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科全书(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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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月亮
  一百年前,作家茅盾曾在《子夜》的开头写道: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一百年后,我站在环球金融中心九十二层的一间酒吧,望着落地玻璃窗外流光溢彩的陆家嘴夜景,脑海中浮现出的竟不是那些炫目的科幻电影,而是这段文字。
  Light,Heat,Power!
  “第一次来?”
  我应声回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立在身后,脸藏在灯影里看不清面目。
  “这里喝的其实一般,不過view蛮好的。”他用浑厚的男中音说道。
  我点点头,探头向外望。上海中心大厦、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都尽收眼底,宛如一些精致的琉璃彩灯。
  “我在别的城市也见过这样的酒吧,感觉离大地很远。”
  “是吗?不过这里应该是全世界最美也最贵的夜景了。”男人伸长胳膊,在我面前画一个大大的圆,“每一扇看得见外滩的窗户,都起码价值一千万。”
  我再次回头打量他。9月的上海天气依旧闷热,但他却身穿质地略厚的蓝灰色长袖衬衫,像是常年在冷气房里工作的金领职员,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又略有几分风流不羁的派头。不知为何,我却突然想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人在物质最匮乏时发明的“假领子”——一件衣服只有前襟、后片和最上面三个纽扣,穿在毛线衣里面几乎以假乱真,既节省布料,又维持了体面。
  “你在这附近上班?”他问。
  “不,来上海出差。”
  “从哪里来?”
  “北京。”
  “一个人?”
  “约了这边几个朋友。”
  “你朋友挑的这地方?”
  “对。也是说这里风景好。”
  “自己过来的?第一次来,路不好找吧?”
  “确实。找到了楼找不到门,找到门又找不到电梯。”
  “呵呵,上海这城市是这样的。”他笑道,“有机会我带你多转转,这一片我还蛮熟。”
  我笑一笑,正要说话,iWatch恰巧在此时响起。
  “不好意思,我朋友来了。”
  “好的,你们好好玩。”他不失风度,“等一会儿看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我从衬衫男身边走过,在电梯口与今晚相约的几位朋友碰头。说是朋友,其实并没有多么熟,有一男两女是高我几届的校友,剩下都是他们各自带来的朋友,大多是做金融投资行业的,虽然年龄、身形各不相同,气质上却有相似之处,有如都市丛林中同一个部落的成员。
  时间还早,酒吧里客人不多,我们挑了一张靠窗桌子坐下。桌面是巨大的黑色触屏,仿佛深不见底的一潭池水。我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指尖所到之处飞溅出美丽的银蓝色火花,随压力感应瞬息万变,如莲花法相。与此同时,其他人则忙着自我介绍,互刷iWatch留联系方式。与他们相比,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乡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笨拙。寒暄完毕后,大家坐下来点东西喝。我轻按桌面上的酒单图标,慢慢移动向下,努力分辨那一排排细小的蓝色英文字,看着看着却暗自好笑起来。这不正印证了那句话吗——“只有外乡人才会分外把本地人的游戏规则当真”。
  我返回酒单最上部,随便点了一款推荐鸡尾酒,端上来一尝,像是某种水果马提尼。就在这时,一位师兄从旁边揽着一个人走过来,竟是那蓝灰衬衫男。
  “我以前的同事,正好也在这边玩。刚才路上还跟Jessica提过。”
  “叫我Jimmy好了。”他微笑着,俯身跟大家握手打招呼。半分钟之后,他就端着酒杯坐到我旁边来了。
  “我说一起喝一杯是不是?”他压低声音笑道,衬衫袖口卷起,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是啊,这么巧。”
  “还没问怎么称呼?”
  “叫我小王吧。”
  “做什么工作的?”
  “在大学教书。”
  “Wow,教书育人。失敬失敬。”
  “不毁人就不错了。”
  “能被你毁,那也是一种福气。”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旁边的驻场乐队开始准备演奏,大家都安静下来等待。主唱是个身材高大丰满的黑人女孩,有一把浑厚的好嗓子。她唱起Just The Way You Are串烧作为暖场曲目,与此同时,酒吧的地板、天花板、墙面、桌面、落地玻璃窗,每一块屏幕都伴随音乐节拍绽放出五光十色的迷幻图案,满屋宾客也禁不住跟着一起摇摆身体。
  间奏时,主唱女孩踩着鼓点,走到每一张桌子前面去与客人们互动。
  “Where’re you from?”
  “Dublin.”
  “Boston.”
  “Hong Kong.”
  “Seoul.”
  “Chicago.”
  “San Francisco.”
  伴随着每一个名字,一座又一座熟悉或陌生的城市影像从客人脚下的地板向四面八方的iWall上蔓延开,仿佛时空变幻。稀疏或密集的楼群,晴朗或阴霾的天空,拥堵或零星的车流,热闹或寂寥的人群。
  “Welcome to Shanghai!”   大家一起鼓掌欢呼起来。
  十年前我去纽约,登上洛克菲勒中心俯瞰城市天际线时,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一个词就是“Empire”,帝国。如今站在大洋彼岸,这种感觉竟又重现。一百多年前,上海曾是帝国在远东最大的证券交易市场,也是全球第一大白银和第三大黄金交易市场。百年间沧海桑田,天地翻覆。如今上海比纽约还要纽约,比曼哈顿还要曼哈顿。帝国已老,上海则代表着未来。甚至在最近二十年最卖座的科幻片里,外星人都不再空降纽约,而是一窝蜂跑来上海。
  “发什么呆?”衬衫男在一旁向我举杯。
  “没什么。”我笑一笑,“刚才那歌唱得真好。”
  “黑人嘛,天生都会唱。那姑娘还会唱中文歌,一会儿你再听听看。”
  “你经常来这儿?”
  “还可以吧,周末晚上不知道去哪里,就来这坐坐。外地朋友来上海玩,也会招待他们过来,主要就是来看风景。”
  “值一千万的风景,对吧?”
  “呵呵,记性真好。”他笑道,“既然说到这里,我给你讲个事情吧,是真事。”
  “真事?”
  “有一个安徽小伙子,来上海打工,一干就是五年。家乡的相好来看他,问他说,你在上海待了这么久,有没有赚到钱啊?小伙子就把相好领到环球金融中心楼底下。两个人站在马路旁边,小伙子让她抬头往上看,然后说,这是上海最高的楼,我们盖的,在最顶层的一块砖上,我刻了你的名字。”
  桌上其他人都听得笑起来。一个男人摇头道:“这是哪一年的故事了?环金早就不是最高楼了,好吗?”
  “这楼顶上哪儿有砖?全都是玻璃钢。”
  “这是讲故事,好吗?懂不懂浪漫!”一个女人娇声笑道。
  “不不,是真事。”衬衫男坚持道,“我亲眼见过那块砖。”
  大家又笑。另一个人说:“这小伙子要真有心,就该带他相好上来坐坐——谈恋爱就要带姑娘来这种地方才叫‘谈’呢。”
  “瞧你说的,人家一个农民工怎么消费得起。”
  “喝杯东西也就几百块,豁出去了嘛。回老家结婚不得花钱哪,要我说,花在这儿才叫值!”
  衬衫男扭过头,得意地冲我挤挤眼睛。
  我压低声音问:“你真的见过那块砖?”
  “当然,我怎么会骗人。一会儿带你去看看?”
  台上,乐队开始奏起一支熟悉的旋律,主唱女孩再度登台,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唱起一首老歌。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
  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
  衣食住行
  歌声与影像,仿佛将人带回百年之前的夜上海。灯红酒绿,千金一掷,多少风流往事。
  “酒不醉人人自醉……”衬衫男摇头晃脑哼唱起来,脸上有了几分醉态。
  “没想到她会唱这歌。”我说。
  “应景嘛。”坐在衬衫男旁边的师兄笑道,“夜生活,还不都为了衣食住行。”
  “还是民国老歌好听,唱了这么多年,经典就是经典。”
  “民国好东西多了去了,这么多影视剧都拍不完,都是文化遗产。”
  “要我说也拍太多了,千篇一律。咱们都21世纪的人了,怎么就不能向前看。”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觉回到解放前嘛。”
  “唉,莫谈国事。喝酒喝酒!”
  我跟大家一起碰杯,又望向窗外夜景。想起這次出席会议,住在外滩边中山东一路的一家酒店。看酒店印的小册子才知道,那里原本是一座建于1862年的英式建筑,1909年翻新改建,成为远东闻名的上海总会(Shanghai Club)。建国之后一度关闭,后来变身为国营东风饭店。1989年12月,饭店因为经营不善连年亏损,不得不将一楼门面租出去,从而有了全上海第一家肯德基。如今风水轮流转,又变回十里洋场声色犬马之地。
  “又发呆了。”衬衫男举杯在我手中的酒杯上轻碰一下,“年纪轻轻,满肚子心事。”
  “不是的,我不太会喝酒。”
  “不过你发呆的样子也蛮好看。”
  我接不上话,只好笑而不语。
  旁边一位师姐叫道:“别光聊天啦,玩点什么嘛。”
  “玩什么?”师兄笑道。
  “你们会玩的人出主意。”
  “谁是会玩的人,我可不是,我最老实。”
  “别逗了,你老实才有鬼。”
  师兄嘿嘿笑了两声,突然压低声音问道:“想不想玩点刺激的?”
  “什么刺激的?”
  “别嚷嚷。”他神神秘秘地四下张望一番,说,“你们等等。”
  我们一桌人目送他起身离席,去吧台边上与bartender窃窃私语一番。起初对方面露难色,但师兄很老练地揽住他肩背,将几张五百面额的人民币叠在一起塞过去。bartender离开后,他斜倚在吧台旁边,回头偷偷对我们比画个“OK”的手势。
  不一会儿,bartender亲自将一只盖着酒红色餐巾的托盘送到我们桌边。放下托盘后,他轻点桌面,四道薄薄的光幕从天花板上落下,仿佛半透明的薄纱将我们笼罩其中。薄幕里的光与声音都传不到外面去,宛如一间不透风的密室。
  bartender离开后,师兄揭起餐巾,露出一只扁扁的纸盒,表面朴实无华,没有任何图案文字。掀开纸盒盖,里面竟是一把黑漆漆的枪。
  大家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欣喜的惊呼。
  “听说过这个吗?”师兄问。
  “听说过,没玩过。”那声音娇俏的女人说:“叫……”
  “叫‘无间道’。”师兄回答。“知道怎么玩?”
  “你讲讲。”
  “简单得很。咱们按座位顺序,两人两人摇骰子比大小,输的那个就得挨罚。这枪里面的子弹都是随机的,谁也不知道会撞上什么。子弹分六个等级,挨枪的人自己不能说,大家看他表现猜,从一到六,猜好就把相应数字扣起来。最后大家一起亮底。要是都没猜中,就是大家喝,挨枪的不喝。要是有人猜中,就是没猜中的陪挨枪的一起喝。”   “要是都猜中呢?”
  “都猜中,当然就是挨枪的自己喝。”
  出乎我意料的是,身旁的衬衫男却起身往后退,“这个我玩不来,你们慢慢玩。”
  “别,别。”我一把拽住他袖子,“是你自己坐过来的,怎么能现在走人?”
  “可不是,姑娘都敢玩,你不敢?关键时刻别丢人!”
  衬衫男迟疑半晌,慢慢坐回原位。我放开手,感觉他胳膊上的肌肉在衬衫衣料下面绷得很硬。
  “从谁那儿开始?”
  “谁出的主意谁先开始。”
  “你先示范一个呗。”
  “来来来,咱们几个先干为敬!”
  一片起哄声中,气氛陡然变得热闹起来。师兄伸手拿起枪,脸上是无奈的笑,眼睛里面却放出瘾君子般狂热的光。他检查了一下枪,拉开保险,双手反握,将枪口对准双眼中间。
  “嚯,架势够专业。”有人笑道。
  砰!
  没有火花,没有硝烟,只是一声闷响。师兄猛然在椅子里面缩成一团,像只煮熟的大虾。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表情,鼻尖冒汗,双唇紧闭,牙缝中间挤出古怪的呻吟。
  一桌人不约而同发出“嘶——”的一声,像是也感觉到疼。
  “看这样子不轻。”
  “别是装的吧。”
  “那得是影帝级别的表演啊。”
  我注意到衬衫男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一直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也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几秒钟之后,师兄慢慢舒展开身体,将枪扔到桌上,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都来猜吧。”他哑着嗓子喊一声。
  大家轻点桌面,将自己猜的数字输进去。师兄用力一拍,每人面前跳出一个巨大的骰子影像,有红有蓝,有多有少。
  “红的都没猜中。喝!”师兄龇着牙笑道,两边额角依旧是汗涔涔的。他又一拍桌面,从枪下方弹出一行蓝色小字:
  Dysmenorrhea Level 4
  满桌人哄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让一个大男人体验这种痛,想来确实有几分滑稽。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抗议道:“才四级?怎么可能啦——”
  笑声中,我将桌上的枪拿到手中仔细端详。枪身沉甸甸的,细节做得很精致。据说这玩意儿在一些有钱人的圈子里非常流行——通过向大脑中的痛觉神经中枢发射不同频率的脉冲电流,能够引发各种以假乱真的痛觉,大脑随即分泌具有镇痛效果的内源性吗啡样物质,带来微妙的快感。相比起药物注射或者用弱电流直接刺激快感中枢,这种玩法要安全得多,并且别有一番刺激的意味在里面。就像战士喜欢炫耀旧伤疤一样,越是自命不凡的人,越喜欢夸耀自己如何能够忍受痛苦。
  “来来,小师妹跟Jimmy玩一个!”师兄一边高叫,一边将衬衫男往我身上推。满桌人又开始起哄。我瞥见衬衫男石蜡般惨白的脸,心里禁不住有几分好笑。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的。
  指尖按住桌面,我轻声笑道:“来吧。”
  一眨眼工夫,胜负已见分晓:六颗骰子,我十六点,他十五点。
  满桌人一起高声喝彩。
  我把桌上的枪慢慢推过去,银蓝色火花沿着桌面次第绽放,又一颗一颗熄灭,沉入黑暗中。许久,衬衫男用一只颤巍巍的手拿起枪。上膛,握紧,调转枪口,慢慢靠近前额。
  他的手抖得厉害,像狂风吹着一片葉子。
  “不是吧,连枪都拿不住?小师妹你帮帮他!”师兄笑道。
  我看到他的眼神,刹那间有几分于心不忍,但随即又有某种残忍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怕什么,不过是个游戏。
  我伸出双手握住他汗湿的手,将枪口对准他双眼之间,右手食指按在扳机上。
  “不痛,不痛哦。”
  指尖慢慢施压。那张惨白的面孔凝固在幽蓝光芒中,仿佛电影里的定格画面,只有一双眼睛慢慢地变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就在扣下扳机之前那一瞬间,衬衫男高大的身躯突然斜斜滑向一边,咚的一声栽倒在地上。
  我惊跳起来,刚要伸手去扶,他却一下一下猛烈地抽搐起来,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刺刀当胸戳穿。大堆黏稠的东西从他喉咙里呕出来,伴随每一次抽搐向外喷涌,沿着光洁的地板流淌开。地板下面的压感捕捉器将他的动作解读为某种舞步,也应和着节拍,放射出一轮又一轮绯红艳绿的光芒,将那倒在地上的扭曲人形,以及人形旁边热气腾腾的呕吐物,都映成一幅五彩斑斓的后现代抽象艺术。
  Light,Heat,Power!
  我乘电梯到一楼,走出环球金融中心大门。夜已深,湿热的空气迎面涌来,像黏腻的潮水。没有一丝风。楼群与管道间的缝隙中露出浑浊的夜空,空中有一弯残月,暗红而模糊,像一小块破碎的霓虹灯光。四面八方很是安静,没有车流的喧嚣,也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不远处的黄浦江面上,隐约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
  嘴里苦得厉害,仿佛刚才喝下的酒精都凝结在舌头上。我看见街对面有一台自动售货机,便向那亮着灯的地方走去,走到近处,却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倚在售货机后面抽烟。是那衬衫男。
  “又是你?”他似乎笑了一声,红亮的烟头在夜色里闪烁。
  我有些尴尬,立住脚步问:“你怎么样?”
  “没事了。”
  “刚才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他又狠狠抽了一口,把烟头扔到脚下踩灭,“酒量不好,丢人了。”
  我买了两瓶矿泉水,递一瓶给他。他接过来拧开盖子,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下半瓶。
  “慢点喝。”
  “谢谢。”他把烟盒递过来。“抽吗?”
  “不抽,戒了。”
  他又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想出来走一走,接接地气。”
  “接地气?”他闷笑一声,“说得也是。每天从家到公司,来回都是坐iCart,高处来高处去,连脚踩在土地上是什么感觉都快忘了。”   她说,我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多少,我只希望每个人都问一问自己:当你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你究竟愿不愿意去体验对方的痛?你腿脚不便的父母、你怀孕分娩的妻子、你生病住院的朋友?当你随手拍下路边一个车祸受伤的孩子、一个病痛缠身的乞丐、一只断了尾巴的流浪猫时,你敢不敢连同她/他/它的痛苦一起分担?
  访谈结束前,她给记者看了一段视频,是地铁里的监控录像拍摄的:上班时间,人们都在等车,突然间,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走到站台边跳了下去。地铁列车飞驰而来,从他身上碾压过去。
  视频很短,只有不到二十秒。伴随画面运动,一个男子的旁白从画外传来,声音懒懒的,却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目标人物出现,目标人物出现……戴着帽子、穿黑衣服的,诶哟马上跳啦跳啦跳啦!啊……疼啊!”
  配音的人是谁?为什么制作传播这段视频?当他赏玩别人的疼痛时他在想什么?其他看到视频的人又是什么感受?
  问这些问题时,小妤眼泪流个不停,几乎说不出话。但她却始终坚定地看着镜头,眼睛里透出一种愤怒,像冰冷的火焰。那是我所不熟悉的小妤,她的眼神和语气都那么陌生。
  我和小妤说话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飞去广东的一座城市。那里有一个青年工人刚刚跳楼自杀了。由于工厂公关工作做得好,消息瞒得密不透风。恰巧当地公安局有我一个朋友,偷偷给我发了条消息。我搭最早一班飞机飞去,赶到医院时,那工人还没咽气,但我看他样子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的一边脑袋都摔瘪了,像个烂掉的冬瓜。
  我在病床旁边把活儿干完,前后不过十分钟。然后我出去找那当警察的朋友一起抽烟。朋友反复叮嘱,这件事一定要瞒好,决不能让媒体知道。聊着聊着,他对我说:“你知道吗,那家伙还写诗哩。”
  我问,什么诗。朋友便从口袋里取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稿纸,上面还有没干透的血迹。
  “喏,这就是他写的诗,跳楼时就揣在身上。听工友说,那家伙平时就写,写了不少,抄在本子上,不给别人看,也不拿去发表。你说一个农民工,写什么诗,难怪想不开。”
  我一时好奇,就说我拿回去看看。
  朋友说,你要不嫌那个就带走吧,这玩意儿没人看。
  我办完事情,匆匆忙忙飞回上海,在路边胡乱吃了一顿,回到家洗澡睡觉。半夜里小妤回来了,我没有管她,翻个身继续睡。半梦半醒之间,我隐约听到一些声音,就爬起来推门出去,看见小妤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厅沙发里。
  我问,你干吗呢?
  小妤抬起头来看我。惨白的月光朦朦胧胧从窗口照进来,照得她脸上亮闪闪一片,全是泪光。
  我说你哭什么。
  小妤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我。眼泪不断涌出来,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但她却一声不吭。从她眼睛里,我依稀又看到那种冰冷的火焰,让人感觉到陌生。
  旁边桌子上放着那几张沾着血迹的纸,准是小妤从我口袋里掏出来的。我心里发慌,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也不知道如果被她知道了我做的这些事情会怎么样,却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就这么默默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忍不住,小声说一句:
  “我先睡了,你早点睡。”
  小妤还是不说话。我转身回卧室,爬上床盖上被子。起初睡不着,但周围实在太过安静,我又太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中午了。我出门,发现小妤不在屋里,连同她的猫,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通通不见了。我四处地找,没有找到一张字条。只有那几张纸还放在桌上原来的地方。
  我心里隐约知道,她是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但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能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发呆。少了一个人、一只猫、一些花草,这间不足六十坪的小屋显得空空荡荡的。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警察朋友打电话过来,告诉我那个农民工已经死了,尸体送去火化,等着家里人来领骨灰。奇怪的是,不管是小妤的离去,还是另一个生命的消逝,都没有在我心里产生一丝一毫的痛苦。我只是心里发空,好像被搬走了一些东西,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三个月后,我在电视上看到新闻。小妤死了。死在一场车祸中。
  我的小妤,安安静静躺在太平间的床上,面色平静。她再也不会痛了。
  她的手露在白被单外面,手心摊开,肿得像深紫色的萝卜,手腕上紧紧箍着那个手环,上面印着一行暗红色的字:“No Pain No Love”。
  我禁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她的指尖。手环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刺骨的痛从指尖向全身蔓延。
  像针刺、像电击、像火烧、像水煮、像千刀万剐、像万箭穿心、像上刀山下油锅、像剥皮抽筋……
  我痛得栽倒在地上打滚,像狗一样惨叫。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被奇怪的疼痛困扰。
  每当看到某些形象,闻到某些气味,听到某些声音,感觉到某些特别的气氛,我都会突然痛起来。从指尖到胸口,从胸口到后背,从后背放射到全身。
  黑色拉布拉多犬、多肉植物、她喜欢的颜色、她常用的香水、一个女孩的裙子、一碗热汤面、雨后草坪上的气味、高楼上的夜景、咖啡店的招牌、地下铁吹来的风、咬了一口的桃子、街边墙角的涂鸦、一朵小花、一片云……所有这一切都会引起身体不同部位莫名其妙的疼痛,仿佛疼痛成为我体验这个世界的特殊方式。
  医生说,不明原因的疼痛有可能是慢性病,也可能是心理原因。他给我一些药,让我多休息。
  我从公司辞职,出国待了一段时间,回来后重新找了份工作。
  那之后四年过去了。随着时间流逝,痛感慢慢消失。现在,我几乎已经不怎么痛了。
  (“几乎?”)
  偶尔也会有一些时刻,一些东西,会突然让我痛起来。不过并不要紧,吃点止痛片就过去了。
  (“比如那把枪?”)
  还有今晚的月亮。
  (“月亮?”)
  我還没给你看过这个吧?
  他打开钱包,我隐约看见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像却有些模糊。他从照片后面抽出一张叠在一起的纸递给我,纸张泛黄,上面有铁锈色的斑点。
  我将纸小心地展开,借着幽暗的路灯光凑近了看。纸上面写有一些小小的钢笔字,那是一首诗。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读到写在纸上的诗是什么时候了。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作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我读完这首短短的诗,感觉到一股冰冷的疼痛从胃里涌上来。喉咙发紧,想要呕吐。
  月光照着我们,周围是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合欢树的叶子在夜风里沙沙作响,脚下的草丛里传来一阵一阵秋虫声。这些小小的虫和草应该也会痛吧。
  男人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但他只抽了一口,就把脸埋在手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来。
  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说一声“不痛,不痛”。嗓子却被哽住。
  后记:
  小说结尾处引用的诗歌,是青年打工者许立志的作品。他从2010年左右开始写诗,有少量作品发表。2014年9月,二十四岁的许立志在深圳一家工厂里坠楼辞世。
  对这首诗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关注反映打工者诗歌的纪录片《我的诗篇》:
  Http://www.iqiyi.com/weidianying/mypoem.html
  【责任编辑:姚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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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只有一个学生的专业学习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杭州师范大学钱江学院就有这样一个冷门专业——箜篌演奏。该专业从2016年开始开设,为仅有的一个学生量身定制专业课,还专门从校外聘请箜篌演奏家来教课。   作为一种小众的乐器,开设箜篌演奏专业的学校少之又少,放眼全国,专业的箜篌演奏家也是凤毛麟角。然而,时光倒转回几千年前,箜篌可是我国古代一种重要的弦乐器。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在《李
一  安宁站在凸出建筑外的悬空阳台上,身旁的绿色植物因无人打理,在晚夏的季节里显出一派杂乱的茂盛。枝条横七竖八的,像是要奋力往某处伸,又似乎毫无目的地。安宁的情绪在阴沉的风中仍难平复。风不小,她脚下被踢倒的球形花盆被吹得滚到一边去了。安宁呼出一口气,试着转移注意力。眼前忽地掠过一只燕子,滑翔着往城市的深处飞去。阳台下方是步行街道,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两侧的高楼则如拱顶一般,将天空逼成了一条曲折而灰暗
提问: 要把y=sinx的图象变换为y=sin(ωx φ)(ω>0,φ>0)的图象,可以先将y=sinx的图象向左平移φ个单位,再将每个点的横坐标伸缩为原来的;也可以先将y=sinx每个点的横坐标伸缩为原来的,再将图象向左平移个单位.这两种变换方法只是平移和伸缩的先后顺序不同,为什么两次平移的长度不同?  回答: 先分析“先平移后伸缩”的情景:经过平移变换,y=sinx的图象上每个点的横坐标都左移
2016年12月3日,淘宝直播携手湖南卫视做了一档全新直播节目:《镇店之宝》之“农村淘宝淘乡甜直播秀”,来自贵州、甘肃、陕西等7个省份的8名县长,通过在线直播的方式向全国网友推介家乡土特产。一时间,县长直播当“网红”引起了广泛热议。  节目中,每位县长只要在规定时间内集齐10万点赞量,就能让自己代言的县域特产成为镇店之宝。为了更好地展示自家特产,获取观众点赞,县长们在节目里各显神通,比拼绝活。古田
2014未来科技大会暨25届银河奖颁奖典礼于9月20日在上海儿童艺术剧场顺利举行。众多科幻作者与国内科技创新企业界人士以演讲和高峰论坛等形式进行了交流与对话。  为了此次大会,科幻世界杂志社的十几位同事于17日、18日分两批乘动车从成都奔赴上海。早上八点出发,夜里近十二点到达——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和动车上摇摇欲坠的简易折叠搁板(其位置吸引了许多人伏在上面睡觉,但实际效果……),让大家对“朝发夕至”有
艾萨克·科珀扯了扯衣领,扭头往背后瞥了一眼,还好,并没有人用枪指着他的头。他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竭力忍受着极度的闷热。紧贴着皮肤的上衣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伸出一只手,镇定地按了按标记着“索尔·安德斯”的对讲按钮,公寓楼内传来一声蜂鸣。夜空中双月高悬,阿扎拉斯与维卡利安的昏黄月光洒在街道上,成排的高科技公寓楼影影绰绰。刚才那一阵骤雨,把修剪齐整的草坪打得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沥青味。该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