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船山的三阙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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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山先生曾谓李、杜“內极才情,外周物理”,其诗,如“未央、建章,千门万户,玲珑轩豁,无所窒碍,此谓大家”。如果我们把先生的词也比成一个大的建筑物,那么,“庭院深深深几许”?答案也只好这样说:“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先生学富五车,无论在哲学、史学还是在文学方面的修养,在他所处的时代里,实处于一个不易企及的高峰!先生著作颇多,仅以余力填词,前后达四五十年之久。所作词亦多有不协律处,且有些所用典故太多,读起来佶屈聱牙,但仔细品品,还是寓意深远,激楚苍凉的。
  船山先生“生于屈子之乡,而遘闵戢志,有过于屈者”。他为了反抗清朝,亦曾发动过武装起义,并遭惨败,此后,国势颓靡,更不可为,他不得不退居荒山,然其孤忠之心不易,一直关注国事,心忧天下。伴随着时间的消逝,他感觉到复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当他不得不发出“潭龙齁睡太痴顽,欲续衰年已懒”之感叹时,对以武力推翻清朝统治已不再抱有希望。故于其词中,宣其“幽蚃之情”,我们不妨看看船山先生的三首词。
  其一,《踏莎行·与李治尹夜话致身录事有感而作》:“几许兴亡,凭谁料理,血痕一缕留青史?从来白刃杀英雄,恹恹儿女丛中死。 霜气飞空,星光堕水,闲宵半吐伤心字。他年莫问草堂荒,萧萧落叶随风起。”
  此词标题中之李治尹,按彭靖先生所撰之《王船山词编年笺注》之笺注为:李治尹,名向明,衡阳人,文学报琼之子。
  《致身录》按彭靖先生之笺注:当为船山之兄石崖遗稿。观书名,当为记休闲后所历之作。《七十自定稿》之七律《寄题先兄祠屋》句“《致身录》在凭谁续?炉冷香消亦等闲”可证。
  此词之上阕以大历史的视觉去写中国历史,并发出了内心的孤吼:“从来白刃杀英雄,恹恹儿女丛中死”,他宁愿为白刃所戮,亦不愿死于儿女丛中,直就文天祥《过零丁洋》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点染而成,不过词意更为深婉而已。细想之,此词上阙亦表达了船山先生对于亡国教训的总结与内心的无奈,而非对一人一姓的覆灭的悲悼。我们如果在读此词的同时,读一读《明史·后妃传》、《明史·吕维祺列传》等史料,则可知有明一代,特别是其中叶以后,皇帝之荒淫、外戚之弄权与宦官之作恶,较之唐代并无二致。于此可见先生在此所寄寓的兴亡之恨,却是很深广的。下阙则写自己复明无望隐居于湘西草堂之一个夜晚与李治尹谈论《致身录》的悲痛之情。“半吐伤心字”,“他年莫问草堂荒,萧萧落叶随风起”,则给人无限的悲凉感,感情激越,心绪苍茫。
  其二,《昭君怨·本意》:“千古英雄一泪,只在琵琶声里。冷笑看功臣,画麒麟。 娇面胡风吹皱,拚与红颜消受。赤凤不知愁,汉宫秋。”
  麒麟:汉殿阁名,亦作麟阁、麒阁。《汉书·苏武传》:“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谓其“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凡十一人”。
  赤凤:鸟名,鹑也,见《禽经》。《搜神记》:“汉代十月十五日,以豚酒入灵女庙,击筑奏曲,联臂踏地为节,歌‘赤凤来’,巫俗也。”庾信《道士步虚词乐府》:“赤凤来衔璧,青鸟入献书。”李商隐《可叹》:“梁家宅里秦官入,赵后楼中赤凤来。”赵后,赵飞燕也。
  知道了上面两个典故,此词表面上的意思便不难理解了。而窃以为,这首词在船山先生的词中属上乘之作,他是借咏王昭君以纾己之纡郁之情。船山词,正如叶恭绰氏所云:“言皆有物,与并时披风抹露者迥殊。知此方足以言词旨。”彭靖先生于《王船山词编年笺注》中笺注此词则云:“玩词意,当为明室降清之臣,如洪承畴等人而发。但不能确指写作年份。”船山先生此词,亦可谓“离婉于直”。婉陈,故不失词旨;直达,故字里行间英风勃发。一面是娇面、红颜、琵琶声、汉宫秋,一面是英雄、冷笑。真真是亦婉亦直,亦柔缓亦豪迈。而上下两阙之歇拍,用汉麒麟阁事与汉伶玄《赵飞燕外传》事,出语轻俏而用意深远,而如此丰富、深刻的内容却借咏王昭君而熔铸在这样一个短调里,确为一不朽之作。
  其三《满江红·直述》:“泪冷金人,渭城远、酸风痛哭。君莫笑,痴狂不醒,口如布谷。堕地分明成艮兑,通身浑是乾坤肉。耿双眸、黑白不模糊,分棋局。 千钟粟,谁家粟?黄金屋,谁家屋?任锦心绣口,难忘题目。为问鹤归华表后,何人更唱还乡曲。把甲辰尧纪到如今,从头读。”
  “泪冷金人”句:李贺有《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云:“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牛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
  布谷:鸟名。每谷雨后始鸣,夏至后乃止。
  艮兑:二卦名。《易·说卦》:“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艮为山。”又曰:“兑为泽,为少女。”
  鹤归华表:《搜神记》载,辽东城门外华表上,一日飞来一白鹤,忽作人语,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此词题曰“直述”,康和声据以为“乃为二心之臣,全忘故国者发”。审词意,殆可信。此词上阙写亡国之痛,并扩大其内涵,并表明自己的心迹——“耿双眸、黑白不模糊,分棋局”,所谓黑白,是非清浊也。棋局者,政局也。“口如布谷”,殆谓及时而鸣,及时而止也。“堕地分明成艮兑,通身浑是乾坤肉”,当谓做人应顶天立地。此词下阙开头便说“千钟粟,谁家粟?黄金屋,谁家屋?任锦心绣口,难忘题目”,则更加直白——纵有千钟之粟,可贮金屋之女,亦须问其来自“谁家”,任凭自己有优美文思、富丽词藻,亦须视人、视题目而为,不能信口雌黄,任意谀颂。“为问鹤归华表后,何人更唱还乡曲”则云人生短暂,何必违心!变节仕宦新朝者,即便衣锦还乡,但在鹤归华表后,亦不过累累荒冢。人生不过百年,应该珍惜名节,免贻后世之羞!此词歇拍“把甲辰尧纪到如今,从头读”,盖我国历史以甲子纪年,始于帝尧甲辰元年,言不可忘也。读船山先生的这首词,亦使我想起他《凤凰台上忆吹箫·忆旧》中的一句——“堪叹生生死死,今生事、莫遣心违”,此大抵为船山先生一生的真实写照。在明末清初词坛盛行“淫词”、“鄙词”、“游词”,士大夫普遍以词为小道的背景下,先生以词悼国恨家亡,不仅扩大了词的内涵,还提高了词体地位,将词体提高到和诗一样可以“言志”的高度。
  世人皆以为,船山一生秉儒家忠君爱国之贞操,立救国济世之宏愿,对明王朝有着浓厚的孤忠之情,“自先世为明臣,存亡与共”乃其心理基础。而窃以为,船山投入反清复明斗争,并非单纯为“恋明情结”所驱动,如果考量当时清王朝推行民族压迫政策而对广大汉民众所造成的苦难(即船山先生《黄书》中所谓之“生民以来未有之祸”),那么就可知先生还具有担忧苍生苦难的人文关怀的精神。在先生的心头,一直像蛛网一样交织着各种矛盾。正如他在《九昭》里所说:“虽他日哀歌亦无救于灭亡,则爱身全道,固非心所安也。”
  总之,船山词绝非无病呻吟之语,而是用至诚至信、至性至情的哀思凝结成的。我亦想说,生命是一种真实,好的文学作品,其实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语言,只有真实地爱了、恨了、写了、追求了,才是人生与艺术最大的收获。船山词的最大价值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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