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迪隆寺的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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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楸语速极快,打机关枪似的,估计离话筒太近,都有了爆破音。她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还结巴,全然不是我所熟悉的王楸。所以,撂下手机,我仍一头雾水,没整大清爽。徐婷在逛“淘宝”,听说后先是冲我一愣,后哈哈大笑,笑拧了气,倒在床上求我给揉揉,顺顺气。
  徐婷她不是我妻子,我妻子是董枚(是一枚别针的枚,不是玫红的玫,小时候户籍科的民警笔误,她就将错就错,用到现在。不知为何,这让我耿耿于怀)。徐婷大笑的样子像绝了董枚,有点像是做给人看,尾音如袋鼠叫。特别是敷过了董枚的面膜,搽过了董枚的眼霜面霜,穿着董枚的睡衣,枕着董枚的枕头,甚至像董枚一样微微打鼾。
  徐婷是我前前任女朋友,她、王楸和熊小雄,跟我前后脚认识的。2006年春夏我们几个常一块儿玩。跟她分手后我交往过个女警,后结识的董枚(对这次序,徐婷有话说,她说,屌毛比眉毛出得晚,倒比眉毛长得长。她这张嘴可真像董枚)。董枚扯过离婚证的当晚就飞去日本玩,公寓里一堆没拿走的属于她的物件。
  这才几天工夫,我还没从董枚的影子里拔出来,又来了个“董枚二号”。
  元旦小长假,我在杭州郊外的龙井村遇到个相面的,那人真扯,劈头盖脸就说我这一辈子在同一类女人中间打转。熊小雄和王楸当时也在场。我们爬了半天山,正歇在半山腰一土台上,喝茶等上菜看风景。那农妇自山下上来,挨近桌边,我纳闷她这是要干嘛,她就毫无铺垫说出那句气人的话,面朝我,盯住我。熊小雄大嘴一咧,乐了。王楸两手握着玻璃杯逆光嗤嗤笑。我没好气,你说的同一类女人是哪一类?农妇回嘴道,你不才离婚吗?你不清楚?
  我愕然,程序员出身的我随即找出个科学解释:相面的眼贼,熊小雄和王楸打眼一看就是两口子,我跟他们出来玩,要么没结婚,要么结过离了;我看着又不年轻,那就剩一个答案。说“才离婚”,她也就是赌一把,不然哪里能显出她的神。而“才”,就更没标准了,一个月是“才”,一年两年也是“才”。再说,现在人离婚后能独身多久?一年半载就很够意思。这么一回味,我连理论的力气都省了,眯起眼品茶。
  见我不为所动,农妇摇摇头,转过身对着长桌那头的熊小雄和王楸嘀咕了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加之山坡下村道上恰好有辆哈雷摩托车躁狂驶过,我什么也没听到。事后猜,定不是吉祥话。熊小雄面上显不出,但菜上来后王楸明显没食欲,只顾拨拉米饭,但也就拨拉了小半碗而已,下山路上两根眉毛拧成一块。问没事吧?说是吃坏了肚子。
  那天早上我看着“董枚二号”,心下还在揣摩那农妇究竟给熊小雄和王楸说了些什么。其实徐婷哪是“董枚二号”啊,她的疑心病可比董枚重多了。上一秒笑得肚疼,下一秒就忽地欠起身,收住笑,问题滚滚而来。“我们大家是昨晚两点钟才散的吧,这才四五个钟头,熊小雄就失了踪了,骗鬼去吧?老实说,这是不是你和王楸之间的暗号?几年不见,看来你得手了,得偿所愿了,竟然还在你的好兄弟熊小雄眼皮底下,当心他一熊掌拍死你。”
  我说,“披萨三明治意大利面,吃了这么多年西餐,你这嘴还一股浓浓中国风。”
  北京奥运会前夕,徐婷远走高飞嫁去美国俄亥俄。不是王楸本命年过生日,我都不知她回国有日子了。见她喝高了、脚底下拌蒜才邀她上的车,送熊小雄他们回万里城,顺道送送她,即便昨天晚上后来怎么怎么着了,又怎么样?大家都成年人。难不成我真的要“在同一类女人中间打转”?所以,她这么一通胡吣,我只当她消化障碍。
  三十七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一个幸福的女人,不会这么尖酸刻薄(比如王楸),但凡有条件,谁不想春风拂面巧笑倩兮;经验也告诉我,遇着不幸福的女人,别试着去做慈善给她找补幸福,赶紧逃吧,有多远逃多远,千万千万别回头看。
  我说,快收拾收拾,一道去万里。
  徐婷“切”了一声,你这是要赶我走吧?明讲呗。我是那死皮赖脸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不知道你?你巴不得熊小雄失踪。你以为他失踪了你的春天就来啦?哼,一米八八、百十公斤的人可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徐婷还说,我就看不懂她怎会迷上他。呼,可惜了她那条件。话说回来,我还不如王楸呢,在那么个好年纪,我看上的男人竟然是你。Jesus!
  “你不也马上知错就改了,不还下嫁美帝?”
  五个月后一个傍晚,我在复兴公园西门口等人,徐婷来电。在哪?美帝,她说,俄亥俄。复婚了?没,嫁了另一个俄亥俄的。俄亥俄认识的?不是,回上海的那些日子在一酒品推介会上认识的,不怕你笑,是一见钟情那种。我说,就不能跟个田纳西明尼苏达阿拉巴马的一见钟情?她笑出声,说起来别不信,这人不光俄亥俄,还跟我前夫一个镇,也叫詹姆斯。我说,你存心的?她说,我是那种人吗?求婚后,我才问他哪儿的人,那时他正要调回美国去。我说,这也太巧了。她顿了顿,这回我算是认了。
  她说,人命天定,拗不过的。咱们就说熊小雄,这一次是彻底不见了。我没问她哪儿听说的,坏事传千里。她继续说下去,记得他第一次不见后我们被王楸喊去的事吗?急吼吼赶过去,火急火燎砸门,一进去,他却没事人样盘在沙发上看拳赛,搞得我们两个那个尴尬啊,起初我以为是王楸跟你和我开了个玩笑,但在那天晚些时候,我就觉得这个男人早晚有一天会真正失踪的,总有一天再也不回来。
  我没应声,我何尝不当是玩笑,还自作多情了一把。我想,八成是王楸猜着前一晚上徐婷睡我那儿,虚荣心作怪,她要测试自己的成色,看能不能从另一个女人怀里把我大清早叫过去。这并不是说有企图,但至少说明吃我的醋,心里有我。王楸将徐婷和我让进屋里后,递上咖啡,说你们仨先聊着,便一头扎进厨房,我找不到任何发问的机会,这似乎也能证明我的推测不是没边儿的事。
  那天熊小雄看起来精神头很是不错。尽管蓝白条纹棉睡衣跟住院病人有一拚,黑眼圈,下眼泡也相当肿,瞳仁却亮得像用清洁剂仔仔细细擦过。我不记得多久没见过这样的他了。他做电视广告配乐有年头,可平日里不聊音乐,也不喜欢人家跟他提音乐,家里的进口音箱基本是摆设。那天他倒兴头头放了好几首德国电子音乐,兴头头提起北京88号俱乐部。说2002年前后他经常出入那里,那时穷,叫不起酒,背靠墙站过道里,只是听歌,一听,听个大半宿。骑车到学校天刚擦亮。说来也怪,一点不困,吃过早点,继续上课。“那俱乐部很有意思。有一阵子尽是电子音乐,很多有意思的国外电音乐队来中国都去那儿演出。”   我基本上是个乐盲,一直自嘲是对牛弹琴里的牛投胎转世,大二之前,我压根不知有粤语歌这东西,更别提格莱美啥的。可我能想像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青年在那么个地方一首接一首听从没听过的乐曲是怎么个情景。多年后他辞职做配乐,原是有这个梗在先啊,之前可一字没提过。
  “还在不?”徐婷饶有兴致。
  “关了,关了有小十年。”
  听他口吻,好像早点歇业才是那俱乐部最好的归宿。
  那天熊小雄对我开发的中文输入法也比以往多了兴致,他抖擞精神,身子前倾,以一个得过奖的前程序开发者的身份提出了几个有见地的建议。要是你认识他这个人,你会明白这相当之罕见,即便对别人的事稍加干预,他也不干。他坚决反对我开放程序源代码,这让我始料未及。
  我不解,“用户不该自由定制他自己的词库、编写对胃口的输入法外观吗?”
  他点点头,“那是应该的。”
  “但你不赞成做开源项目。”
  “不赞成。”他点点头。
  “就是说,应该的,你反不赞成?”
  “换个说法更好,我赞成的,是不应该的。”
  紧跟着,熊小雄卸下了严肃的表情,换了个轻松的,还扮了个鬼脸。看来,他很为那无聊的文字游戏而得意。面上没露出来,我心里恼他。这个项目计划两个月上线,这都多少个月过去了,进展不到一半。本要趁这机会头脑碰撞下,说不准能给点启发,但他没正形。不赞成,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当时没发作,不为别的,是想着这也表示他心情不坏,一个心情不坏的人,即便真个半晚上不见人,也不会有坏事。而王楸在电话里的惊慌失措,在我看来是小题大作,婚后女人的通病。结婚后的中国女人还有个通病,照着自个儿主意打扮丈夫——熊小雄四十五码半的脚上赫然蹬着双印有大嘴猴LOGO的棉拖鞋。基于某种同情,我对他的气全消了。
  唉,当天我应该坚持的,应该死劲撬开他的嘴,听听他的理由,兴许日后那桩神秘事件的答案就藏在他反对开源的理由里,如玉藏于石;唉,当天被他四两拨千斤避过,但随后的日子里我应该趁热打铁,主动上门找他,把话题往开源上头引,兴许一切还有余地。
  可造化弄人。
  接下来的几十天里各种不顺,我都怕了,暗想得闲了一定上舟山拜拜。输入法没进展不说,春节熬夜把写好的代码推倒重来,正卡着壳,父亲催装修,认定装漂亮点房租能要上价,开春前工人工钱也能还下来。他静脉曲张行动不利索,指望我,可我哪抽得离身。要他等。一天也不等。装修的事安排妥当,杨树已飘絮了。过敏性鼻炎准时准点找上门。去市六院看门诊,被送外卖的助动车轧到脚。照X光,脚弓折了。合作伙伴刘岩屏要技术移民去加拿大,工作室眼瞅着撑不下去。装修队这时又玩起猫腻,父亲去理论,气了个半死。咋办?能咋办。夹上拐杖拖着脚回西宁。下了飞机就收到两条短消息,头一个是刘岩屏发来的,说我让出十三个点的股份,他就留下。这孙子。我就差摔手机。幸亏没摔,因为另一个是王楸的,问晚上能出来不。拨过去,听我说不在上海就说没什么事,有日子没联系,请我上他们家吃饭。没别的事?没有没有,你忙。
  她这哪是客气,分明是咒我,嫌我还不够忙。待所有的事暂时理出个头绪,该稳的稳住了,该压的压下去了,清明节都过去好几天了。灰头土脸拖着行李箱走过愚园路上的老大房,往柜台一张,时令点心青团也下市了。
  青团下市了,徐婷却还在,以一种很惬意的姿势坐在我家阳台上的藤椅里晒太阳。过来接行李箱的样子,让我心里十分别扭,好像我是她俄亥俄老公,只是皮肤晒黄了头发染黑了。对面藤椅里是个和她同样发型的瘦高个女人。
  “她是谁?”
  “你就不能小点声,对过住的你不认识?”
  好不容易回到我的地盘上,我却成了个多余的人。公寓里的陈设大变样,简直够得上沧海桑田。钢琴(董枚的)进了主卧,六斗橱发配到客厅一角,本就拥挤不堪的厨房里添了好几样据说是做西点的玩意儿。上书房一看,飘窗上多了张宜家九十九元的小桌,桌上是我工作用的Macbook Pro,屏保貌似替换成美剧《生活大爆炸》的剧照,桌脚垫一条长绒毛的白羊皮毯,也是宜家的,窗帘布统一变了个色。当时我哭笑不得,这整个房间不上演那种无脑都市舞台剧实在太可惜了。
  女邻居告辞后,徐婷趋上前,仰脸道,“就不问问这身衣服哪儿来的?”
  我这才注意到徐婷一身簇新的大嘴猴睡衣,跟窗帘布一个颜色,前胸一张大猴脸,后臀贴两张小尺寸的,一边一个。
  “哪儿来的?”
  “董枚送的,董枚给我的见面礼。她人挺好的呀,你们为了什么离的婚?她知道了你和王楸的丑事?”
  “瞎鸡巴讲。”
  “哈哈,恼羞成怒啦。”
  有位发小去年秋天在美国一处叫老路易斯维尔的小地方待过俩月,说那儿的居民异常好客,他一个东方人走在街头,各种招呼应接不暇,常被拉去人家里进餐。看来,徐婷把美利坚人民的古道热肠嫁接到我的闷屁股公寓了。
  按说一个女人送睡衣给住前夫屋里的女人,是天底下所有男人求之不得的事,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非但不高兴,还相当相当之沮丧。就像我老早就明白离了婚双赢,可单等董枚先提,她提了,我又抹下脸可着劲儿挽留;同样,我明白徐婷会天荒地老住下去,可我不会下逐客令,如若明天她拍屁股走人,我想我还会巴巴挽留,“怎不多住几天?”
  我想,我是完了。
  熊小雄说过,“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患得患失。”
  我说,“抬举了,我这是虚伪,积重难返,改不了啦。”
  徐婷在的最后几天里,CCTV-6播过一部好莱坞狗血传记片《W》。里头有这么个狗血情节:在小布什还不是总统的时候,有过一段不如意的日子,有天他发神经,和太太拍桌子吵了一架后冲到外头生闷气,郁郁寡欢,看什么都不顺眼,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但一秒钟后奇迹发生了,当他抬头看树顶的天时,耳畔突然传来神甫跟他讲过的话,块垒顿消。那是全片中公认的经典台词(我看到很多人在微信微博上疯狂转发),“把你周围的人的每一天,当成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我记得我当时扭头看了眼徐婷,她正沉浸在片子里,显得温柔端庄。她发觉我在看她,冲我露齿一笑。我心里冷笑,她误解我了。我不但不惭愧,不过意不去,反为她的误解幸灾乐祸了好久。   几天后,徐婷离我而去,投奔了普陀长风的父母家。带着董枚送她的没穿多少次的睡衣裤,带着无所畏惧的神气,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我的公寓。我说,我开车送送你。她说,别假惺惺,我叫了滴滴打车,在楼下候着。再见。像现如今的“90后”女生,她把“再见”这两个音节咬得不能再重,但我听出来了,她对我的恨实际上很轻。
  徐婷前脚刚走,我就“啪”地合上电脑满屋忙活开来。我把钢琴重新拖回客厅,把六斗橱推回卧室,抄起飘窗上的小桌扔到堆杂物的北阳台,我还打了个电话给小区门口的窗帘店要他们下午来量量尺寸,我把她做点心的器具抱下楼扔进垃圾桶,我吭哧吭哧想把一切还原回她来之前的模样。我们老家有讲究,客人走后的一整天不能扫地,倒垃圾也不行,不吉利。我顾不上这许多。迷信迷信,迷了才会信,想要不信,就不要迷。
  就这么见不得徐婷?过后我问自己。
  好像并不是。
  那就是日久生情、不想睹物思人?
  也没有。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这是为了什么。有时候我依稀感觉到,如果能整明白这件事的缘由,我就会明白日后在泰国清迈做出的选择。让人胸闷的是,不管是否知道缘由,都不能避免或改变什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火箭,我是那绑在火箭筒上的狗,一发,就不可收拾。
  没有,我没撵徐婷走。
  我就告诉她,我得搬到熊小雄家住上一段时间。我老实告诉她,要我搬过去的人是王楸。我故意这么讲的。徐婷正戴上厚厚的防烫手套,要把灶上的粥锅掇下来,那里头可够营养,少说五六样豆子,还有红枣枸杞百合啥的,咕嘟咕嘟冒泡,空气也变得甜丝丝的。她哦了一声,意思是听到了。沉默了会儿,我说,你可以住这,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她边往碗里盛粥边说,没必要。我说,你不跟对面女人要好吗?她接着盛第二碗,没必要。我怀疑她没有在听我后面说的话。喝过粥后,我坚持要洗碗,正放水龙头下哗哗冲着呢,碗却豁啷裂作两瓣,无缘无故,就像碗不想活了。
  终于到了约好的那天(也就三两天后)。我一大早就开始收拾,翻出换洗衣物叠好放在行李箱内,将剃须刀牙刷润肤乳圆珠笔电脑充电器等日用品塞进箱子夹层。关掉路由器,扳下电闸,将煤气管把手旋至“OFF”的位置,挨个细细检查了一遍窗户插销后,走到门口,我却犹疑了:
  ——这么做,妥吗?
  我家里的餐桌是配有六把椅子的那种,有四把一年到头也无人光顾,我拉出我那把来,坐下,右手搭在椅背上,就着瓶口一口一口地呷徐婷买的智利120葡萄酒。春雷隐隐,光线黯淡,桌面空荡荡,是想心事的绝佳时刻。我有太多心事等着理理顺,我努了把力,可发觉丧失了想心事的能力。这感觉不难体会。连看大半天美剧,对一般人不成问题,但我们已然不会盯着一张图片看两分钟。就是这感觉。丢了东西又记不起来丢的是什么的感觉。我气馁地站起身,弯腰拎过皮箱,撞上门,钥匙左转两圈,反锁停当,就冒雨去了,上王楸和熊小雄的家去。
  没得选。换作是你,在那么一间咖啡馆,面对那么一个王楸,你不认识她,你也会答应她。
  我本以为熊小雄会一搭儿来,我们三人会像从前那样扯皮打趣。没想到就她一人等在那里。这下我简直不知坐在她什么方向,手放在哪儿。坐对面吧,就必须迎上她的眼睛;坐旁边吧,太近,不合适。几分钟后,我发现是我多虑了。她一脸迷茫,不能自拔,无暇他顾,给雨淋湿了的围巾都还裹在脖子上。看得出是有事情把她迷住了。她又不信它。
  我想王楸只是要找人说说话,说出来就没事了,就好了。可是结完账,分别时,她却一把攥紧我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哆哆嗦嗦,“来我家住,好不好?”
  “他不知去向,我害怕;他出现在家里,我也怕。跟头一次一样,他每次都不声不响就走了,不声不响又回来了,听不见脚步声,听不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家里,在阳台上,在厨房里,好像他一直就在,没离开过。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是人是鬼。”
  “上次不好端端的?”我说。
  “不一样了。现在不一样。你来看看就明白。”
  “你们商量过吗?”
  “没有,你又不是外人。就是外人,他也不会有意见。他活在另一世界,这家不过是个歇脚处。他会同意的。现在他什么也不在乎。”
  事实证明,王楸的话不掺水分。对我的从天而降,熊小雄自始至终没有显出任何异常。起先我以为之前频频借住,他习以为常了。说起来,那还是在2007年他们刚买下这房子时。他家的房子在小区最后一排小高层的三层,南阳台外横条人工小河,见天有人钓鱼,下雨天也有。我们三个会一字排开趴栏杆上看人家钓。看如何理钩、上饵、抛杆、扬杆,看怎样中鱼,看鱼离开水面挣扎的瞬间;纵使半晌没鱼咬钩,我们也看得有滋有味。我买了把秋千椅,家居市场里能找到的最大号的那种。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把脚架得老高很舒服地看钓鱼。结婚后我才去得疏了。所以我想他是习以为常了。我老是蹭他们家的沙发床睡。
  我在北面的小书房对付着住下,依然睡折叠沙发床。那沙发床现在旧了不少,弹簧也塌了几根。徐婷抱来几条厚毯子垫着,倒也不觉得硌。凑合着行了,反正我打算一个月后告辞还家(说来邪乎,这两年我离开自己的窝超过一礼拜就做噩梦,梦里整间屋子遭水淹了,地板全拱起来,像上海本地人钟爱的肉皮),到时候王楸没道理不放行。好在书房墙上嵌着台索尼4K显示器,这倒是个宝贝,可以把Macbook接上去写程序,这样对颈椎大有好处,我认为这应该是所有程序员的标配,所以我常常一气干到凌晨两三点才熄灯休息。
  有天我刚起床,裤子还没穿好呢,熊小雄不敲门就闯进来。他很唐突地问我对Google眼镜的看法,我们坐下聊了会儿虚拟现实技术。聊到尽处,他说,有个事跟你沟通下。我说,讲。他变得有点难为情,我说,有什么事你说。我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他的话还是让我变脸失色。熊小雄指指写字台上的电脑主机,说,我晚上要用它,真不好意思。我呵呵一笑,说,就这点事?至于吗?我去客厅睡沙发,一样的。他忙摆手,可能由于过意不去,动作显得格外笨拙,别,别,去卧房睡。“啊,那王楸呢?”我问。他两眼一呆,不再说话,仿佛之前没想起还有个王楸。   王楸后来问,放着书房不睡,睡客厅?你这是演哪一出?我哪能照实了说,胡乱搪塞过去。后来我还真上卧室与王楸同居。这是后话。
  其后几天我心里头乱糟糟,像从喉咙眼里擩进把干草。要不是性子软,早卷铺盖一走了之。我思量着,莫非熊小雄在性方面有特殊癖好?莫非他们两口子设好了局,一步步拉我进去,参与进一场放浪形骸的游戏?我还在想,他们一直没小孩,连不当心怀上都没听闻过,莫非整件事是因此而起,他们合谋故弄玄虚?现在回想起来,这都什么跟什么,是我自己给想歪了。
  自我撤出书房当日起,熊小雄就迫不及待驻扎进去,准确地说,是长久住了进去。住进书房的熊小雄,失踪得更频繁。每晚起夜时我会长个心眼轻轻将书房门推开条缝,但总不见熊小雄的人,一盏黄澄澄的台灯和偏蓝的电脑屏幕自顾自亮着,机箱的风扇呜呜闷转,营造出它们主人通宵工作的假象,帮着打掩护。我没凑上去听对面卧室里的动静,我确定他不在里头,我也相当确定他不在这花香寂寂的漆黑公寓里头。
  三更半夜的,去哪儿了?不管去哪儿,总得出房门吧,总得经过客厅吧?守株待兔,装睡,悄悄跟着他,到那时不就水落石出?
  问题是,熊小雄照消失不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一定是趁我熬不住时开溜了。我无法想像他那庞大的身躯如何做到落地无声,这让我大伤脑筋。好在他还晓得回来。三四个、六七个,至多不超过九个钟头,他总会现身,伴着天光。时间一长,我也就习惯了,见怪不怪了。换作别人,早当面锣对面鼓跟他坐下来谈。那不是我的风格。我想得比较多:王楸不会不知道我做事的风格,解谜破案,我没这能耐,我充其量是他们夫妻间缓冲的弹簧,有缓冲才有余地,有余地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说了,夫妻间的事,隐私着呢,尽是红线。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守望着别出事就成了。
  唉,说着轻巧,执行起来则是另一码事。公寓里鲜花日日新,但气氛就不提了。王楸每日都在努力做出不上心的样子,傻大姐般拉熊小雄和我活动,杀人游戏、跳棋、真心话大冒险……在鸟叔大红大紫那阵子,我们甚至跳上了骑马舞,扭腰送胯的,相当三俗。除了时不时玩失踪,我并没觉得熊小雄异样。有些游戏他明显不太乐意参与,但还算配合;在另外一些游戏里,他比王楸和我都投入。除了俗的,我们还有雅的,采草莓,看话剧,泡人工温泉。只是,这些统统会在晚八点落幕。一到那个点,熊小雄就会去书房,带上门(我就纳闷他为何从来不在里面反锁),义无反顾,不耽搁哪怕一分钟,仿佛过了时间,他就进不去了。
  接下去单曲循环:半夜里,台灯和电脑亮着,高背旋转椅里空空如也。所以,你可以想像为什么王楸提议去泰国熊小雄不则声;所以,你也就知道每当熊小雄消失在书房门后王楸有多丧气。
  王楸之所以丧气,我估摸着,担心人身安全、怕他出事故,倒在其次,次之更次;最大的煎熬是明知他会外出活动,可她被排除在他的晚间活动外。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在未来若干小时内看到的经历的,她都没法看到没法经历。而他守口如瓶,不露口风。不知你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约好小伙伴去庙会上看流动马戏团,到地方,他们被顺利放行,蹦蹦跳跳进去了,你却给不分青红皂白挡在那热闹的神秘帐篷外。我想她一定是这样。
  要我说,我们的活动不如不活动。可不活动的话,干什么?大眼瞪小眼?所以活动还不能断。杀人游戏,跳棋,真心话大冒险,采草莓,看话剧,泡人工温泉。泡得人都要吐了。外面那条河上天天有钓鱼的老头,可我们谁也没想起去看钓鱼,像几年前那样,在秋千椅上,六只脚架在阳台栏杆上,人手一罐啤酒。迷糊了似的,我们谁也没想起过。直到熊小雄失踪后的某一天,我在弯腰捡袜子时,才发现秋千椅底部早就霉迹斑斑,防腐木也腐烂了。
  期间,我跟一位做心理咨询服务的熟人谈起熊小雄。他不以为意,心理学术语也懒得用。他的假楠木办公桌正对落地窗,不用起身就能俯瞰整个长风公园。他说话时手势花哨,于是我有个错觉,我们讨论的不是熊小雄,是三十六万平方米公园里散心的男男女女。他把办公室开在此地,是为方便那些人求医问诊,如同补胎小店安址于路面坑洼地段。照他的说法,熊小雄这样的人现如今多了去了,十个里头有仨,还有三个潜伏期。他说,“为什么要弄得神秘兮兮,因为生活没滋没味,又不想被一眼看穿,也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火苗。”他弹了个响指,“不过,听起来,你这位朋友不严重。”
  “严重会怎样?”
  “你玩网游不?角色扮演。懂吗?不会怎样。”
  “不会怎样会怎样?”
  “社会身份模糊。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这样。”
  对我提出的请人跟踪,以及在书房和入户门上装监控头的办法,他坚决反对,严厉指责这做法太不负责任。“馊主意,绝对是馊主意。长长脑子好不啦?想没想过,一旦给他发现了怎么收场?这类人自尊心特强,逆反心理也强。他也许只上楼顶吹吹风,或在哪儿看会儿水。这时候觉察被人跟踪被监视,面上挂不住,情绪失控,跳楼投河的事也做得出来。”
  “对了,他穿衣打扮跟以前有差别不?”
  “看不出不一样。脸刮得勤,天天刮。他以前就刮得勤。”
  “他还晓得自己是谁。唔,房事呢?”
  关于行房,我红着脸跟王楸讨论过。基本上,十天里他会有一天去卧室。我说,他还没忘自己是个丈夫这最基本的社会身份。王楸不认同,咬着下嘴唇说,你看见了就不会这么说。她松开嘴唇,我明白你那医生朋友指什么,不要小孩,我们结婚前就约定好了的。我以为他有障碍。不是。他就一句话,“为什么一定得血丝糊拉的。”我说,这是自然现象。他说他当然知道,但就是没法接受,想也不能想。他这观念是怎么来的,受了什么刺激还是……但我既接受了他,就要接受他这想法。他开玩笑说,程序、音乐也有生命,不是吗?你见到血了吗?
  “会不会有外遇?”
  “没。我巴不得他外面有人。”
  “为什么?”
  “不用再猜来猜去。”
  “那就跟他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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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有产权模式可以向年轻创业者在内的阶段性购房能力不足的群体延伸,不必将他们推向单一的贷款购房途径。  作为经济适用房共有产权模式雏形的提出者,南京市建委研究室主任陆玉龙认为,江苏试行“经济适用住房共有产权制度”改革目前局限在拆迁户范围。“共有模式可以有多种形式的转换、延伸,针对不同人群采用不同的共有模式,惠及更广意义上的夹心层。”  “我们一般把位于廉租住房标准线之上,但又无力购买经济适用住房的低
总课题专家组  周忠继、顾明远、周满生、王珠珠、刘雍潜、钱培德、谢锡金、梁宁建、倪文锦、许庆豫、杨季文、袁爱玲、祁永华、岑绍基、  林小苹(排名不分先后) 组稿:林小苹  组织实验  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上海、江苏、江西、湖北、北京、福建、香港、海南、云南、湖南、安徽、新疆等省(自治区)、地、市电教馆  或相关教育教研机构    湖北省宜昌市特殊教育学校四个维度的纵横信息数字化课题实验    
飞机是电影里一个重要的角色,你认同吗?你瞧,有了这个角色的加入,电影的情节更加精彩,因为故事展开的空间瞬间加大了!而世界上很多经典的电影,就是跟飞机有关的,比如下面这几部,你看过吗?  《壮志凌云》  《壮志凌云》是一部励志电影,讲述了汤姆·克鲁斯扮演的飞行员麦德林以自己的老飞行员父亲为偶像,几经沉浮,终于奋起,驾驶银鹰,纵横蓝天,最终成为一名飞行精英的故事。《壮志凌云》与 《洛奇》《夺宝奇兵》并
“爸,今天父亲节,能跟你一起洗碗,我觉得好幸福。”  “别说了,孩子,下次请我吃饭记得带钱。”  于是,因为吃饭不给钱被餐馆扣下来洗碗的父子俩又默默地洗起了碗。
尽管她没有像“奥斯卡”(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奖)一般华丽的名称,也并不为业界外所熟悉,每三年一届的“上海市优秀中青年法学家”评选活动可谓上海法学界的盛会,无数法学“明星大腕”的出身之地。    “星光”熠熠      何谓“法学家”?  《元照英美法词典》上的解释为:“那些非常精通法律的人。法学家可能是法官或职业律师,但更多是指著名的法学学者、法学著作家。在英国英语中,本词指对法律思想及法律著作或文
这是一座全高二十五层的居民楼,顶层为“白云居”,下面是地下室。最值钱的房子在一楼,因为一楼临街的房子都被做成了门面房,开成了商铺。居民楼分三个单元,东西全长不过一百多米。就在这个短短的尺度内,竟膀扛膀、肩比肩集中着将近二十家店铺。饭店、理发店、洗衣店、修脚店、美甲店、刺青店、鲜花店、杂货店、水果店、童装店、手机店、钓具店,还有小旅馆、麻将馆、地产中介服务中心等等,称得上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草木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进入了2020年,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我们都知道,新年的第一个月,称为元月,而元月的第一天,叫作元旦。那么,元月、元旦中的“元”这个字是怎么来的,又是什么用意呢?  “元”的本义指人头  在商代金文和甲骨文中,元的字形为:  第一个元字,像一个侧面站立的人形,但头部被明显地放大了。后面的两个元字,侧立的人形面朝的方向不同,头部的位置却都写了两个短横。两个短横是指示符号(也有人
果果姐:  你好!我是一个乐观、阳光的男孩,可就是因为这件事把我搞得不再乐观,不再愿意和别人交流,本来满脸笑容的我变成了整天板着脸的我。  事情是这样的。初二的我喜欢了一个女孩,她笑起来特别美,可是她就是不喜欢笑,我总是暗暗地接近她可又不敢太接近,总是通过QQ来观察她。终于我找到一个可以接近她的理由,慢慢的我们聊天次数多了,我就用QQ向她表白,可是因为我的胆小又把信息撤回了,生怕她看见以后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