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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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曾料到,我的少年时代在此度过的那栋瓦房,那处宁静的故园,竟然那么快就彻底消失了,连同那些高杨,那些苦楝……回首处,暗伤低徊,恍若隔世。
  那是一个简朴又亲切的地方。
  一条溪流从门前潺潺流过,溪流边,是一连串的池塘和广阔的稻田。再远处,就是蜿蜒的江流,江流对岸名叫牛氏塘的小村,以及那绵延到天际的重重山岭。我家的大门朝东,又无遮挡,晴好的日子,早晨的太阳总是缓缓地从山间升上来,笔直地投来柔和的金光,将田野、溪水、草木、飞鸟以及我们家的瓦房一同照亮。
  我们是临近过年搬进新家的,那时我刚上初中。对于这样一个场地宽阔的地方,我最高兴的莫过于能在自家屋旁栽樹了。往年里,我家位于村子中央,周围都是青石板巷子和一栋栋的老厅屋,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家的余地。那些年,每看到小伙伴在他们屋旁空地栽树,就羡慕不已。
  第二年春节,天气晴好,不时有村邻来祝贺乔迁,燃放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硝烟弥漫,新瓦房前的地面上,满是红红的鞭炮碎屑。在这喜庆的氛围里,我也迫不及待地从江边砍来杨树枝条,剁成斜口,密集地插在门前的溪岸上。我期待着,这些属于我家的杨树,能早早地破芽吐叶,快快长大。
  我又扛了草刮子,挖来几棵小苦楝树,见缝插针地栽起来。一棵栽在了房前的鱼塘角,这口长方形的小鱼塘,原是我家的秧田,刚好就在门前溪岸下面,打土砖时挖成了砖氹,蓄满水就成了鱼塘。其余的苦楝,栽在房屋北侧空地的边缘,紧靠着另一口半月形的大池塘。
  在八公分村,苦楝树可以说是房前屋后最寻常的树木了。这种树长得快,又极易成活。村庄的空地上,常野生着很多落籽而生的苦楝幼树,在早春,它们往往就是一杆杆手指粗的光裸杆子,乌黑的树皮上布满白亮的星点,宛如秤杆。挖了来,只要保留有几条短断根,往土坑里一栽,培土踩密实就行了。待节气一到,便活活泼泼地长出新叶来。
  往后的日子,我家门前的阶檐和屋旁的空地,都用石灰三合土打成了禾场。几年间,那些杨树和苦楝,也速速地长高长大,分出了繁多的枝丫,在风里摇晃。因了这些树木,因了门前清澈的流水,几处池塘,池里的游鱼,池塘边南瓜、丝瓜、苦瓜、瓠瓜的青青藤蔓和花瓜,还有那鸡鸣狗叫,飞鸟掠空,炊烟袅袅,人来人往,这栋简朴的瓦房愈发显得生机勃勃。
  这些杨树不知不觉间就高过了房屋,那几棵苦楝,主干也大过了腿脚。也不记得是从哪一年起,苦楝树就开始开花了。苦楝开花时,已是初夏,疏枝大叶之上,长满了一丛丛的花束,花朵细碎而繁多,白紫相间,像无数的蝴蝶,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盛夏“双抢”时节收割早稻,太阳如火,屋旁的禾场上,晒满了金黄的稻谷。禾场边,绿树掩映,那些苦楝树,这时也挂满了一束束的长柄小果,青青圆圆,看着十分可爱。不时有天空飞来的麻雀,三只五只地落下来,急急忙忙啄食谷粒,稍有响动,“噗”的一声就赶紧飞走了。我家向着禾场的侧门洞开着,母亲隔一阵就会走出来,拖着长柄的梳板,赤脚踩在谷子上,来来回回有序地梳理,留下一道道密集笔直的梳齿痕,以便稻谷都能均匀地晒干晒透。到了傍晚,一家人在禾场上收谷,车谷,挑谷,忙忙碌碌。这样的时刻,是我们一家丰收时的愉快时光。
  月明的夏夜,树影婆娑,凉风阵阵。我会早早地用桶子打了溪水,将阶檐和禾场泼湿,去除暑气。地面很快就会干爽,然后我会将长凳,矮凳,竹睡椅,一股脑搬出来。有时甚至将那张四方的红漆饭桌也搬出来,一家人在溪边的月下吃饭,碗筷叮当,一面说些闲话。旁边是永不停息的蛙鸣虫吟,空旷的田野一片朦胧,气氛氤氲。这样的月夜,常会有村邻前来乘凉谈天,有过路的看田水的人,也会停下脚步歇上一阵,扯上几句。
  到了深秋,杨树和苦楝的树叶都发黄零落,渐渐露出光裸的枝丫。不同的是,苦楝树的枝丫间,那一丛丛一串串金黄色的苦楝子,并不会随同树叶的凋零而很快掉落。它们会长久地垂悬着,干枯着,腐烂着,忍受风霜雨雪,在整个漫长的冬季。
  中专毕业的那一年,我刚好二十周岁,分配到一家濒临倒闭的国营小建材厂工作。半年多后,就因停产失业,回到农村老家。稚嫩的初恋,也在此期间折翅。为谋生计,我四处奔波,有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家务农。在那段人生的低谷时期,我常一个人默默地在苦楝树下的禾场上独自徘徊,愁容不展。
  某一个秋雨霏霏的日子,眼前的苦楝树令我触目伤怀,写下了一首题为《苦楝树》的诗。
  苦楝树
  暮色在四下里弥漫/秋雨伴着寒风飘零。
  乌黑的苦楝树低着头/独在荒原上泪涟涟。
  遥想春日里朝阳吐霞/绿叶抹了金辉呢喃。
  百灵鸟站在枝头放歌/紫色的花簇绽满笑颜。
  叹如今花逝叶飞去/只落得个苦果串串。
  痛楚的心在乌啼声中渐渐死去/灼热的情怀早已木然。
  月亮像一只惨淡的花圈/静静地插在夜之墓上。
  小溪轻轻地咽呜挽歌/往日的欢乐已被时光埋葬。
  橘
  我对橘子的最初认识,是从罐头开始的。
  小时候,虽说村里已经通了电,但平常的日子里,似乎停电的时候更多。其原因,一是经常听说从远村接过来的电线被人偷剪卖钱了,这样的状况之下,几乎无人管理,要搁上很长的时间。再就是各家各户的电费难收,一拖再拖,拖得供电所的人不耐烦了,某一天扛着一根长篙一般的绝缘棒,来到村前的变压器边,将那几个狗腿样的跌落开关取了下来。这样的山村之夜,点煤油灯盏是每家的不二选择。
  那时,村人点灯,用得最多的是两种自制的煤油灯盏。或用小墨水瓶子,瓶口盖一块铁皮盖子,盖子中央钻一孔,穿一截灯芯,如同蚯蚓蜷缩在瓶内煤油中;或用一个罐头瓶子,瓶颈箍一圈铁丝,上口再连接铁丝做的提手,既能手提,也可悬挂,瓶内则用铁丝做成凹形挂钩,挂在瓶口两侧,挂钩中央系一截灯芯。相比而言,罐头瓶灯盏更高大,灯火在瓶内,又防风雨,夜行提着也方便,差不多是每家的必备。   这些罐头瓶子,大多来自我们村庄对面的供销合作社。合作社是一栋老式的砖瓦房,位于小村牛氏塘的北街口,与我们村仅一江之隔。江上有一架木桥,连通两岸。村人去合作社打煤油,买盐扯布,买糖饼罐头,多是过木桥去,上一个坡,穿过一片林子,就到了。
  合作社那面墙柜上摆放整齐的罐头,总是令我眼花缭乱。站在柜台外,那一瓶瓶贴了好看的水果画片的罐头最是吸人眼目,杨梅罐头,橘子罐头,桃子罐头……瓶内汁水浸泡的果子,一股股,一瓣瓣,鼓鼓胀胀,红嘟嘟的,黄澄澄的,粉嫩嫩的,看看就馋人得很。
  村里有老人病重,亲戚邻里买罐头看望,是那时的风俗。我父亲有一次头部受重伤,接到了好几瓶罐头。我也跟着品尝到了橘子罐头的甜甜滋味。那些罐头瓶,自然成了我们家使用多年的煤油灯盏。
  在很长的岁月里,我们村庄并没有橘子树,我小时候也差不多没有见过真正的橘子。
  我家搬进村庄南端新瓦房的那一年,我在门前的溪岸边插了一排杨树。这些杨树枝条插的时候已经比成人还高,有的比刀柄还粗,一旦新芽吐绿,叶片招展,就形同高树了。况且这里土地肥沃,水分充足,又当阳,杨树更是呼啦啦长得迅速。有一年春上,村里来了一批橘子苗,据说是国家发下来的,栽种在村前的几处山坡和几片园土上,父亲也拿了七八棵回来,栽在了我们屋前杨树之间的空隙里。
  只是山坡和园土敷衍栽下的那些橘子树,死的死,活的活,很多被人扯了栽于自家房前屋后,并无专人管理。随着生产队解体,分山分土到户,所剩更是寥寥,不几年,一棵皆无。倒是成了私家所有的橘子树,从此在村庄里茁壮成长。我家那几棵,更是占有地利优势,愈发蓬蓬勃勃,郁郁苍苍。
  我清楚地记得,有好几年,我家门口的溪岸边,绿色的植物长成了四个层次:最高的是亭亭玉立的钻天杨,其次是枝繁叶茂的绿橘和攀援在杨树干上的苦瓜藤,橘枝下是我从中学折枝条插活的月季,最底层是溪岸下我家那口小池塘瓜架上的冬瓜和瓠瓜的密集藤蔓。我周末放学回家,常喜欢在溪岸上或站或俯,抚摸那些杨树干橘子叶,闻一闻粉红色的月季花的清香。早上漱口,也爱端着口杯,跨过溪水,蹲在这些树木旁边慢条斯理地刷。扫屋的灰尘,也多用木斗装了,倒在这些树木藤蔓的根部,增加肥力。
  那些高杨长得比屋檐还高了,密密地遮挡了门前的光线,树干也比成人小腿肚还粗。那时,村里有人來我家闲坐的时候谈到,门前树木太高不好。我的父母便记在了心上,生怕有什么不吉利,提出砍了这一排杨树,留下四季常青的橘子树。尽管心有不舍,我还是亲自动刀,把这些高杨一一伐倒。
  橘树的生存空间陡然宽阔了许多,更兼充足的养分和水源,愈发长得繁盛,树与树之间,枝条交错相接,并向溪岸两侧无限制地伸展,一面俯探池面,一面盖过溪水。最高的那棵,我即便举起手臂,距离它的树梢也还相隔很远,它的枝干比胳膊还粗,叶子宽长,油滑光亮,绿得发暗。
  溪水清澈,终日流淌不息。我家在溪上架了一块青石板,又在橘树下的溪岸搁了一块青石板,这样,每天洗青菜,洗猪草,洗衣服,我们都是在这里。夏秋间,赤脚站在溪水里洗刷,十分畅快。这溪水来自上游的江流,常有大鱼不期而至。曾有许多次,我们在此抓获过大鲤鱼,惊喜不已。
  每年橘树开花的时节,层层叠叠的枝叶间,密密麻麻开着无数的小白花,仿佛下了一层雪。橘子花的浓香,弥漫在周边的空气里,随风吹向远处。这段日子,我们家总是被橘子花香浸淫,心旷神怡。
  花儿谢去,状如圆豆的小橘子长满枝头。自此以后,每日里,村里的童男童女时常神出鬼没,来这里采摘。驱之即去,去后又来,你方唱罢我登场,令人防不胜防,烦不胜烦。长到鸡蛋大的时候,橘子几乎就全没了。这几棵橘树,那么多年来,我记忆中只吃到过一只发红的橘子,能侥幸躲过顽童之手,实在不易。
  冬天里,冻雨成冰,橘树又成了另一番美景。每一片绿叶,叶面上都覆盖了一层冰块,在叶尖处,垂下一滴晶莹剔透的亮珠,圆润可爱。我常忍不住去摘下一些冰片来,片片如叶,脉络分明,简直是鬼斧神工的艺术品。放嘴里嚼嚼,唇寒齿冷,叮当有声。
  父母健在的那些年,尽管我已在县城成家生女,每到过年的时候,总会携妻带女返回老家。后来我自己有了一台傻瓜相机,就会买了胶卷,来家里给父母家人拍一些照片。有好些照片,我是以这些橘树为背景的,尤其是母亲抱着我女儿的那一张,脸含笑容,是我最温暖的记忆。
  我家在村里的水田越来越少,到后来只有父母两人的。最后一次调整水田时,我家这口当初建房打土砖时自家挖出来的小池塘分给了别人家,母亲想以更多的田去调换,无奈对方坚持不肯。不久,那人以池塘的主人自居,擅自砍了我们家几棵橘树,说挡着他们家鱼塘了。父母只有叹息和伤感,却也无法。到最后,只剩下一棵孤零零地站在溪岸上,而且还被狠狠砍去了许多枝条。
  二00一年,母亲病逝之时,屋前那棵橘树正盛开白花,或许,它是想为这个慈祥的老主人,送上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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