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希宁先生晚年在北京办展时，自书序言曰：“人渐渐老了，但艺术不能老，精神不能老，事业心不能减。”于是当年8 5岁的他又为自己定了一个十年计划。几年后王朝闻先生为他撰《并非终点》一文，据于先生所绘草本花苗中那种“正在放纵无羁而朝上生长的特点”，提出了“老年画家在艺术上的年轻化”问题，又称作“老风格的年轻化”。他和于老都把老与年轻（即老与新）这对立的物事统一起来了，颇有些耐人寻味。
　　老年画家大多在笔墨上呈苍拙老境，“老”是一种境界，但古人有熟后生之说，又有“由苍老渐入于嫩，似不能画者，却处处到家，斯为上品”之说（松年《颐园论画》）。那么，老年艺术家又怎么使艺术“由苍老渐入于嫩”，即怎么“年轻化”呢？稍事回顾前辈的艺术经历，我就想到齐白石的衰年变法，黄宾虹晚年的“模糊复灿烂”，还有朱屺瞻老来喜看儿童画……那么，老年艺术的年轻化可以如齐白石的有意为之，且“决心变法，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于是齐白石远离了八大冷逸一格，放下了工笔一路，自创“红花墨叶”一派，继吴昌硕之后再度将水墨文人画推向色墨对比的明丽、强烈。但齐白石的衰年变法又不仅仅是色墨形式语言的转换，而是思念家乡的齐白石把家乡风物、农器迹化于宣纸，也是内美的趋动力使然，那么适合表现这童年物事的民间艺术语言便自然而入。由此看来，齐白石的老而弥新是既发自心源，亦诉诸于外在形式的，其关键是有一颗童心，故出手自然全无形似束缚。从美学思想上来讲，是“似与不似之间”的“不似”因素更多。再如老年朱屺瞻喜看儿童画，也是出于一颗童心，是对儿童画那种天真稚拙味道的有意追寻，从绘画语言角度来讲也另有一些外在因素，即其喜欢印象派油画的嗜好强化了他的色彩意识，而这外美又化合了内美。
　　那么黄宾虹晚年呢？仿佛和齐白石不同，他笃好学问，没有那么多童心童趣，只在笔墨上作功夫，方才有了无法而法、模糊复灿烂的境界，似乎只是老辣苍拙的笔墨进一步“不似”使然，但追寻笔墨苍黑的根源又总离不开他“浑厚华滋”的美学追求。于希宁先生早年即受黄宾虹指授，其晚年的梅花仍然在笔墨的复杂性、丰富性上做文章，尤其梅树老干，既发挥飞白之苍老拙趣和金石之力，又淡墨积色若附苔藓呈老而弥嫩之趣。他去世那年所作册页，苍拙老辣之笔日趋自然，高简中仿佛仍有乃师“五笔七墨”的丰厚，或者说没有那一生在丰富和深入上下的工夫，也便没有老来这简拙而弥新的老境。
　　由此看来，老境乃一生功力之积累，诚为不易，由老而嫩、老而年轻更为不易。浅学者原本稚嫩而称老、得老而止步于老亦是一憾。
　　（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