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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了一片黑色。”眼前的场景,真与沈从文的描写并无二致。远在湖南万重青山深处的桑植,果然还保持着旧日的样貌。
如果不是朋友说起,以前真没有听说过“桑植”这个地名。每次说起自己的家乡桑植,朋友总是一脸自豪。他说想要了解桑植,只要看看沈从文的《边城》和《湘西纪行》便可。这引起了我的兴趣,觅个假期,与朋友一起,来到他的家乡。
乘车沿着澧水河一直向大山深处驶去,周围一片漆黑,远山中撒落着星点灯光。到达桑植洪家关镇时,夜已深,小镇的居民早已入梦。零星灯光映射到古旧的街道,使距离影影绰绰变得遥远。好宁静的一个镇子,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到它。
赶场:经典湘西印象
清晨,半睡半醒间,外面嘈杂的声音近乎沸腾,扑面而至。想起昨晚的安静小镇,这鼎沸的人声是错觉么?原来,今天是“赶场”的日子。每逢农历三、六、九日,周围十里八乡的山民都会聚集到镇子里交易货物。
“赶场”一词,是四川、湖南、贵州等地方言,与北方人说的“赶集”相似。湘西一带赶场的风俗由来已久,那些居住在大山深处、平时难得一见的村民都会出现,是观察当地人原生态生活的绝佳机会。
走出大门,人群摩肩擦踵,这场面堪比北京庙会最热闹的光景。当地山民贩卖些新鲜土特产、鸡蛋、蔬菜以及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菜,外来商人售卖些服装、鞋帽等物品,街市上的商户也将货物摆得琳琅满目。
“商贩与赶场的人一起努力,瞬间挤满了狭窄的街道。”沈从文写的,便是现在我眼前所见。一位头缠白毛巾、身穿蓝色绣花大褂的老太太背着背篓、提着篮子,带着满满的蔬菜、草药匆匆赶路。从服饰上看出,她是土家族人,她携带的是准备出售的干、鲜山货,估计等她回家时,背篓里就会装进新买入的日用品。
很多赶场的人都背着类似的竹编背篓,背篓很大,直径足有五六十厘米,用两根带子背在肩头。在湘西“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大山区,道路崎岖狭窄多险,推车、自行车都不方便,劳作时的人们便与背篓结下了不解之缘。
街道墙角,一位老大爷身着对襟青衣、缠头巾,在卖我从未见过的野生山果和新鲜野菜。不经意瞥见这位老大爷竟然赤脚穿着草鞋。老大爷望望我的户外鞋,再指着脚上的草鞋说:“在山里走路,这鞋最舒服!”说完我们两人相视一笑。
老大爷家在大山深处,天色微明就出发赶场,翻山越岭,再走一段漫长的田埂路,来回近四十华里山路。想想老大爷赶场时在一派田园风光中穿行,对比我在北京的上下班之旅,应是一件乐事。
街市一角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鼓点声,循着鼓声望去,只见刀光飞舞,朋友告诉我这是在表演“三棒鼓”。只见两位江湖艺人,一位敲着鼓,另一位和着鼓点手里抛掷着小刀,跟着鼓点时快时慢地变换着抛掷节奏。这种小刀木把钢刃,锋利可剔骨,被当地人称作“黄鳝尾”,桑植人也叫它“小钎子”。
好几把小刀就在艺人手里有节奏地抛舞,随着鼓声变换着花样,刀影在嘴里、腰间、膝下、胯下间穿梭。见看客渐多,抛刀艺人眉飞色舞,嘴里念念有词,似RAP般洒脱不羁。他们的表演令人叫绝,看客却捏了一把汗。
锋利的黄鳝尾小刀立刻让我联想起“湘西游侠田三怒”。沈从文的《湘行散记》里讲到了田三怒的故事,他的游侠生涯就从怀揣黄鳝尾小刀开始的。
据沈从文所述:“游侠者,必有血性,重在为友报仇,执弱锄强,挥金如土,有诺必践。尊重读书人,敬事同乡长老。换言之,就是还能保存一点古风。有些人虽能在川黔湘鄂边境数省号召数千人集会,在本乡却谦虚纯良,犹如一乡巴佬。”
“决斗时两人用分量相等的武器,一人对付一人,虽亲兄弟只能袖手旁观,不许帮忙。仇敌受伤倒下后,即不继续填刀,否则就被人笑话,失去英雄本色,虽胜不武。总之,游侠观念纯是古典的,行为是与太史公所述相去不远的。”
朋友说,现在当地依然保存有湘西游侠的遗风。我望着表演飞刀的汉子,力图在他们身上找出快意恩仇的气质。秀美的山水,淳朴而又彪悍的民风,依稀看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群为了新社会进行不屈斗争的湘西汉子们的飒爽英姿,真实而又遥远。
已过晌午,我们和赶场的人一道,下馆子吃碗馄饨、喝喝当地的苞谷烧酒。小面馆里挤满了人,馄饨两三块钱一碗,味道正宗。邻桌几位当地人聊得正热闹,操着方言(口音近乎四川话),我能听个大概。应该都是不同村的乡亲,赶场碰到了,久别重逢,坐在一起喝上几杯。听他们聊天,语气抑扬顿挫,表情生动,透出来豪爽和知足。我们也要了二两苞谷烧。当你全身心融入周围环境中之后,仿佛自己也成为湘西的一份子。
寻访土家寨
清晨,跟着朋友去土家寨子串亲戚,我们沿着一条小河一路前行,乡村风景如田园诗般美丽。沈从文形容湘西小河溪的文字依然适用:“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做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
河畔的寨子的建筑多是依山而建的两层小楼的吊脚楼,深色木板的墙壁、茅草苫的屋顶,当地人对吊脚楼这种建筑形式非常自豪,冬暖夏凉,上面住人,下面放柴火或养牲畜。这些房舍与周围的青山绿水搭配,看起来和谐一体。
到了朋友亲戚家,走进堂屋里,正中间设一神龛,上贴一张红纸字幅,以正楷写就 “天地国亲师位”几个大字。堂屋四壁上贴着一些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明星画,细眼看时方认出是熟悉的邓丽君、刘德华、张学友诸君,颇有拼贴印象。想到寨子里某处墙上土地革命时期的“打倒土豪劣绅”斑驳字迹,堂屋桌子上的红皮《毛主席语录》,以及电视机里正在放映的时髦广告……
和朋友在寨子里闲逛,感觉就像沈从文说的那样,“我仿佛在时光隧道中穿行,相隔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的人文风景在眼前和谐拼接,活色生香。”
一座吊脚楼下,一位老奶奶正在推石磨。朋友告诉我,磨出来的豆浆汁是用来做“合渣”的,这是当地人经常吃的家常菜。用石磨把黄豆磨成汁以后,加些清水放入锅中熬煮,将嫩南瓜叶清洗干净切成碎片,再同豆汁一起煮熟即可。
石磨不大,单人即可操作。老奶奶身板硬朗,推着一根木杆转动石磨,豆子的清香味随之四溢。住在大山中,现代文明还没有完全侵染过来,这里的人们仍然手工劳作。朋友告诉我,现在寨子里仍用土法榨油,需数个劳力推撞碾子,而榨出的油烧菜味道很香。
在寨子里到处转悠,我观察到这里的居民主要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多已远行数千里,到国家的东部投入轰轰烈烈的“四化”建设中去了。
转眼到了中午,寨子里炊烟袅袅升起,亲戚也来找我们开饭了。据传土家寨子的人都烧得一手好菜。满桌子的菜肴香气扑鼻。朋友给我盛上一碗乳白色的糊汤,里面有青菜,告诉我这个就是石磨推出来的合渣,看起来有些像我们常吃的青菜钵,也有些像糊辣汤。我抿嘴尝上一口,味道很清爽。
经典的土家族婚礼
清晨4点,朋友叫醒我。简单收拾后,我们出发去他远房表妹家,表妹今天出嫁。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特别的轻雾。沈从文谈到湘西的清晨时说:“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在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的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
新娘家布置得极为喜气,窗上挂着红帘。新娘一身的大红嫁衣,腰上有一条刺绣长巾,上面是荷花等吉祥图案。新娘头顶着红盖头,看不到脸。她旁边还有两个年轻姑娘,她们是新娘的闺中密友,此时一个黑衣,一个红衣,也都是土家族传统的服饰。
嫁女要在天亮前就出发,新娘出门前要“哭嫁”一段表示不舍。哭嫁一会儿就结束了,队伍正式开拔。由于山上还没通公路,送亲全程都得走山路,嫁妆用扁担箩筐挑着,逶迤而行。嫁妆有糍粑、腊肉、猪脚,也有洗衣机、冰箱等家电,以及一些日用品。不挑嫁妆的,都打着火把,队伍着实壮观。我平生第一次打火把,突然脑海里闪现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的夜行场面,那部电视剧描绘了很多湘西风俗,是我对火把的第一次感观认识。当你真正置身于队伍中时,很快就融入了这种奇妙的夜行军中。
天色渐明,晨光熹微,隐约到了寨子跟前,送亲队伍停了下来,有人让我们熄灭火把。队伍的信使到得新郎家,忽然听到寨子里有人高呼:“迎亲!放炮!”顿时,宁静的山间沸腾了,迎亲的鞭炮声足足响了半个小时。步入寨子时,朋友扯着嗓子告诉我,下令迎亲放炮的人在这里叫做督管,婚礼有关的任何事情都由他主管,今天就数他的“官”最大。
伴随着炮声,我们到了新郎的堂屋门口。几位穿着极漂亮的小女孩将新娘迎进新房,挑着嫁妆的人陆续走进堂屋,将嫁妆一一摆放好,收拾停当后,送亲的娘家人在督管的吆喝声和热闹的鞭炮声中被请上座,男方对我们这些送亲人非常客气,照顾周到,处处洋溢着热情,朋友说这就是“上大人”(指尊贵的客人)的礼遇。一切皆热闹而秩序井然。
我和朋友是娘家人,我又从远方来,照例作为贵宾招待。一位大婶端上一碗甜品,一碗米酒里竟然卧着4个鸡蛋!朋友告诉我,一定要全部吃下,否则男方会认为你看不起他们。心中反复斗争后,一碗盛情难却的甜品就老老实实入肚了。当天流水席有很多山野美味,而我已经完全没有胃口去多品尝。
傍晚时分,“大庸阳戏”就要开场了。当地寨子里的人娶媳妇,往往要摆流水席,再请戏班子唱上几天戏。外村外寨的人听说有戏看,都会从各处赶过来凑热闹。
一阵喧天的锣鼓后,戏开场了。只见台上一位扛着锄头面露愠色的老生指着身边的一位半掩着面的花旦唱道:“我这婆娘唉,你真是……”唱词中略带气忿,但又无奈。此时,台下一中年汉子(应该是托儿,或是熟悉戏文的票友)冒了出来,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台上的花旦大声叫道:“这个婆娘不要算哒!”紧跟着一群参差不齐的声音附和着:“不要哒,不要哒。”
这时,台上花旦将脚在台面连蹬几下,伸手一拂戏服,前脚尖着地,后脚跟踮着,绕老生转了两圈,面无愧色,用小嗓打一声吆喝,唱将起来。唱腔悠扬婉转,激越高亢,戏词大致意思是“丈夫你不要责怪我”。唱到高潮时,台上台下相互迎合,叫着“哟喝儿”,场面相当热闹。
朋友告诉我,大庸阳戏里的“金线吊葫芦”唱腔,唱法须用真假嗓结合,唱词用真嗓,拖腔用假嗓飙高八度,男女不分腔,在全国各类地方戏曲中独一无二。大庸阳戏极似川剧,听起来独具韵味,台上台下互动时其乐无穷。我看到好几位老戏迷,一直守着戏台子,就连只有锣鼓没有表演的长过门时间,他们也不舍得离去。
第二天清早,锣鼓声再起。只见院子里放着一张厚实的四方桌,桌上一对浓妆青年男女正在表演。花旦年轻貌美,头上扎花,穿花裙,右手执绸边花折扇,左手执彩巾;俊俏小生紧扎腰带,裹着头巾,右手执大蒲扇。
小生围绕女子转,时而旋转,时而蹲下,花旦和小生的舞蹈动作丰富多彩,幽默风趣。小生唱词结尾多是“哟,妹儿”,花旦则应合着“哎,哥儿”,其他唱词地方口音太重,不能理解其含义。原来这是另一个戏班,表演的项目叫“打花灯”,有点像东北的二人转,也是过节、喜事时,增加喜庆氛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