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家乡的一所初中任教。开学前校长为了对新教师进行师德教育，讲了一个故事，说当地一位工作三十多年的老师，突患重病住进了医院，虽经全力抢救，但终究没有挽回生命。弥留之际，老师的临别遗言竟是那样出人意料，“小亮的棉裤……”原来，那个叫小亮的学生，由于天灾人祸，面临辍学，老师非常同情小亮，跟老伴儿商量后决定用微薄的收入负担起小亮生活和上学的费用，前一天，老师在商店里买了衣料，准备让老伴儿给小亮缝棉裤，但由于老师突然住进了医院，需要老伴儿陪护，棉裤还没来得及缝……那位老师带着遗憾走完了自己的生命路程。
　　校长讲故事的时候很激动，眼里盈满了泪花，甚至有些哽咽，我们这些涉世不深的毛头小伙却不为所动，私下议论这是不是校长编出来哄我们的故事。
　　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班主任，与学生之间的感情不可谓不深，但是刻骨铭心的事情似乎想不起来。
　　一个非常偶然的原因，我调到了县里的特教学校，做了一名生活教师，毕竟快要退休了，干什么也无所谓，心想只要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不出现失误就行了。


　　这里的孩子多数是智障，重度学生没有基本的生活能力，在家里一切都由父母代劳，在学校吃饭、洗手洗脸、穿衣叠被，甚至上厕所都需要老师帮忙，学习知识更是困难重重。虽说来之前自己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真正面对这些学生的时候，心里糟透了，面对单调而琐碎的工作，我压抑、抱怨，也有过牢骚，甚至想打退堂鼓。
　　放暑假的前一个晚上，17岁的智障学生小响跟我说：“老师，回家了。”我随口问：“明天谁来接你？”小响说：“爸爸。老师，谁接你回家？”可怜的孩子，他不知道，老师早已不再需要父母接送，我心里发酸，无言以对。这时，小响还在认真地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望着那期盼而真诚的眼神，突然间我打了一个寒战，尽管是一句与年龄不相称的话，但这是他用本能在关心我！我伸出双手，情不自禁地捧住了他的脸，告诉他“也是爸爸”。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眼泪夺眶而出，五十年前因积劳成疾过早离世的父亲送我上学的情景历历在目——父亲背着我的书包，我紧紧攥着父亲的大手，父子相依着走在山间小路上……泪如泉涌，我模糊了双眼，双手只顾紧紧地捧住小响的脸。小响不理解我落泪的真正原因，只是用手帮我擦去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三十多年来，我从没有在学生面前如此动情过，正是小响的纯真和善良，他眼中那动人的光芒触动了我的心灵深处。特殊的学校，特殊的学生，特殊的感动！想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我要做好我该做的一切！我能够做好我该做的一切！
　　我像变了一个人，似乎自己正年轻。有了好心态，到处都是灿烂的阳光，带着欣赏的眼光看学生，个个都是那么可爱，为他们辛苦忙碌，我值。
　　我和同事们一起，根据每个学生的不同情况，制定了不同的教育目标，根据目标，一步步练习，手把着手，一个动作，要练一遍、两遍……几十遍，上百遍，直到学生掌握。六年多的付出，有了回报：那个一开始天天尿床、甚至大便在床上的学生，夜间，老师每隔一小时就要提醒他上厕所，直到后来，他尿床的次数减少了，虽然我却因为经常睡不好觉患了失眠症；那个经常把鞋穿错的学生，我指导他穿鞋、系鞋带，现在他穿鞋基本上不出错误，虽然我却有一次在楼梯上帮他穿鞋时一脚腾空崴了脚；孩子们在提高了生活能力的同时也学会了感恩，当有一次一个学生脱下衣服垫在椅子上拉我坐下的时候，当一个学生说“老师，我回家帮妈妈烧火”的时候，当我下班回家学生高喊“老师再见”向我挥手的时候，我就获得了满足，感觉自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短短的六年，我与这些孩子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放假前，我把学生的照片制作成一段视频，回家播放，津津有味地说起每一个孩子，教大学的女儿说我可能“中病”了，我一笑，“你不能体会跟残疾孩子在一块儿的快乐。”
　　“快乐？”女儿不解。
　　是啊，对局外人来说，对特殊的师生情一定体会不深。我给女儿讲了三十多年前发生的故事，我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告诉女儿，当初那位老师的临终遗言“小亮的棉裤”的话外音是——“曾经真心地投入，叫我如何不想他！”
　　（作者单位：河北承德县特殊教育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