
此外,在俄战略中,天然气的概念也并不仅仅局限于俄境内。
2008年12月23日,俄正式向乌发出首个“断气”警告的前一天,“天然气出口国论坛”第七届部长级会议在莫斯科举行,通过了组织宪章,这个“天然气OPEC”已日趋成型。
俄总理普京明确表示,希望这个组织把总部设在俄罗斯。有专家认为,该组织成员国的天然气出口量占全球总量的62%,在天然气市场上的话语权,未来将较石油市场上的欧佩克(OPEC)更为有力。
早在2006年,时任俄罗斯总统的普京访问阿尔及利亚,并试图进行能源出口谈判。阿是世界管道天然气的第五大出口国;对欧洲而言,也是惟一有可能取代俄的天然气供应国。当时曾有欧洲媒体发表文章称,一旦俄阿两国达成协议,对欧洲能源安全将是一个挑战。
2007年,俄与中亚能源大国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进行了能源谈判,各方都同意建设“环里海”管道。这对于俄进一步加强对中亚国家天然气的控制权,具有重要意义。
美国国务卿赖斯在当年5月访俄时就表示,华盛顿对于俄罗斯日益增长的能源财富,以及将能源作为政治施压的工具表示担忧。
长久之计
俄罗斯此番“断气”之举,看上去效果不错。
首先,欧盟一改前几次俄乌“斗气”中一味指责俄的立场,而是采取了中立态度。1月7日,在俄开始减少供欧天然气后,欧盟主席巴罗佐对双方都发出警告,但这次他特别强调:“俄乌两国,特别是乌克兰,如果不能成功恢复对欧洲的天然气供应,将会影响到他们与欧盟的关系。”
“乌克兰也想利用美国、英国和其他一些欧洲游说者的支持,用能源问题作为威胁俄罗斯的武器。”意大利经济学家、《欧亚》杂志主编Tiberio Graziani对《财经》记者说。尽管起初乌克兰坚决否认截留了俄供往欧洲的天然气,但在1月13日,乌最终承认,确实进行过截留。
其次,俄的惩罚性措施使乌政局发生了微妙变化。尤先科在国内最大的政治竞争对手、总理季莫申科几次试图扮演俄乌“斗气”的最终谈判人,这使得乌克兰的立场很难一致。
“乌克兰现在的政策很混乱。”冯仲平说,“它在经济上非常依赖俄罗斯,但在政治上是反俄罗斯的,这当然会招致俄罗斯的愤怒。”
乌目前几乎四分之一的天然气供应都来自俄罗斯,而且俄还是乌目前最大的单一贸易伙伴。更为重要的是,有几百万乌克兰人在俄罗斯打工,他们汇回乌克兰的资金对于这个并不富裕的国家来说极为重要,也为经济不景气的乌克兰解决了很大一部分就业问题。
由于受全球经济危机的影响,乌政府预计今年通胀率将达21%,农产品严重不足,不得不依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64亿美元的借款稳定经济。
经济危机打击了尤先科的民意支持率;而这一次“斗气”中,乌截留供给欧洲的天然气,也使其国际信誉受到打击。反倒是“橙色革命”前的原总理、亲俄政治人物亚努科维奇的民意支持率有所攀升。
不过,现在说俄罗斯就是“断气”之争中的赢家也为时过早。能源出口目前已成为俄最为重要的经济支柱。
1月11日,普京承认,这次断气导致俄超过100口天然气井田停止运转,损失达到8亿美元。而欧洲——这个俄罗斯重要的买家,对于俄能源供应的可靠性也已深表怀疑。寻找可靠的能源供应替代者,已成为欧洲国家的共识。英国媒体发表文章称,无论是哪一条管道,都将使俄罗斯能够轻易就切断供给欧洲的天然气,“对欧洲而言,真正的解决办法,就是减少对俄罗斯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