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巴别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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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莫斯科生活期间,认识了作家伊斯坎德尔(Фазиль Искандер)。他是今天苏联硕果仅存的几位大作家之一,曾担任俄罗斯国际笔会副主席,对巴别尔(Исаак Бабеть)的评价较高。他说,以巴别尔的オ气和成就而论,可以排在契诃夫(Антон Чехов)和蒲宁(Иван Бунин)之后,堪称现代俄罗斯短篇小說的继承者。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评价。当然,认同巴别尔是文学大师的,不仅有伊斯坎德尔,还有其他我们耳熟能详的作家,如马雅可夫斯基(Владимир Маяковский)、亨利·巴比塞(Henri Barbusse)、别雷(Андрей Белый)、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富尔曼诺夫(Дмитрий Фурмано в)和托马斯·曼(Thomas Mann),还有巴别尔同时代的很多苏俄作家,他们不仅是巴别尔的同行者,更是其文学成就的见证人。
  巴别尔小说《骑兵军》(Конармия),在那个时代被称作短篇小说集,或者短篇体长篇小说,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真实记录二十世纪人类的灾难。他不逃避现实,而是选择为现实作证,完美地作证,所以,他才是真正的作家。巴别尔曾说,作家在实际写作中,很难触及自己感兴趣的主题。作家也很难做到诚实,因为诚实,就要殉道。巴别尔于一九ニO年出任《红色骑兵报》(Красныцказлерисм)战地记者,笔名柳托夫(Кирилл Васильевич Лютов)。一九二三年,他描写骑兵军生活的小说逐渐问世,遭到原红色骑兵军第一军军长布琼尼的严厉训斥。布琼尼给《骑兵军》列出三大罪状:软弱、洁癖和诬陷。巴别尔说,布琼尼骂他的原因,是因为《骑兵军》写得“太诚实了”。后来幸有高尔基出面保护,才使巴别尔幸免于政治灾难。
  《骑兵军》虽以苏俄国内战争为背景,却不刻板和保守地服务于政治和历史,概念化解读主人公。相比同期的另一名作家法捷耶夫(Александр Фадеев)所写的《毁灭》(Разгром),其文学成就远比《骑兵军》逊色。原因在于,《骑兵军》里没有所谓新旧人道主义的对立,未将阶级仇恨视作最高道徳准则,未将知识分子视为苏维埃政权敌对势力。作者借战地记者主人公柳托夫之口,通过三十八个小故事,讲述了俄国知识分子如何靠拢革命,在大革命的洪流中寻找自我及如何与革命群众相融合的故事。
  巴别尔是语言大师,他对俄语的贡献是独特的,其小说的语言延续至今,依旧独特,且后继无人。他谙熟敖德萨和尼古拉耶夫地区的方言,在其小说中尝试这两种语言形式的混杂和互动,即使对俄国读者,要理解这一点也有些困难,这需要在敖德萨住上一段时间,最好再学一点敖德萨俚语。这些恰是翻译的软肋,巴别尔强烈的语言谐趣,在无论多么高超的翻译家笔下皆有衰减,译文的局限无可弥补。
  《骑兵军》篇篇精彩,字字珠玑,本文篇幅所限,容我略举一例,权作赏析。且看本书首篇《渡过兹布鲁奇河》,开场即描述尼古拉一世用男人白骨堆铺成的公路,此路不仅是从布列斯特到华沙,作者所指整个人类道路皆为死亡和鲜血铺就。进入第二段,情景愈加丰富,由远及近,笔触抒情而细腻,用修道院之静美暗示战争有违自然,破坏生活的和谐与安宇。巴比尔通过递进方式,先展开自然之美,再将人与景的心理疏离凸显其中,最终以橙色的太阳在天空滚动,犹如一颗砍下的头颅”等意象展现人与景的对立。
  作者除了描写色彩,还兼顾气味和声音,如血腥味和死马气味及河水浪涛阵阵等,“声”与“味”撞击着读者的心,小说开篇写得纯净而丰富。通过这个短故事,我们可感觉到巴别尔语言的另一特点:雍容华贵和突然迸发的穿透力。巴别尔灵巧地利用语言优势,在狭小的篇幅展现他的文学天赋,他的高尚之后是沙小、悲剧之后是滑稽,崇高激情与调侃嘲弄为伍,诗情画意与自然主义并行,将欣喜与怀疑、快乐与悲伤相提并论。
  《我的第一只鹅》是篇绝妙之文,它用简单的故事,回答了复杂的问题:为什么《骑兵军》的主人公要参加布尔什维克红军?答案很奇特,主人公柳托夫是诗人,他热爱自由,想发现和创造新世界,所以他参加了红军。孰料,革命却改变了诗人。柳托夫为融入革命战士的行列,宁愿放弃自我。巴别尔设计了柳托夫杀鹅的情节,将诗人内心的痛苦、纠结和矛盾展示给读者。在巴别尔的故事中,残酷的厮杀和无情的流血时刻在发生,主人公柳托夫置身于无知、愚昧和粗俗的红军哥萨克士兵中,环境逼迫他要尽快与战士们相结合,别无他路,最终他与战士们坐在一起喝汤,并给他们读报纸上列宁的讲话,任凭那“杀生的鲜血所染红的心低声地哀号”。至此,巴别尔再一次将喜悦与痛苦,崇高激情与调侃嘲弄完美地融合了。
  《多尔古绍夫之死》将人道主义沖突推向高峰。柳托夫是具有传统文化价值观的知识分子,他理所当然反对暴力。报务员多尔古绍夫被炮弹开了膛,肠子流到膝盖上,连心脏的搏动都看得见。多尔古绍夫怕波兰人抓后受辱,让柳托夫开枪将他杀死,柳托夫拒绝了,另一位红军战士阿丰卡·比达,却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多尔古绍夫,并怒斥柳托夫虚伪,还差点杀了他。
  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也有类似的情节,他对此种牺牲的态度大加褒扬赞美,称之为“新人道主义”和善行。可见,巴别尔的态度却与法捷耶夫截然相反。《多尔古绍夫之死》写的是传统价值观与“新人道主义”的激烈冲突。那么,巴别尔和法捷耶夫,谁更接近真正的人道主义?这是一个残酷的提问,至今没有答案。这时,小说笔锋一转,写道,车夫格里休克目睹了一切,却因此对柳托夫产生了好感,送给他“一个皱巴巴的苹果”,聊表敬意。这暖色的一笔,在人道主义争论之外,点染出人类情感的多样性。《多尔古绍夫之死》的最后一段只有两句话:“我接受了格里休克的施舍,怀着忧郁和祟敬的心情吃掉了他的苹果。巴别尔在其作品后来的几个版本中,删掉了这段,我觉得,此举,他是想把人道主义的思考留给读者破题,留给历史公断。我想,《多尔古绍夫之死》的故事发生在反人道的背景之下,柳托夫怎么可能会有人道主义的选择?   小说《基大利》表达的是生命的最高价值。作者在文中强调,革命就不可能不开枪。作者在字里行间讽刺和调侃了基大利们的共产国际,实际上也在调侃自己的痛苦,正像他所写:“我在日托米尔城徘徊,寻找一颗胆怯的星星。”他对理想,犹如对这颗怯懦的星星,自己也不确定,因为星光“时而闪耀,时而消失”,表现了知识分子对革命认识的不确定性。小说主人公一方面对革命欢欣鼓舞,另一方面又为革命所伤害。巴别尔又是在借柳托夫说自己,他渴望和向往自由,渴望看到旧世界毁灭,因为他是诗人,而诗人的心灵是敏感的、繁复而多样的,他不接受任何革命暴力,即使这是辩证的暴力。
  《一封家信》是一篇重锤般的作品,直击读者心灵。男孩儿库尔久科夫给母亲写信,寒睻之后,便大谈马驹斯乔帕,用词情真意切,不看下文会错将马驹当人。笔锋陡然一转,描写父杀子、子弑父过程。在男孩笔下,弑父和骂娘如家常便饭,一个小孩子,却对此见怪不怪了。但故事的精彩之处,还不在于亲人之间的杀戮,而在于,未成年的小红军讲述时的冷漠与平淡无奇。在小男孩心中,父亲与兄长之死和马腿生疥疮无异,骨肉残杀与宰头小花猪等同,不过都是些生活琐事而已。
  库尔久科夫的价值观很特殊,他觉得兄弟谢苗·季莫菲伊奇是最好的人,理由“全团都想让他当团长,布琼尼同志下达命令,发给他两匹马,好军服、一挂专用拉东西的大车和一枚红旗勋章”,库尔久科夫深信,只要全心全意地为苏维埃政权献身,未来要啥有啥,所以,谁碍了他的事,他就会毫不留情地砍杀,亲爹老子也不例外。这种价值观支撑着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它貌似怪诞,却非常合理。
  《一封家信》的写作手法,借用了俄罗斯民间口述文学的形式,向读者展现故事主人公丰富而独特的心理活动。小说的结尾,是作者的点睛之笔,“在简陋的花朵和鸽子的外省照相馆的背景墙下,戳着两个年轻人——身材奇大,一副蠢里蠢气的样子,大长脸、凸眼珠,活像在挨训,这就是库尔久科夫家的两兄弟——费德尔和谢苗”。这即是对库尔久科夫家的两兄弟形象的描述,也是为新生政权参与者存照:他们四肢发达,不学无术,却勇猛愚忠,擅自以革命名义濫施暴力。这条特性主线,贯穿全书所有主人公。但巴别尔并没有以历史名义审判他们,因为他们生来就没有被赋予道德感。
  《寡妇》是巴别尔小说经典篇章之一,其结构的完美无与伦比。小说标题很调侃,别具讽刺意味。团长舍维廖夫处于弥留之际,马车夫廖夫卡却在一旁,大谈他当杂技演员和举重运动员的美好过去,生活中对犹太人的歧视,并当着舍维廖夫的面与他的情妇大行苟且之事。
  故事通篇看不到对生的赞美和对死亡的尊重。舍维廖夫给萨什卡的遗言,就是把枪来的战利品留给她和母亲。团长舍维廖夫死后,萨什卡把他的遗嘱忘得精光,马车夫廖夫卡扯住萨什卡的头发,打得她满脸是血。巴别尔笔下这两个人物极令人厌恶,文末,作者将他们的形象推向极致。
  ……
  掩卷沉思,巴别尔的《骑兵军》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我想,最重要的就是人与战争的关系《骑兵军》告诉我们俄罗斯数世纪的同室操戈和兄弟残杀,不仅仅使俄罗斯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而且使其丧失了人道主义思想、道德和情感生长的土壤。小说的结尾是开放性的,只有无路的田野和旧国界。那么,未来到底在哪里?这只能由巴别尔自己来回答。而他,也确实回答过了,只不过不是用小说,而是用他的生命。
  一九八二年深秋,我的文学导师,文学翻译家石枕川先生,第一次对我提及苏联作家巴别尔和他的代表作《骑兵军》。那时候,中国苏联文学翻译家们都不熟悉巴别尔,更不会翻译他的作品。石教授对巴别尔评价很高,那时,我读书的大学图书馆里没有巴别尔和俄文原版《骑兵军》,所以,我就听石教授口述巴别尔的人生和《骑兵军》的情节,对我而言,不啻为高尚的文学享受。石教授见我对巴别尔神往,就说,将来若有可能,你不妨翻译《骑兵军》。
  一九八六年,我第一次读到《骑兵军》原文。我记得是在北师大苏联文学研究所的资料柜里,发现了《骑兵军》原文——它竟是一部复印件,而且肯定不是五十年代苏联再版的《骑兵军》复印件,而是苏俄二十年代初版的。八十年代中期,就在我拟以复印件做蓝本,准备翻译《骑兵军》的时候,苏联开始再版巴别尔小说,这是苏联自五十年代中期后,又一次重印巴别尔作品。看来,正如作家爱伦堡(Илья Эренбург)所说,人们对曾经震撼过他们的作品总是念念不忘。那年,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意大利《欧洲人》杂志评选出世界一百位小说家,巴别尔名列第一。翌年,我开始動笔翻译巴別尔作品。一九八九年全书脱稿,一九九二年,经过翻译家王守仁先生亲自推荐,《骑兵军》收入范若丁先生主编的《二十世纪外国文学精粹丛书》。二十四年过去,中国文化发展出版社慧眼只珠,再版巴别尔的《骑兵军》,这毫无疑问,是对文学翻译出版事业的贡献,也使我得以重新翻译巴别尔,将我在十余年中,从敖德萨、尼古拉耶夫、基辅、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地,所采集到的巴别尔精神,灌注于新译文,使之更鲜活、更灵动和更具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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