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一大堆(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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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有个邻居老王,从河南来的。老王的朋友在苏州开古玩店,干得风生水起。苏州民间喜欢收藏的人多,所以古玩店多,生意也好做。他的朋友做了几年,生意很好,后来觉得古玩店不够他玩的了,要转行到房地产上去,想把古玩店转手,问老王愿不愿意来苏州接手。
  老王愿意。他从河南来到苏州,接手了朋友的古玩店。
  老王经济上有点实力,可以租住酒店公寓,也可去购买新房,但是既然开的是古玩店,住老宅气息肯定是对的。老王在苏州观察了一通房子的情况,最后就走到老太这里来了。
  这是一幢民国时期的老洋房,虽然已经破旧,但是稍作打理后,外表看起来还蛮硬朗的。老王喜欢这种既陈旧又硬朗的感觉,他一咬牙,买下了院子里二楼上的三间房。
  说是买房,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的买房,因为他买的是房卡房。说到底,买的是卡,而不是房。他可以一直住在这个房里,房却不属于他,他还要交一点租金。但是和一般租房不同的是,他多出了一大笔钱,买个心安,除非政府需要,其他没有人可以随时赶他走。
  老王就安心地在这幢老宅里住下了。
  苏州和河南都是有宝贝的地方,不同的是,老王老家的宝贝,大多藏在地底下。据说河南的农民,随随便便耕一下地,就耕出了秦砖汉瓦。苏州呢,地底下有没有东西,有多少东西,尚不知全,但是地面上的东西已经不少。苏州人随便在街上走走,就走到唐伯虎住的地方,范仲淹办学的地方;随便踩一踩,可能就是康熙皇帝踩过的鹅卵石;随便一抬头,就看到了乾隆皇帝题的匾。哈哈,真赞。
  所以老王到苏州接盘古玩店,感觉捡了大漏,不是朋友给的大漏,是苏州大街小巷里都有的大漏。于是老王暗自觉得朋友太过浮躁,转投房地产,呵呵。
  老王住的老宅二楼,因为年代久了,中间虽然也大修过,但毕竟陈旧了,哪里哪里都不像新房子的样儿。地板是重新修整重新油漆过的,颜色挺好,也没有通常老宅地板的那种嘎吱嘎吱的声响。可是老王踩上去时,总觉得空空的,不太着地。不过还好,住了一段时间,也就适应了。
  老宅子有蟑螂和老鼠,这也不难解决,现在灭蟑螂灭老鼠的办法多的是,都没经老王怎么对付,蟑螂老鼠都不见了踪迹。这些东西都是有灵性的,见了外地人,走路说话都和苏州人不一样,身上有股陌生氣息,吃不透,不敢恋战。
  但偏偏有一只很老的老鼠,年纪大了,和老太一样,恋着旧家,不肯离去,夜里出来作老王。那时候老王家属还没有过来,一只老鼠,也就随它去了。可是后来不久,老王家属来了,女人通常都恨老鼠,她就要跟这只很老的老鼠过不去了。
  白天老王去店里上班,老王家属就在家里对付老鼠。老王家属捉来一只猫,结果猫被老鼠吓跑了。这也没什么稀奇,现在有什么东西不是和从前倒着来的呢?
  老王家属去买了老鼠药和老鼠夹子,但是这只老老鼠经验丰富,它才不上当。它和老王家属斗法斗得来了劲儿,有时候白天也大摇大摆地出来,老王家属就去追它,追到窗角落那里,一脚踩空,一块板翘了起来,地板下面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其实不是什么大窟窿,就是地板下有个暗道,望进去黑乎乎的。老王家属心里有些不妥,浑身没来由地打了冷战,好像那只老老鼠会变成一个妖精从暗道里出来。她吓得赶紧给老王打电话,把老王叫了回来。
  老王一回来,看到老宅里有个暗道,顿时又惊又喜。他先是用手机朝暗道里照了照,看不清,又找来一个大号的手电筒,这下看清楚了,有一个包袱在里边,好像是用旧床单包的。包袱挺大,他估计自己一个人拖不出来,就叫家属和他一起拖。他家属不敢,老王想到下楼去喊邻居老刘,可是刚刚下了两级楼梯,他又返回来了,他觉得这事情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为好。
  可是外人已经来了,住在一楼的老刘,听到楼上有声响,动静还挺大,就上楼来看看。老王想瞒也瞒不住了,就喊老刘来帮忙。老刘一边过来,一边不以为然地说,能有什么东西,能有什么东西?
  果然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包袱里是一些旧书,还有几本笔记本。老王翻开来看看,是钢笔字,心里凉了小半截,又仔细看了看有没有署名,会不会是什么名人的手迹,但是笔记本上除了写的文章内容,没有任何人的名字。老王又再仔细看看文章当中有没有提到什么人,当然是有的,但是没有看到什么有名的人,都是些普通的名字,也不知道是真人,还是虚构出来的人。
  老王心里又凉了小半截。
  老刘说,我说的吧,没有花头的,你以为捡个大宝贝,呵呵,这房子,进进出出住了多少户人家,轮得到你?
  老王有些失落,但他的心还没有凉透,后来他留心观察了一下周边的人,本院的和巷子附近的,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可以去向老太打听。
  老太这么老了,她一定见多识广。
  可是他没想到,老太是个怪。
  一个人老了,很老了,老了又老,却一直不死,这不是怪吗?
  现在这个院子里,只有老太是原住民了,她从貌美如花的新娘子,渐渐成为阿姨,后来大家叫她好婆,再后来就叫老太。因为很老了,邻居也都换了好多茬了,大家也不再关心她姓啥叫啥,只管叫她老太。
  她已经在这个宅子里住了许多年了。到底有多少年,如果你问老太,老太会说,一百年。
  大家知道老太是瞎说的。
  如果有人瞎操心,问老太几岁了,老太说,一百岁。
  老太又瞎说。
  随她吧,反正她已经这么老了,说几岁都无所谓。
  或者还有人不识相,又要问了,老太,你姓啥?老太说,我姓王。就有人指出,老太瞎说。
  老太说,你说瞎说就瞎说。
  她还是瞎说。
  邻居都是后来、再后来搬进来的,不认得老太,所以刚搬进来的时候,都会问一问老太,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过很快他们就闭嘴了,不再问老太的事情了。
  老太都这么老了,还会有什么事情呢?
  开始的时候,隔三岔五,会有人拎一点营养品或者时令吃食来看望老太,邻居就猜一猜,然后问老太,这是你儿子吗?这是你女儿吗?这是你孙子吗?等等之类。   老太说,你说是谁就是谁。
  到后来,看望老太的人渐渐地少了。再到后来,越来越少。
  老太有话不肯好好说,也不知道她是说不好,还是不想好好说,总之她的每一句,都能把人一下子顶到南墙上。
  所以当老王抱着那些本子来问老太的时候,老太就说,是我写的。
  老王没有信以为真,因为他听得出老太方言中夹着不诚恳的意思,外加老刘还在一边窃笑。老王诚恳地对老太说,老太太,我想这个肯定是从前宅子的主人写的吧,我只是想问问,这个宅子,从前是谁住的。
  老太说,我住的。
  老王说,您住了多少年?
  老太说,一百年。
  老王觉得哪里不对,他不知道这个宅子有没有一百年了,他犹豫着又问,老太,那您,您多少岁了?
  老太说,一百岁。
  老刘又笑了,说,老太,花样经也不晓得翻翻新,老是这一套。
  老王因为刚来不久,没有吃过老太这一套,还不知道老太的妖怪。他还蛮顶真的,仔细想了想,算了一下年头,才说,那就是说,您是出生在这个宅子里的?哦,就是房子造好的那一年,你们家搬进来,你出生了。
  老刘说,你说书呢?
  老太说,一百年。
  老王终于领教了老太的这一套,打消了从老太这里打探消息的想法。他把这些东西带到自己店里,打算空下来再研究研究。
  老王店里有个伙计小金,学历史的大学生,看到老王带来的旧书和笔记本堆在桌上,没事的时候就拿来随便翻翻,结果竟然读进去了,他觉得写得很好,差一点拍案叫绝了。
  老王说,怎么,这些本子写得有这么好?
  小金说,文章很独特,文风都比较随意,没有套路,好像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有点天马行空的意思。
  老王虽然懂一点古玩,但对文章是外行,想不出天马行空的文章是什么意思,就问小金写的什么。
  小金告诉老王,写的是从前一家人家有三姐妹,三个姐妹个个才貌出众,而且她们的婚姻也个个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老王一激动,脱口说,不会是宋家吧,宋美龄什么的。当然他也知道不可能,自己就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心里的贪念。
  小金说,反正,肯定是个人物。
  小金这样说了,老王心里又起了一点希望和盼头。正好前任店主老许来了,他现在搞房地产了,心里却还是惦记古玩这一块的,这天有空闲过来看看老王和从前属于他的店。
  老王赶紧请他过目。老许翻看的时候,老王就性急地说,老许,这些文章很好的,天马行空的,肯定是什么大人物写的,至少也是名人。
  老许稍微翻了翻就放开了,说,文章是不错,但是这不稀奇,这种东西,苏州城里遍地都是。他见老王似有不服,又说,你想想,苏州城里这样的读书人多的是,写的文章一个比一个赞,要不然怎么会出那么多状元?
  老王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一听老许这话,心里又凉下来。就这样反反复复,凉了热,热了凉。
  老王后来渐渐地冷静下来,觉得从文章入手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得从宅子入手。虽然老太作怪,不肯好好说话,但好在来日方长,慢慢打听便是了。
  可惜好景不长,老王家属不肯再住这宅子了,闹着要搬家。原来她白天一个人在家,老是觉得有人在地板上走,吓人得很,可是晚上等老王下班回家,却一点也听不到声音了,真是出奇。
  老王只好考虑换房了。他要出售刚刚买来不久的房卡房,找到一家连锁的中介公司,这个中介公司做了好多年,声誉也很好,老王委托给他们,是放心的。
  接待和联系老王的是中介小张。小张对这一带的房子,烂熟于心,听到景德巷,脑海里就呈现出巷子的形状,不等老王具体说明,他就估计老王卖的是房卡房。
  小张先是详细跟老王介绍房卡房买卖的情况,然后他问老王,是景德巷几号?
  老王说,17号。
  小张听到17号,心里似乎有些恍惚,他还追问了一句,是17号吗?
  这种多余的废话,不像是小张这样的中介大神问出来的,倒像是个菜鸟。但是小张确实就是重复问了一遍,以便确认这个17号。
  老王以为小张不了解17号的情况,赶紧介绍说,里边有个老太,住了很多年了。
  小张十分敏锐,立刻追问,什么老太?姓什么?
  老王說,不知道姓什么,她一直就是住在17号的,好多年了,她自己说是一百年。
  小张愣了愣,说,一百年?她看起来很老了吗?
  老王说,老,老,真的很老。
  小张说,那她是姓沈吗?
  老王从小张的口气中听出点异样,是压抑着的紧张,是期盼中的兴奋。他也跟着紧张和兴奋起来,赶紧问小张,如果是姓沈,怎么样呢?
  小张说,如果姓沈,这个17号,就是沈家的啦。
  老王心里怦怦一跳,沈家是谁家?
  小张说,沈家是谁家,嘻嘻,沈家就是沈家。哦,你不是苏州人,苏州沈家你不晓得的,沈家有三个女儿,很厉害的。
  老王心里又是怦怦乱跳一阵,说,三个女儿,都会写文章的吧?都是才貌出众的吧?她们的婚姻,也都是珠联璧合的吧?那,那后来她们呢?
  小张说,都是很从前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有一本书,叫《沈家旧事》,就是写他们家三个女儿的,听说后来全家迁去了上海。小张见老王把兴趣放在人的身上,觉得他有点走歪,赶紧扭过来说,我的意思是,如果17号是沈宅,那你这个房价就水涨船高了,呵呵。
  这其实是老王能够预料到的,可惜的是那个老太太古怪,总是七扯八扯,不正经讲话,无法知道她到底姓不姓沈。
  小张不觉为怪,说,老太大概不想让人家晓得呗,沈家,向来是低调的。
  后来他们就一起到了老王的家,小张拍了照片和视频,准备挂到网上,这是卖房的规定动作,必要的程序。   从二楼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一楼的小天井里碰到了老太。老王对小张说,喏,我说的就是她,老太。一边跟小张介绍,一边就抢上前去问老太,老太,你是姓沈吧,沈老太?
  老太说,你说姓啥就姓啥。
  老王有点不悦,不过他还是忍耐的,跟一个古怪的老太,生什么气呢?所以他好声好气地说,老太,人总是有姓的,你说对不对?
  老太说,赵钱孙李,周吴郑什么——
  老王终于没有耐心了,他打断老太,也有点不讲礼貌了,你不要扯那么远,你有那么多姓吗?
  老太说,你说有就有。
  虽然老王有点沮丧,小张却一点也不。他对老王说,没事,今天我们先不议价,你只管继续打听,我也做点功课。
  小张回去,先是想办法找到了那本《沈家旧事》。这本书虽然不是什么畅销书,但也有几个版本。小张搞到的是一个旧版本,心想这种东西,旧的比新的可靠,他兴致勃勃地读了起来。
  书写的是沈家三个女儿的事情,关于她们的父亲沈白生从安徽迁到苏州,购买了景德巷一幢民国建筑,只是一笔带过,没有写是景德巷几号。
  其实不写几号也没事,沈家三女的故事,老苏州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大家都津津乐道,好像自己和沈家沾亲带故似的。这是苏州人的特点,为家乡骄傲,为家乡人自豪。而不像有些地方的人,家乡的人,家乡的好,都成为他们嫉妒的对象。
  只不过那是从前的故事。从前的人知道,现在的人就不一定知道了。比如小张,也是因为他做房屋中介,和这个老城区地段有关,才会知晓一点点。否则的话,以他的年纪,以他的来路,以他的知识结构,他也不会知道沈家的事的。
  所以现在他捧着《沈家旧事》读来读去,想从字里行间探究出沈宅到底是景德巷几号;那个老王来委托的17号,到底是不是沈宅。
  然而无果。
  大概从前的人,对于几号几号十分地不在意吧。
  或者,那时候,景德巷里就只有他们这一户人家?
  小张联络了一个朋友小周。小周是搞婚纱摄影的。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喜欢到老街上去拍结婚照。旧物成为新时尚,算是历史的循环往复吧。
  小张想问问小周了不了解景德巷这条老街巷,进而再问问17号的事情。可是小周说,呀,景德巷我还真不清楚,我们的点没有拓展到那儿。小张说,那你还号称老街路路通呢。小周说,呀,我关注的多是知名老街。
  小张听小周这样一说,心里有些凉,但他不会这么快就死心的,又跟小周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没关注到的,都是不知名的啦?
  小周蛮谦虚,说,那倒不一定,苏州的老街小巷实在太多,知名的也很多,我哪可能都关注到。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电视台有个朋友小李,一直在做苏州老宅旧宅的记录,你可以去问问他。
  小周推了小李的微信给小张,小张就和电视台小李联系上了。
  小张本来是想通过小李了解一下景德巷17号的前世今生,看看在小李的寻访中有没有接触到这个宅子。不料小李一听小张说出“景德巷17号,沈宅”这几个字,二话没说,带了同事,扛了机器就来了。
  小李到景德巷来,并没有告诉小张,这跟小张没关系。但是小李手贱,喜欢晒朋友圈,啥事都要冒个泡。他在去往景德巷的路上,就已经发出来了,无非就是显摆自己寻访名人故居。
  小张在朋友圈里看到了,赶紧跟小李私聊,有一点責问的口气。小李回复说,咦,我是拍电视的,你是卖房的,两不相干,难道以后我的工作都要经过你批准?
  小张没有回复他,直接就追到景德巷来了。
  小张在来的路上,通知了他的同事,让同事把景德巷17号的资料准备好,写上沈宅的内容,等他信息一到,就挂上网。
  小李来的时候,老王在店里做生意。老王家属在家,她从二楼探头,看到有人扛着摄像机来了,不知是什么事,紧张起来,一边下楼,一边打电话给老王让他赶紧回来。
  后来她看到小张来了,认出他是那个中介,才定了心,说,怎么,上次手机拍的视频不行吗?
  小李没有搭理老王家属,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太那儿。因为他一直在做老东西,所以虽然年纪轻轻,却是看到老人家就兴奋,他举着话筒上前就问,老太,您是姓沈吧?
  老太说,你说姓沈就姓沈。
  小李又说,老太您是沈家的几女儿呢?
  老太说,你说几女就几女。
  小张已经看出小李的马虎和牵强,心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得我上。小张可是做足了功课的。他说,沈家的小女儿是1914年出生的,活着的话,有一百零五岁了,你看老太像吗?
  老太也说,你看老太像吗?
  小李可不会在一个中介面前服输。他今天虽然来得急,没有做功课,可是他的功课做在平时,肚子里还是有货的。他说,沈家除了三个女儿,还有好几个儿子,他们家最小的儿子,比三女儿小十五岁,沈家最小的儿媳妇,姓黄,叫黄淑君。
  小张心想,这个年纪倒还对得上,于是赶紧问老太,老太,你是姓黄吧?
  老太说,你说姓黄就姓黄。
  邻居老刘说,哟,原来不是女儿,难怪她屋里挂的年轻时的照片,丑死了,一点气质也没有,原来不是沈家的女儿。
  这时候老王回来了,他听到了他们的推理和判断,心里已然明白,赶紧上前跟老太说,老太,原来你真的不姓沈,不过你到底还是沈家的人哎。
  老王到底是做旧这行的,嗅觉灵敏,他的脑海里,已经呈现出一幅蓝图了,将沈宅重新整合打造,名人故居,如今可是香饽饽哦。
  想到这儿,老王毫不犹豫地和小张摊牌说,合同不签了,房子不卖了。
  小张心想,明明是我的敏锐和执着,让一个普通的旧宅,成为了名人故居,老王却过河拆桥,不地道,所以小张也不客气,说,可是我们已经挂到网上了,如果有人来询问,我们是要守信用,要如实介绍的。
  老王说,咦,你不是说暂时不定价,不定价怎么上网呀?   小张说,所以我们写的是价格面议。
  小张还是有经验的,行事也比较稳妥,知道尽量不要刺激老王,所以他又把话说回来,当然,房卡是你的,就算挂出去了,你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这样一说又让老王的情绪先稳定了下来。
  当天的晚间新闻,播出了小李做的节目,介绍了寻找沈宅的故事,再一次讲述了沈家三姐妹的经典往事,观众百看不厌。
  节目一播出,立刻有了反响。虽然沈宅的归属还没有最后确定,但是有一些性急的人已经赶来看沈宅了。有一位老先生,老眼色迷迷的,说自己是沈氏三姐妹的忠粉。他们就让他去看老太,老先生凑过去看了,说,哎哟哟,到底给我寻着了,我一世人生,就是想看一眼三姐妹的样子,到底给我看着了。
  老刘跟他打趣,说,三个你最欢喜哪一个?
  老先生说,三个都好的,三个我都喜欢的。
  邻居骂了几声老十三,他也没有听见,心满意足地走了。
  小周动作也很快,他迅速开辟了新的婚纱拍摄点,还不惜成本,把老宅的外表整理装扮了一番。这样一来,不仅许多新婚夫妇纷纷前来拍照留念,沾一点沈家姐妹的才气和福气,还吸引了不少文青,到这里来东张西望。
  小李受到鼓舞,一鼓足气,又连续寻找和拍摄了好几座被时光湮没的名人故居,工作成绩显著,每天都收到许多观众的来信来电,告知哪里哪里有名人故居。
  有关部门也来关心了,做了认真的调查核实,史料也都查到了,沈家的小儿子叫沈祖荃,其实也很了不起,只是因为三个姐姐名气太大,他被遮蔽了。
  沈祖荃做过苏州平益女师的校长,这所学校曾经走出许多优秀的女性。
  不久后,17号的门口就竖起了名人故居的牌子,牌子上详细介绍了沈氏家族的情况,最后写道,现在还居住在17号的黄淑君老人,是沈祖荃校长的夫人。
  老王一直在做老太、老刘和一楼另外两家邻居的工作,想让他们把这个院子里的房卡房都转让给他。不过有一点老王很清楚,即便说服了他们,这种私下里转让房卡的事情,麻烦甚多,还是要由中介出面,因为他们专业,专业才能搞定。
  所以现在老王和小张是齐心协力的。
  原来在这个地段工作的一个老警察,退休好多年了,也不再到从前的辖区转悠了。有一天看电视,看到电视在播景德巷,那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他觉得十分留恋和怀念,就继续看下去,才发现介绍的是17号,老太叫黄淑君。
  老警察就奇怪了,说,咦,老太明明姓胡嘛。
  老警察的小辈向来嫌他多事,十分不屑地说,姓胡还是姓啥,关你啥事呢?
  老警察答非所问,固执地说,老太也不是个东西,就任凭他们胡说?又自己和自己来气地说,那个地段的居民,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第二天,老警察看天气好,就去了他工作过的那个地段。虽然他有时间没来了,但仍然感觉到亲切,甚至比从前更亲切了。有些居民,他依稀还记得,他想和他们打打招呼,可惜他们都不记得他了。
  老警察到了17号,看到老太,老警察说,胡老太,你明明姓胡嘛。
  老太说,你说姓胡就姓胡。
  老警察立在门口看牌子上的内容,越看越糊涂,挠着头皮说,沈祖荃是谁?
  老太说,你说是谁就是谁。
  老警察说,那上面说是你的男人——可是你男人我记得的,我查过你们的户口,他明明叫沈维新。咦咦,不对呀,他不是祖字辈,是维字辈,比祖字辈小一辈——老警察说着说着,渐渐清醒过來了。一清醒过来,他就忍不出笑了起来,他越笑越过分,笑得控制不住了。
  老刘和一楼的几个邻居也跟着他笑。
  老王家属在二楼听到楼下的声音,她探头朝下面看看,也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老太不笑,她只是麻木地看着他们笑。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老警察笑得捂住了肚子,哎哟哎哟地说,哎哟,我知道了。哎哟,胡老太,笑死人了,这牌子上写的,你嫁给了你男人家的叔叔,哦哈哈哈哈——
  老太说,你说叔叔就叔叔。
  老警察继续笑说,不是我说的,是牌子上说的,哦,对了,我只记得你姓胡,叫个胡什么来着。
  老太说,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旁边老刘插嘴说,我知道,她叫胡梨婧。
  狐狸精?在二楼探头的老王家属一脱口也笑出了声。
  院子里的说话声和笑声,惊动了路过这里的一个社区干部。她是后来才来这个地段工作的,不认得老警察,但她认得这院子里的居民。她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大家一直在纠缠老太,她就走进来了,说,你们又在逗老太玩?她有点打抱不平的意思,对老刘说,老刘,老太早就得老年痴呆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也跟着瞎起哄。
  老刘说,孙主任,你冤枉我了,我没有逗她,是他们这些人,老是要问她姓什么,多少岁,到底是谁,怎么怎么的。烦不烦呀,这么老了,问这些有意思吗?
  老王家属忍不住在二楼上插话说,怎么没有意思?意思大了!
  社区干部没有听懂老王家属的意思,也没有怎么在意,倒是老警察看到社区干部,特别高兴,上前攀亲说,小同志,你是景德社区的吧,我从前是这边派出所的,只不过啊,你这么年轻,我退休的时候,你恐怕还没有生出来呢吧。
  社区干部说,哦哟,前辈前辈,有眼不识泰山。
  老警察说,我记得老太是姓胡,没记错吧?
  社区干部说,前辈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老太不姓胡,而且,你说他丈夫叫沈维新,也不对呀,老太没有结过婚,她一直是一个人——
  老王家属着急了。她本来是急着要搬出去的,因为听说这是名人老宅,她不想搬了。奇怪的是,她不再说听见有人走地板了,也许是仍然听见,只是她不说而已。
  她一直在观察他们这些人,他们一直在翻来倒去,轻轻飘飘,随随便便,到现在连老太到底姓什么都说不准,而且他们中间好像也根本没有谁想要把事情说准了,都只是没心没肺地说说笑笑而已。这怎么能够确定老太到底是什么人呢?所以老王家属就在楼上勾着头往下说,你们怎么乱来的?老太姓什么,是随便说说的吗?   老太说,随便的。
  大家哄笑起来。
  老刘对社区干部说,你看哦,不是我们逗她,是她在逗我们哦。
  老警察有些不服,说,老太不姓胡?难道我真的记错了?那她到底姓什么呢?
  社区干部说,好像是姓沈吧。
  老太也说,好像是姓沈吧。
  老刘说,咦,怎么又转回来了?不对不对,沈家的女儿,个个都嫁了好人家,可是你刚才又说她没结过婚,是一个孤老。
  稍稍一想,又说,还是不对呀,如果她姓沈,你们竖的那个牌子上写的什么呢?岂不是姐姐嫁给了弟弟?
  什么什么?
  老王家属听出了问题,急了,赶紧给老王打电话,结果老王电话是暂时无法接通。
  此时此刻,老王正和一些人一起往南边的大山里去,因为有风声传来,说在山里发现了整套的明代黄花梨家具。到了那儿一看,整套的家具已经出土,老王瞄了一眼就转身了。有人跟着他问,是不是看出什么问题了?老王说,不是看出什么问题,是没有什么问题,它的腐化处理真的很棒,十分逼真,可惜是逼真,不是真。
  人家问老王怎么瞄一下就知道是埋地雷,为什么他们不能一眼看穿?老王说,你看过多少件真海黄,有五百件吗?等你看过五百件以上的真海黄,你就知道了。
  他们都崇拜地看着老王,感觉老王有一肚子的真海黄。其实老王也没有看到过多少件真海黄,他甚至都不能保证,他以前看到过的几件真海黄到底是不是真的。
  所以老王与其说是来看真海黄的,还不如说是来看假海黄的。真的看不到,就多看些假的,也是一种学习。
  他们一路返回,虽然没有如愿以偿地买到真海黄,但至少没有上当受骗,所以兴致还是很高的。他们一起探讨了现在收藏界的许多是是非非。老王很有经验地说,任何物件,无论大小,都能造假,不像宅子那样的东西,作不了假,它一直就真真实实地站在那里,如果有人推倒了重建,是不可能瞒天过海的,对吧?
  这时候同行里有个人说,宅子也不一定哦,我有个朋友老许,从前也是同行,后来去做房地产,他说他有个朋友姓王,跟老王你同姓哦,住了个民国老宅,就非说是沈氏旧宅,想拿下来打造,不知后来有没有做成,要是真成了,那也许真就呵呵了。
  这时候老王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家属打來的,但是山里信号不好,只听到家属喂喂喂。家属那边也只听得见老王喂喂喂,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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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顾客弯腰低头,左手拿着一个塑料袋,右手在一堆砂糖橘里扒拉,挑选。冰凉黏手的砂糖橘在她手下翻滚着,都有点雀跃的劲头,希望自己能被挑上。记得前些年,春节过后,所有橘类水果都失去水分,开始变糠,吃起来像棉花套子,而现在这些小小砂糖橘,通体晶莹明亮,矫情地顶着绿叶子,带着细枝子,有几个还在细枝上连着,提起来一嘟噜,好像它们才从树上摘下来的。莫不是海南岛的新品种,冬天也能结果?如果是去年秋天离开橘树,一直
意粉来问:老师您好,我是一个学生,更是忠实的《意林》杂志读者。我想问您:我很快就要参加高考了,我很紧张,怎么破?万一我落榜了,怎么办?  这位即将上大学的朋友,你好,感谢你的信任,我很乐意跟你聊聊,昔日闻鸡起舞挑灯夜读,今日考场点兵勇敢亮剑。对于高考,一要有好心态,二要正确看待高考。  第一条,关于高考,适度保持紧张状态是好的。  高考,心态好才是法宝。据报道,对高考心理有8年研究的中国科学院心理
想象一下你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吃饭,给他们准备了下面这几道菜:海鲜类有蒜蓉扇贝、五香黄花鱼;荤菜类有香菇猪蹄、四喜丸子;素菜类有四鲜烤麸、油焖笋;饭后还可以来一份糖水菠萝。是不是显得自己特别厉害?  但你能想象吗?上面这一大桌子菜,其实不需要自己做,现买的罐头就能满足。  听到“罐头”,我们通常想到的都是“垃圾食品”“不新鲜”、“没营养”“有防腐剂”。  但罐头真的有那么不好吗?罐头食品,根本不需要防
我们的沉闷乏味比祖先少了,却比他们更怕无聊了。那些有余力追求刺激的人脚步不停,寻欢、跳舞、饮酒,乐此不疲,然而由于某种原因,他们总是期望能在他处找到一个新的温柔乡。  无聊,有一部分是与避免过度兴奋有直接关系的,过度兴奋不仅会影响健康,还会让人对各种快乐的滋味变得迟钝,渐渐地以隔靴搔痒取代真实深入的满足,用小聪明代替大智慧,用猎奇代替审美。  过多的旅行,五光十色的印象对于孩子并非好事,会使他们长
马虎死的那个中午,天气出奇地燠热。据气象台的天气预报说,当天的最高气温已达38.5摄氏度,树上的叶子都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知了躲在里面不停地叫着,好像是要将马虎的魂给叫回来似的。  马虎的尸体就停放在工棚外面的那棵老核桃树下,一张白色的塑料纸铺在地上,马虎躺在上面好像是睡着了似的,静静地。我们脸上的汗不停地往外冒着,好像脑壳里有一眼泉,马虎的脸上却一滴汗也没有,仿佛他是睡在春天里似的。  马虎不
苏安在她十四岁时有了第一颗坏牙。为她看牙的大夫说她的牙釉质发育不好。  “好深的牙洞,要么拔掉,要么杀死牙神经,上药,等不疼了再补上。”戴了口罩的大夫,只露两只眼睛,用一个带弯钩的金属工具在她嘴里搅来搅去,拨弄她不太听话的舌头。  她害怕去看牙医,尽管以前经常陪着母亲去,母亲有一口“火牙”,一上火就牙疼,疼起来用手托着半边脸,倒吸了凉风一样皱了眉头。苏安不喜欢诊所里假牙的味道,化学材质和消毒液的味
起这个名字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也不想跟系列恐怖电影《午夜凶铃》扯上关系,只是在想到雷老师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蹦出了这个词。包括前几天和白玉山市的朋友一起吃饭,酒桌上谈起这个人,大家印象最深的也是这个词,西西里、新生、雨果都劝我,写写吧,这个雷……挺有意思的,小说名字也别费劲了,就这挺好——《午夜铃声》。  还有对于雷老师的称呼,褒的贬的,各种都有,雷记者、雷老、老雷、雷无涯(牙)、雷无耻(齿)……我
蜷缩在地铁站的黄大衣  在过道的拐角看着天花板  一盏灯一闪一闪  昨天的我路过他的时候  他在今天的拐角处  今天的我路过他的时候  我在他昨天的拐角处  我在看他  也看見那盏一闪一闪的日光灯  像太阳一样白花花地  照着我和他  并且若无其事  在医院  叫号机用普通话喊出  每一个人的名字  这些来自甘肃的人  来自宁夏的人  还有来自本地的人  他们杂七杂八的口音  和他们来自胃肠的嗝混
一个男孩走向一架钢琴  他将铺展一条河流  那里有茂密葱茏的两岸  和无比斑斓的夜空  繁星涌动,追赶着群山  月下蜿蜒的小路带着经霜的样子  通向山顶的寺庙  抑或一场假面舞会  发光的天使 欢乐的树袋熊  从天而降  又或者是暴风雨之夜  人们于密室内酣然的安眠和捕梦  20岁  战栗过早地经过他年轻的身体  也经过我们  一种叫命运的东西  把每个人紧紧缠绕  一阵风  从白色围廊,越过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