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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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猫的命运靠什么?
  小区里有一只灰白间色的长毛猫,扁圆脸,灰绿色的大眼睛,尾巴蓬得像只狐狸。她受了一点惊吓后逃窜几米,停步转身侧脸遥望的表情,神似电影《乱世佳人》的女主角郝思嘉。
  她被原来的主人用一根铁丝勒住脖子,不勒到死也无法吃饭,勉强可以喝水。她饿瘦一点,原主人就把铁丝拧紧一点。也不知她饿了多久,解救到小区流浪猫求助站时,一层薄皮粘着一副骨头架。猫义工们流泪了。他们用尖嘴钳钳断了铁丝,就着取铁丝的经历,取名“拿铁”。
  拿铁不肯再靠近人类,无法收养了,好在小区花园里定点放着猫粮与水,她活了下来,一天比一天长得美丽。冬天下雪时,她蜷缩在花园当中的大树下,树上已无枝叶遮挡。其他猫都下了地下车库,可车库有人走动,更别说单元门门口或谁家院落。她在雪中一动不动,微微闭起绿朦朦的眼睛。
  拿铁的眼睛妩媚;大黑一身纯黑,眼睛发碧,阴森森的;球球一身雪白,眼珠是黄的;三花叫小麦,眼睛也有点黄。小麦和我很亲近,可惜我对猫毛过敏,他几次表现出想跟我回家,都被我走脱了。
  流浪猫来的来走的走。三年前的春天,正是海棠花艳时。小区里栽的都是西府海棠,大树成林花枝如云,走于粉红潋滟之中,虽北方春寒仍胜,不由心神荡漾。我走着走着,忽然见一片青翠竹下,站着一只半大的雪白猫儿,抬着头正嗅尖尖的竹叶,竹枝错落着从一小块湖石间穿过。
  我走过去,问:“你闻什么?”
  他转过头,湛蓝蓝清澈的一双眼,喵了一声。
  我同他厮混一会,便走开了去物业办事,物业离得不远,正交着费,就听见有人叫:“谁家的猫儿啊,这么好看。”
  只见那只白猫文文静静地踱到我的身边,坐了下來。
  众人轰动,问我这猫儿怎么训的。我解释说不是我的,也没有人听,齐齐地围着他,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蓝眼睛,像希腊的爱琴海,像家里孩子玩的玻璃球。
  我只得抱着他出门,走到流浪猫的喂食点。他不肯吃,大黑见了过来闻他,他躲到灌木丛下,我伸手一摸,浑身都在发抖。
  “我家住在小区最南边,这里是最北边,”我同他商量,“我对猫毛有点过敏,如果你能跟我走回去,就证明我们有缘,我就收留你。”
  他紧闭双眼,不动。
  我转身走,他还是不动,我便决心走了。走不多远,便看见迎面来的人都在看我,一转头,他静悄悄地跟在后面。这个小区很大,岔路弯道众多,忽儿穿花丛,忽儿上下坡。有些转弯道是九十度,根本看不见对面来的人。
  一人一猫,溜达着走。我在路上,他过草丛、穿灌木,跳过小石头。
  忽然一只没有人牵的金毛大狗冲到面前,先扑到我怀里浪了几秒,转头和惊呆了的白猫对视一眼,猫扭头便窜,狗撒着欢追出去,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声,猫与狗都不见了。
  我站了一会,狗主人是个老太太,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问我曾见到一只金毛,我说追猫去了,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追去了。追了几步,她回过头,说谢谢。
  小区刚建好的时候,路上遇到的都是年轻人,还有一些外国人。八年过去了,年轻人的父母们住了进来,有的帮忙带孩子,有的是来养老,什么地方的口音都有。老了老了,随着孩子做了老北漂,虽说生活条件不差,总是有那么一点无可奈何。孩子老人多了,猫狗们也多了起来。
  金毛在阳光下跑了回来,又跑向别处。猫不见踪影。
  我又站了一会,想来缘分无常,聚散不由人,便往家回。
  走过前方岔路口,转了个弯,只听灌木丛哗啦啦一阵响,白猫箭一般射到了前方,在路中间停下来,扭头等我。
  我笑了,接着走,他不再走路边土地,紧紧地跟在我的脚边。
  我家楼下是个迷你小广场,放着滑梯、跷跷板,专供父母们遛小朋友。一岁多的娃娃们,最爱重复性游戏,在大人的帮助下爬上滑梯又滑下来,玩多久根据的是体力,不是时间。
  小广场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天气晴好,遛孩子的恐怕不少。果然,还没有到,就听见了小朋友们的尖叫声和欢笑声。
  我低头看了一眼猫,他颠了两步,跟得更紧了。
  小朋友更大声地尖叫:“喵——!”
  家长们纷纷搂住自己的孩子,怕猫伤着他们,也怕他们伤着猫。
  我和猫从让开的一条通道中走过,一个家长说:“看,阿姨遛猫呢。”
  小朋友们惊叹起来,有的咯咯笑,有的站在滑梯上叫:“猫!猫!”
  我一边走一边朝两旁点头示意感谢:“这不是我的猫,这是跟我走回来的猫。”
  猫低着头,小步加急,跟着我一直走到单元门门前。我打开门,他一下子蹿了进去,走到电梯口停下坐好。我摁下电梯,他抬着头,看着电梯门,门一开便走进去坐下,蓝莹莹的眼睛望着我。
  我上了电梯,电梯门再开时,他犹豫了一下,贴着我的脚边溜出来,等着我先走。我打开家门,进门换鞋,一道白影闪过,等我换好拖鞋找了一圈,发现他倒在沙发底下已经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三天,偶尔吃点东西、喝水,上厕所不用教,用新买的猫砂解决了,猫抓板也不用教,只在那块板上磨爪子。
  他这么乖,又这么好看,很有教养的样子,前主人怎么舍得把它扔了呢?动物被抛弃的理由各式各样:换房子、换城市工作、换男女朋友,谈恋爱、生孩子,太麻烦了、没兴趣了,还有动物生病了。
  我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一切健康,还不满一岁,睡了三天是因为太累了。
  医生不停地赞他的眼睛好看,我问医生,他是什么品种,医生说中华田园猫。
  “可他这么好看呢。”我说。
  “田园猫不好看吗?”医生反问我。
  我天生散漫,喜欢诸事随缘,后来看很多人努力上进,渐渐都到了自己的前面,便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懒,又把这种懒用文化巧妙包装。骗别人更骗自己。
  原计划着,等过敏彻底调好了,便养一只小猫。这次不能随缘,要精心挑选,我是喜欢豹子的,豹子养不了,可以养一只豹猫。不过豹猫活泼,养一只性格温和的折耳也不错。要是论颜值,布偶最美。有时还去宠物店看一看,鼓励自己好好吃中药。   然而一场巧遇,改变了这许多日的思量。意志薄弱便是懒之源头,见到了白猫,就忘记了豺猫、折耳、布偶……或者,我从心里并不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同,想养一只品种猫是受社会风气的影响,不肯落了人后。
  算了算日子,白猫来我家那一天刚好是18号,十八要发,起名小发。
  小发这个名字颇有乡土气息,受到了钟点工阿姨的热烈欢迎。阿姨说,这个小区人家里的猫狗有的叫戴维,有的叫斯蒂芬妮,她的舌头都绕不过来。小发好,好听好记。
  小发和来福、狗蛋是一褂的吧。
  若依他一双蓝眼睛,应该取名蓝蓝,或小海;若依他的行为举止,应该取名公子,或者小王子。
  他坐,必定要坐起来,身体呈现优美的姿势,尾巴尖都要一丝不苟地搭在并好的一对前爪上;睡,一定要团成一个雪球,假寐时下巴要稳稳地放在前腿上。走路不紧不慢,跳上了桌子后,绕着所有的东西走。
  画案上的小墨条、小玉龙,茶桌上的小杯子、小茶勺,他落脚时轻轻的,生怕碰着磕着。若是有插鲜花,他就坐在花下,安安静静地闻一闻花瓣,然后像个带毛的塑像,一动不动,与折技花相映成景。
  家里养了一只猫,像什么都没有养,只是多了一幅流动的图画。
  朋友们来了雅集,写字的、画画的,铺呈了一地,他从纸的缝中走过去,踩着猫步。
  众人皆惊,问我这猫怎么训的,我说不知道,可能前面的主人训得好。他是一只流浪猫。便有人讨猫,说一直想养猫,怕猫咬书撕纸,打翻了碗儿碟子。我自是不舍得给,他是个伴儿,又伴得如此无是无非,人生何求呢。
  我给他起了一个乡土的名字,他终究依着本性活着,从不肯大口吃饭,一颗猫粮细细嚼成数瓣,慢慢地咽下去,再好吃的罐头,也是分成十几顿才能吃完。如此节制有度,披着一身略长的白毛,小发渐渐长成一只大骨架的公猫,身材不胖不瘦,行动不快不慢,像个先生。
  有时我看着他,看着看着就落泪了。我希望他开心一点,不要那么克制,我希望他活泼一点,不要像我一样虽与书海笔墨为伴,却总觉得些许冷清。
  人心动念,便是缘起。
  小区的猫义工们有一个微信群,我在群里,只是很少打开来。
  有一个女朋友说,和她心爱的一个男人在微信群里谈恋爱。我不明白,谈恋爱为何不私下行动,而是在群里聊天。后来听说那个男人与另外的女人生了一个孩子,但她坚持认为,那个男人真爱的是她。
  人心孤独,生出许多世界。真或假、幻与灭,人饥饿时很苦,不饥饿时也很苦。
  我便也因着自己的孤独,去理解小发的行为,点开了猫义工的微信群。
  一只白茸茸的小奶貓,在视频里抱着一条比他长出一截的布鱼,撕、咬、翻、滚。镜头停下的一瞬间,他抬起头,一只眼蓝、一只眼黄,两只黑眼珠紧贴在鼻梁两边,对眼对得滑稽。
  我扑哧一声笑了。群里说小白救活了,正找家庭寄养,小白活泼,会带来欢乐。
  去接小白的那一天,是五一节。开车开到离小区很远的一个宠物医院,那儿的医生职业感极强,收费便宜,是小区流浪猫组织的定点医院。
  小白得的是“猫鼻支”,医生叮嘱我几句,大意是坚持上药,以防复发。群里的人们吩咐我看好小发,也许小发会欢迎小白,也许会讨厌小白,小白毕竟还没有巴掌大,经不得小发一爪子。
  我把他放在腿上,他抱着布鱼一路撒欢,全然不顾我是个陌生人。
  我把他放在手上,他站在手心里,眺望车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把他放在客厅的地上,他和小发对视着,突然,他直接冲上去,追着小发暴打。
  论体积,他还没有小发的头大,论胆量,他真的是个霸王。
  他并不与我交流,也无惧于生活环境的变迁,只是发现猫粮是放在厨房内的,于是坚守在厨房,只要有人路过,就张开嘴,三瓣唇一张一合,没有一丝声音,又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给我吃的!”
  由于极度饥饿过,他永远也吃不饱,头埋在猫粮盆里狼吞虎咽,不知咀嚼是什么动作,只是大口吞食,一直吃到呕吐,立即又把自己吐出的粮食再吞回肚里。
  看过他吃饭的人只有两个字评论:恶心!
  吃到吐也就算了,他还要吃到拉肚子,把猫砂盆弄得一塌糊涂。小发惊恐地流下清鼻涕,看着我。
  我只好给兽医打电话,兽医说猫都是这样吃饭的呀,我拿小发举例,他沉默片刻,说:“那是个天生的贵族吧。”
  若说写作教会了我什么,就是背着石头生活。
  一部长篇数十万字,写了改、改了写,略微满意了往下推进。几年过去了,文学杂志没有发表作品,新小说尚未问世,便有朋友问你:“你还写作吗?”
  有些朋友会绕一个圈子:“你这样生活挺好啊,养养猫写写字,最近画也不错呢。”
  负在心里的沉重,只有自己知道,也只能自己解决。
  唯有每天面对,每天随着流水一样的时间生活,日积月累,终有完成的时候。
  缓缓的、长期的、不动声色的压力,只有把它当成日常,当成每天要喝的一杯水、每天早晨要看到的日出,每天出门遇到的一个邻居,才会不累、不损乐趣。
  小白的暴虐与贪食若被我退养,很难找到下家。而且我很欣赏他的倔强,带着一股野蛮的生机。我本想在小发身上找到这样的生机,后来发现,他和我一样,是书斋里的动物。文明改变了基因、转变了性格、减少了欢乐。
  家里坚壁清野。
  除了几碗清水,所有的猫食全部收起。小发饿了,就来找我,甚至会用眼神示意我一下,然后躲进洗手间。我把小白关在门外,小发吃完后收好粮食一开门,小发立即逃窜出去,小白立即扑了进来,对着空气与地砖疯狂搜索。
  为了让小白养成少食多餐的好习惯,一天喂十几次,每次十几颗粮食,每颗粮食间隔几十公分。小白的鼻尖紧贴地面,像穿山甲寻找蚂蚁,恨不能把地钻出洞来。
  找着了,看不清嘴怎么张开的,已吞了进去。   地毯式搜索的吃饭法,小白吃了三个多月。
  小发惊魂不定。小白首次进门便追打他,要分个高低,这是动物本性,如果机缘好,有可能建立类似父子或兄弟的感情。可惜,因为吃饭,小白认定了小发是个竞争对手,且一直迫使他受到了不公平待遇。
  夏虫不可语冰,不理会也就完了。我无法向小白说清楚,小发更无法解释。可是,小白这只“夏虫”是不能不理会的,他天天追打小发。
  虽然小发的体格与力量远胜小白,但小发拥有理性,不肯欺负弱小,更不肯与无知者理论。而没有理性的无知者,显示出了无比的优势,他殴打小发时毫不留情,小发身上经常有粉红色的血痕。然而小白并不满足,因为小发跑起来比他快,跳到一些高处他也追不上去。
  于是有一天,小发去上厕所,规规矩矩地蹲在猫沙盆里拉臭。我正梳头发,一边梳一边捂鼻子。
  小白默默地走进了洗手间。
  他缓缓地朝小发走去,我不明所以,小发正在用力,一动也不能动。
  小白抬起身体,两只前爪抱住了小发,嘴慢慢埋在小发挺起的胸腔。
  我停止了动作,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小发睁大了眼睛。
  突然,小发惨叫起来,小白的牙用力咬着。
  我一脚踹过去,小白松牙落爪一溜烟地逃跑,动作一气呵成。我提着梳子追他,他没有地方躲,躲进了他来时我买的一个圆形猫窝,团缩着,耳朵贴着头,那意思:你打吧。
  我训斥他:“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怪物,原来这么有心计!乘小发上厕所的时候偷袭,你有没有良心啊,你看看你,长到现在还没有小发一半大。他要是真欺负你,你早就被打死了!”
  他的耳朵紧紧贴着头,身体像皮一样贴紧窝底。看似怂了,其实不过是犯错后的一个表演。他知道我不会真打他,只要认错态度好,便能迅速过关。
  小白喜欢我带他去楼下散步。
  我抱着他,举着他。他东张西望,嗅着树叶尖、花瓣朵,遇到遛狗的,便张开三瓣嘴,龇着獠牙,恐吓那些狗们。
  有的狗觉得有趣,有的狗真被吓着了,呜咽着朝后退。
  一个邻居告诉我,小白是小区野猫生的,他得了严重的猫鼻支,那种病传染性高,一旦小猫得病,大猫就会把它扔出来。
  小白被发现的时候,可能只有一个月大。他眼睛、鼻孔、耳孔糊满了分泌物,听不见看不见闻不见,不能挪动,饥饿到脱水。
  发现他的是邻居女儿,她刚刚三岁,心疼到不行,每天去看他一次,一直到第四天才想起来要告诉妈妈。
  所有人都以为小白活不了了,死马当活马的送到了兽医院。
  兽医院每年收治得这个病的小貓数十只,活下来的寥寥。小白病得最重,影响了听力、视力,也可能包括一点智力。
  邻居把小白刚被发现时的照片发了一张给我,她说,小白活下来真好啊。
  我看着照片里的小白,瘦瘦小小的团着,每一根毛都炸开来,露着快死的颓相。满脸像糊了一层水泥,而且已经干了。
  此后,我看他用力地在地上拱鼻子、用力地吞一颗颗小猫粮,想方设法地追打小发时,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他这样努力地活着,无所畏惧。
  小麦消失了一段时间,复又出现了。春去秋来,过冬是流浪猫们的大事。
  北京最冷的时候,白天气温也在零下。这就意味着,流浪猫失去了水源。猫可以忍饥,却不能离开水。猫义工呼吁爱心人士散步的时候,带一个暖水瓶,给流浪猫的水盆里加开水。
  有些猫躲到了地下车库,胆大的,甚至睡在刚刚熄火的车上,用发动机留下的余温取暖。
  猫义工们在车库里放的水和粮食经常被一些业主扔进垃圾堆,还有业主向物业投诉,弄脏了车,还有,太不安全。
  小麦一直想找一个家,经常跟着人走。前段时间,一个姑娘把她带了回去,她很喜欢小麦,家里还有三只猫。姑娘工作很忙,买了自动喂食机喂猫,上班空了用手机连线家里的视频看看猫们过得好不好。
  看着看着,问题来了。家里另外三只猫霸占着自动喂食机,姑娘不在家,小麦几乎不敢进放粮食的小房间。
  没有办法,她把小麦放了出来。天气越来越冷,却仍然没有人收养小麦。但好在小麦年轻,身强力壮。大家比较担心球球。球球也是解救回来的猫,来小区时已经好几岁了,在小区又生活了八年。他越来越老,前两年得了口炎,满嘴的牙都掉了。
  一只猫老了,和人一样,有很多很多问题。有可能要吃老猫的营养餐,有可能得各种各样的疾病。
  兽医院经常收救因为老了被主人遗弃的动物。救不过来的,在街上流浪不了多久,或饿死或病死,或送到收容所安乐死。
  大家捐了点钱,把球球送到了动物寄养所,过完冬天再接回来。
  因为拿铁只肯在野外待着,本想让她也去,可惜抓不到她,只能算了。
  第一片雪花落下来的时候,我把小白抱到了窗前。
  他出神地看着雪花在空中飞过,像一只又一只的虫子。
  看了一会,估觉没趣。他复又回到客厅,玩他的玩具。
  小白已经和小发差不多一般大小,因为能吃,他比小发重了许多,头小屁股尖,独中间一个圆鼓鼓的肚子,若俯视小白,就像一枚大白枣。
  他已经对吃失去了兴趣,上升到了美食。
  为了让他少打小发,卫生间与厨房都放着大盘猫粮,随便吃饭,水源更多,几乎每个房间都有。小白经常去闻闻粮食,想想又放弃了。他明白了厨房有个小柜子是放猫们的物品,那里面有饼干、妙鲜包、磨牙肉干等比猫粮更好吃的东西。
  他开始明白这里是他的家,我是他的家人。虽然他不会像小发一样趴在我的身上,但他会趴在离我一步远的地上。
  我出门归家,只要打开门,他一路小跑着哼叽着发出奇怪的声音,颠着肚子赶到门口。在迎接我的问题上,小发永远也没有他快。他像一条狗,会倒在门口地上,肚皮朝上,若我摸他,他就激动地打滚。   即使美食是最大的诱惑,他也不再把守在厨房门口当成唯一的事情。
  他想办法和我沟通,希望我喂他好吃的,希望我抚摸他的肚子。
  他只要玩到心爱的玩具,可以一直玩下去。小发的玩具只论新鲜,今天是个纸团,明天是个线团,后天是条绳子,大后天是个发圈……
  小白还在地毯式搜索吃饭的时候,我给了一个螺旋式的小盘发夹,他每天玩几个小时,玩累了就睡,睡醒了再玩,玩丢到冰箱底下掏不出来,他就向人求助。那本是个黑色的夹子,如今已经磨成了古铜色,闪着亚光。
  打扫卫生的阿姨来一次问他一次:“你怎么玩不够啊?”
  母亲来北京过夏天,过完回南京,冬天再来,吃了一惊:“他还在玩这个啊?!”
  小白虽然无赖,却对心爱执着,如同他执着活着。
  他心爱这个家,再也不肯出门。我把家门大开,他站在门内,决不越过一爪。若我强行抓他下楼,他就一路哀嚎,开始还有点像猫叫,听着听着就像狼崽子一样。
  我唯有叹息。若他是个孩子,我把天生的草莽英雄活活养成了傻白不甜的二代。
  小发爱雪,如同他爱花。
  下雪时,小发可以坐在窗前几个小时不动,就像我插了鲜花,他坐在花下一样。
  他走路时还是躲避小白,经常躲在卧室不肯去大厅玩耍。我一直以为他厌恶小白,也惧怕小白。有一次小白打碎了茶碗,且不知是打碎的我的第几只茶碗。我想着必要狠狠教训一次,他躲到了窝里又被我揪出来,拖到茶桌下训斥。
  我一边训一边用碎瓷片敲他的脑袋,声音大得吓人,其实手下留情。突然,小发冲过来叫了一声,我愣了一下,他又叫了一声。我松开手,小白一溜烟跑了,小发跟了两步,转过头来挡在路中间,似乎防着我再动手。
  我问小发:“他见天的祸害东西我还不能管了?”
  小发不言语。小白又拿我新买的布椅子磨爪子。每每发现,我必先怒喝,他听见声音才能先住爪。每次我一喝,小发冲上去便打,经常打得小白一路躲到床底下。
  我不懂他俩的感情。至少我从未见过小白维护小发,他始终担心小发多吃了什么美味。但小发对他,到底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还是无所谓了喜欢与不喜欢,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动物。他从小白来就甘心挨打,或許他不是懦弱,而是在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大哥,是唯一可以帮助我和帮助小白的大猫吧。
  春节去花市,买了盆日本海棠,花开西洋红色,艳艳的像折纸。
  小发每天都跳到花架上,花枝不高,交错遒劲。小发不得不缩在花枝下。天气一天比一天暖,白天快近十度,小区里的流浪猫们不再发愁水源、取暖。
  猫义工们说,球球快回来了。他们又说,球球年纪这么大了,不应该叫球球,应该叫球爷。
  这一天中午,有人在爱猫微信群里发照片,一只大黑猫倒在小区中间唯一一条通车的路边,说,这只猫死了。
  有人认出来是大黑。大黑不太和人们交往,经常睡在车库玻璃棚顶上晒太阳。他一身茸茸的黑毛,漆黑发亮,眼睛绿油油的,非常严肃。
  大黑侧着脸,四肢僵硬地伸着,壮壮实实。
  猫义工们赶紧去了,下午发了图片,是一只土黄色的旧布袋,布袋旁边的地上挖了一个洞。他们说,布袋里装的是大黑,他喜欢在这一带晒太阳,就在这一带的地上挖了一个坑,希望他和这里的土地融为一体。
  他应该是早上从车库棚上下来,过马路去流浪猫喂食点吃饭,被出车库的车撞到了。不知是他自己走到路边,还是人把他提过去的,地上并没有血,他在路边死了很久,才被一个愿意看见他的人看见了,通知了猫义工们。
  没有人担心大黑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他也确实熬过了,只是春天来的时候,他就这样走了。
  这个消息有一点沉重。埋了大黑不久,群里又有人发照片,小麦躺在阳台上,阳台外是他经常流浪的小区一角。
  发照片的业主说,她的儿子很喜欢小麦,经常站在阳台上看小麦。她一直下不了决心收养一只猫,也觉得小区里有水有粮食,小麦可以活下去。
  今天她看见大黑的照片,心里很难受,就下楼把小麦带回了家。
  又过几天,她在群里发了一组小麦的照片。说小麦有了家之后分外珍惜,睡只睡阳台的小窝里,上厕所扒沙子一颗都不扒到外面,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温柔极了。她的丈夫也喜欢上了小麦,小麦正式成为她家的一分子。
  大家欢欣起来,纷纷祝贺她和小麦。
  猫义们又发球爷的照片,说周末就回来了。
  猫的命运是靠什么呢?在文章开篇写下这个问题时,我是有答案的:靠运气。可写着写着,我觉得小发为跟我回家努力过,小白为了活下去努力过。小麦、球球、拿铁,死了的大黑,每一只猫都曾经深深地为命运努力过。
  我不是猫,我不能说他们仅仅凭运气,虽然运气很重要。
  我只是希望猫和天下寒士一样,都能食有鱼居有竹,至少无有饥寒。我也知道人生需有理想,而现实是负重过河,在光阴中慢慢成长,直到承受。
  崔曼莉,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浮沉》,小说集《杀鸭记》《卡卡的信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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