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爱是光着脚的哲学：古代智慧与现代爱情，[美]大卫·奥·康纳著，练培冬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人们通常认为，哲学总是“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属于极少数人在象牙之塔的玄思妙想，殊不知哲学也可以光着脚走在大地上，颇接地气。圣母大学哲学教授大卫·奥·康纳的新著《爱是光着脚的哲学：古代智慧与现代爱情》（以下简称康著）就属于这类“光着脚的”哲学，康纳教授凭着这种哲学穿行在色彩斑斓的爱情世界里，渐渐揭开爱情时装形形色色的外表，还原其本来面目。于是，“光着脚的”哲学与“穿时装的”爱情在这里相遇，构成了一幅别具风采的文化景观。
提及哲学，人们想到的多半是抽象的逻辑思辨、严密的理论推演、精确的体系结构等，哲学似乎与我们的生活没有交接之处。哲学课上，老师教给学生的永远都是某某哲学家说过什么，某某哲学家的理论应该如何理解，学生也多半把自己对某种哲学理论的了解作为谈资。哲学被抛离现实生活，虽然讨论的是真实，却又离真实的距离如此遥远，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哲学家追求所谓的哲学的纯粹性，而忽视了哲学更重要的维度，那就是哲学与生活的关系。爱情作为生活永恒的主角之一，也常常被现代人关在哲学门外。康纳的著作《爱是光着脚的哲学：古代智慧与现代爱情》把哲学和现代人的爱情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似乎让哲学又回到了生活的精彩之处。
谈及哲学与爱情之间的关系，究其源头，就西方而言还是应回到古希腊。果然，康著就是从“光着脚”的“爱欲”和哲学家苏格拉底开始他的思考和探索的。在柏拉图探讨爱情的名篇《会饮篇》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发表了自己对爱情的看法：爱情是一种精灵（Daemon），他介于神圣和世俗之间，他的母亲是贫困（ poverty），他的父亲是富裕（Plenty）。“和人们想象的爱情是文雅和美丽差得很远，他赤着脚，无家可归，和他的母亲一样，他总是在贫乏中生活。但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总是执着地追求美和善，因为智慧是最高的美，爱情总是追求智慧，所以爱对哲学家是必不可少的。”[1]苏格拉底这段阐释爱情的话很有意思。首先，他提出了自己对哲学与爱情关系的看法，在他看来爱情和哲学从来没有分离，追求智慧是二者共同的目标。其次，苏格拉底对爱欲的描述，让我们怀疑苏格拉底是在形容自己。苏格拉底长得很丑，总是衣衫褴褛，光着脚走在大街上向过往的人演讲，宣扬自己的哲学主张和智慧。苏格拉底和“爱欲”光着脚、穿得破破烂烂、追求智慧的形象很接近。西方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阿道解释“爱欲”和苏格拉底的形象的相似性时说：“厄洛斯（爱欲）和苏格拉底代表了——一个从神话方面，另一个从历史方面——哲人形象。”[2]苏格拉底把爱欲塑造成自己的形象的同时也开启了千百年来人类对爱情与自我关系的哲学思考。
在古希腊，男人之间的爱情是一种社会风尚，《会饮篇》中前两位演讲者费德罗、鲍萨尼亚在谈论爱情时都在为自己在爱情中的角色辩护。费德罗作为被爱者（lover），年轻貌美，拥有众多追求者，他为此感到骄傲，但是他担心自己作为被爱者会让人觉得过于女性化，缺少男性气质，因此在自己的演讲中他极力强调爱情的最大魅力在于激发被爱者的勇气。鲍萨尼亚作为男同之爱中年长的一方，他担心别人批评他被对方的身体吸引，而在自己的演讲中把自己装扮成灵魂的老师。他们二人并不是真的在阐述爱情，而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诡辩。爱情是双方的，而不是单方面的，他们为了在爱情中保护自我而扭曲了自我，把爱情本有的发自内心的狂欢和喜悦驱逐出了自己的领地，爱情穿上了厚重的时装，他们看似在定义和赞美爱情，但实际上爱情在他们那里已是面目全非。时过境迁，往事历经千年，爱情的故事依旧不变。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爱情亦往往如此。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人们有时候会选择近似于偏执的保存自我，伪装自我，殊不知只有敢于舍弃自己认为安全的方式才能真正领略爱情的美妙。1986年，著名导演伍迪·艾伦拍摄的影片《汉娜姐妹》便很好地用电影语言阐释了柏拉图的这种爱情观。
《汉娜姐妹》围绕着女演员汉娜和她的家庭成员展开剧情的。作为家中长女的汉娜是位成功的女演员，她习惯于帮助每个家庭成员解决他们生活中的困难——协调酗酒父母之间的矛盾，给姐妹物质上的帮助等，汉娜也因自己的强势、独立性格而赢得了丈夫艾略特的爱情。汉娜的丈夫很感激她把自己从之前乱糟糟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把她作为自己的生活导师而尊敬，但是艾略特渐渐不满汉娜缺少激情的爱情和她过于自立自足的性格，他背着汉娜沉浸在婚外情的刺激之中。一方面是安稳的家庭生活，妻子汉娜为他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是婚外情的刺激与处处被需要的感觉让他感受着生活的美妙。艾略特踌躇犹疑，不知如何选择。爱情之中的出轨并不是什么光彩和值得炫耀的事情，但是这里我们对爱情本身展开讨论，过多地牵扯出伦理的教条似乎没有什么意义。爱情是具有野性的，爱情中的个体总是担心坠入爱河会迷失自我，使人变得软弱，总是偏向于选择令自己感到安全的方式表达爱情，但是这种机械理性的方式却使爱情穿上了伪装的衣服，因伪饰而失去了美和真实。汉娜和艾略特都希望自己是爱情中被需要的那个，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会使人感到安全。汉娜不相信任何人，只依赖自己的力量，因为只有这种方式让她觉得自己主宰了一切，但也正是这种近乎完美的自立毁了她的生活。其实，放纵自己沉迷于爱情之中，可能会丧失身份，但是在所爱之人的眼中，我们能得到更加真实的身份。中国古语有言，“情人眼里出西施”，坠入爱河的人往往能在爱人那里发现别人看不到的对方。
让我们再回到《会饮篇》吧。费德罗和鲍萨尼亚在谈爱情的时候都在阐释自我，似乎爱情完全取决于自我。但其实爱情是双向的，沉浸在爱情之中的人最需要的是信任。为此，康著又随手引入现代电影作为例证。这是1991年乔伊斯·穆尔豪导演根据哲理小说《情如物证》拍摄的同名电影，一部关于爱情与信任的电影。剧中的主角马丁是个盲人，他极端拒绝任何爱与同情，渴望绝对自由，生活在与世界的冲突和不信任之中。马丁总是用拍照的方式记录他生存的世界，但是他的眼睛看不见，无法感知照片的内容。他的管家西莉亚非常爱他，一直希望能帮他描述照片，照顾他的生活，但是马丁把自己封存在狭窄的自我世界中，拒绝西莉亚的帮助。西莉亚不惜一切代价摧毁马丁围困自我的城堡，但因马丁的不信任，她最终没有获得爱情。缺乏信任的爱是缺少锁眼的锁，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别人。在爱情中需要信任，婚姻更是如此，婚姻是一种承诺，是一种责任，一旦走进婚姻的殿堂，自我无拘无束的生活就要画一个句号，为了补偿失去自由的代价，人们在选择婚姻的时候总是在不断地寻找理由、寻找证据，去证明以失去自由的代价而获得的婚姻是值得的。但问题是，如此依赖证据，这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而缺乏信任的爱情如何能得以维系？ 再回到《会饮篇》，第四位发言者阿里斯多芬用神话故事的形式讲述了人类的起源和爱情对人类的重要性， 强化了爱情中双方无法分离的关系。阿里斯多芬说，最初的人类是圆的，有三种性别：男性、女性、阴阳人，他们自身力量无比强大，后来在野心的驱使下试图取代神，宙斯惩罚人类的不敬，用雷电把人劈成了两半。被劈成两半的人类用整个生命在寻找另一半，爱情就这样产生了，人类需要另一半治愈创伤，实现合体，回归原初的完满。找到能与你亲密接触的人，人类似乎就能回归具有神性的完整状态。只有爱情能够拯救人的不完整，这个理由强大到每个人都要信任与你一起坠入爱河的另一半。
在阿里斯多芬看来爱能治愈我们曾经的创伤，而苏格拉底则认为不止如此，爱能激发人的渴望和抱负，能让人达到更完美的状态，“爱是一种媒介力量，他可以使人升华并接近神，同时也可以使神人下凡并贴近人。爱是人类超越世俗、朝着神圣的方向进军的可能性。”[3]爱不仅能让人充满激情更能让自我升华具备智慧，从这个角度解释苏格拉底的“爱的层次论”很合理，爱者因为对善的渴望从对特定对象的形体爱最终上升到对永恒的、抽象的、神圣的爱的追求。爱人之间不仅要达到身体的契合更重要是要能够进行灵魂的交融。最富有情爱的生活其实是哲学家的生活，总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踽踽独行而又从不懈怠，苏格拉底赤着脚穿行在寻求智慧的爱情之路上的形象就是哲学家最生动的写照。《会饮篇》中最后一位发言人阿尔基比亚德是雅典有名的美男子，也曾经是苏格拉底的情人。他在《会饮篇》中最后一个出场并把象征着狄奥尼索斯的丝带献给了苏格拉底，代表着苏格拉底在与阿伽通的演讲“比赛”中获得了胜利，穿着鲜艳衣服的阿伽通最终败给了光着脚的哲学家苏格拉底。阿尔基比亚德也对爱情发表了看法，在阿尔基比亚德的演讲中他回忆了自己与苏格拉底的爱情，苏格拉底内心充满神性极力想把阿尔基比亚德引向通往哲学的道路。阿尔基比亚德认识到苏格拉底爱情的高尚，但他自己无法抵达，留给他的是对苏格拉底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愫。在生活中，我们经常能意识到伴侣的高标准的正确性，但是这种标准我们往往无法企及，混杂着爱与羞耻感的情愫便会在脑海中兴风作浪。柏拉图没有给出如何排解倾诉的药方，康纳教授却做了进一步的讨论，他认为宽容与坦白能够抹平阿尔基比亚德式的绝望与创伤，能让爱情重现回归。在爱情中，我们要敢于承认自己的不完美，进而得到神的宽恕和怜悯。
美国当代作家德布斯的短篇小说《罪恶倒计时》就是一部关于宽容和坦白的小说。故事的主人公露安和特德过着浪漫的婚姻生活，一起拥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女主人公露安在问题少女之家做志愿者，那里的女孩子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许多人在童年时遭受过性虐，她们曾经的遭遇如影随形，常常让她们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在一起突发事件中，负责人罗杰富有智慧地成功挽救了一位企图自杀的少女的生命，这件事情让露安深深爱恋上温柔成熟的罗杰，最后差一点发生婚外情。露安深深悔恨于自己的行为，但是她认为性是不驯服的，她在神面前坦白自己的错误，并宽恕了自己，回归家庭。每个人在爱情之中都会有无可奈何与深陷深渊的时刻，我们需要的是坦白和反省自我而不是用谎言去包装和逃脱责任。
总之，坠入爱河的双方，在爱情中学会了信任、宽容，并且在爱中重新找到了自我的身份。爱的力量能够超越感官和语言，要相信爱情能够创造奇迹，激起人幻想和追求更完美自我的热情，在爱情中人们更新对自我的认知，执着地寻找智慧。当然，在爱情中人们收获的不仅仅是美好，还有悲伤和忧愁，但是不论是哪一种情绪，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悟，这种真挚的感悟催发人去学习、去更好地体验。古今爱情跨越时空、交相辉映，在康著中柏拉图的《会饮篇》《费德罗篇》《圣经》，莎士比亚的《奥赛罗》《仲夏夜之梦》，美国小说家安德鲁·德布斯的小说集《晚间舞蹈》，德国小说家托马斯·曼的小说《魂断威尼斯》，以及那些经典的西方电影，诸如《异域夜店》《坠入爱河》《汉娜姐妹》《指环王》《牙医的秘密生活》《情如物证》《魂断威尼斯》《理发师的情人》《芭贝特的盛宴》等，无不一一成为康纳教授沟通爱情体验、阐释爱情哲学的载体。康纳教授的叙述深入浅出，哲学和生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以一位学者的从容和智慧告诉读者：爱情和哲学永远是携手同行的。
当然，康纳教授的著作原本就叫《古代智慧与现代爱情》，并没有“爱是光着脚的哲学”这个标题。这个题目显然是敏锐的出版社编辑所加，其灵感大概来源于一些有关苏格拉底的图画。其实说到底哲学就是哲学，光着脚也好，穿鞋也罢，都算不得真正的哲学。哲学就是智慧，有了智慧，无论爱情千变万化，我们总能明白它的真谛，而不至于被各种时装所迷惑。
注释
[1]The symposium of Plato： The Shelley Translation， ed. David K.O’Connor， South Bend， IN： St Augustine Press， 2002：46—47.
[2][法]皮埃尔·阿多著：《古代哲学的智慧》，张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38页。
[3][美]大卫·奥·康纳著：《爱是光着脚的哲学：古代智慧与现代爱情》，练培冬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2页。
（责任编辑 郎静）
人们通常认为，哲学总是“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属于极少数人在象牙之塔的玄思妙想，殊不知哲学也可以光着脚走在大地上，颇接地气。圣母大学哲学教授大卫·奥·康纳的新著《爱是光着脚的哲学：古代智慧与现代爱情》（以下简称康著）就属于这类“光着脚的”哲学，康纳教授凭着这种哲学穿行在色彩斑斓的爱情世界里，渐渐揭开爱情时装形形色色的外表，还原其本来面目。于是，“光着脚的”哲学与“穿时装的”爱情在这里相遇，构成了一幅别具风采的文化景观。
提及哲学，人们想到的多半是抽象的逻辑思辨、严密的理论推演、精确的体系结构等，哲学似乎与我们的生活没有交接之处。哲学课上，老师教给学生的永远都是某某哲学家说过什么，某某哲学家的理论应该如何理解，学生也多半把自己对某种哲学理论的了解作为谈资。哲学被抛离现实生活，虽然讨论的是真实，却又离真实的距离如此遥远，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哲学家追求所谓的哲学的纯粹性，而忽视了哲学更重要的维度，那就是哲学与生活的关系。爱情作为生活永恒的主角之一，也常常被现代人关在哲学门外。康纳的著作《爱是光着脚的哲学：古代智慧与现代爱情》把哲学和现代人的爱情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似乎让哲学又回到了生活的精彩之处。
谈及哲学与爱情之间的关系，究其源头，就西方而言还是应回到古希腊。果然，康著就是从“光着脚”的“爱欲”和哲学家苏格拉底开始他的思考和探索的。在柏拉图探讨爱情的名篇《会饮篇》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发表了自己对爱情的看法：爱情是一种精灵（Daemon），他介于神圣和世俗之间，他的母亲是贫困（ poverty），他的父亲是富裕（Plenty）。“和人们想象的爱情是文雅和美丽差得很远，他赤着脚，无家可归，和他的母亲一样，他总是在贫乏中生活。但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总是执着地追求美和善，因为智慧是最高的美，爱情总是追求智慧，所以爱对哲学家是必不可少的。”[1]苏格拉底这段阐释爱情的话很有意思。首先，他提出了自己对哲学与爱情关系的看法，在他看来爱情和哲学从来没有分离，追求智慧是二者共同的目标。其次，苏格拉底对爱欲的描述，让我们怀疑苏格拉底是在形容自己。苏格拉底长得很丑，总是衣衫褴褛，光着脚走在大街上向过往的人演讲，宣扬自己的哲学主张和智慧。苏格拉底和“爱欲”光着脚、穿得破破烂烂、追求智慧的形象很接近。西方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阿道解释“爱欲”和苏格拉底的形象的相似性时说：“厄洛斯（爱欲）和苏格拉底代表了——一个从神话方面，另一个从历史方面——哲人形象。”[2]苏格拉底把爱欲塑造成自己的形象的同时也开启了千百年来人类对爱情与自我关系的哲学思考。
在古希腊，男人之间的爱情是一种社会风尚，《会饮篇》中前两位演讲者费德罗、鲍萨尼亚在谈论爱情时都在为自己在爱情中的角色辩护。费德罗作为被爱者（lover），年轻貌美，拥有众多追求者，他为此感到骄傲，但是他担心自己作为被爱者会让人觉得过于女性化，缺少男性气质，因此在自己的演讲中他极力强调爱情的最大魅力在于激发被爱者的勇气。鲍萨尼亚作为男同之爱中年长的一方，他担心别人批评他被对方的身体吸引，而在自己的演讲中把自己装扮成灵魂的老师。他们二人并不是真的在阐述爱情，而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诡辩。爱情是双方的，而不是单方面的，他们为了在爱情中保护自我而扭曲了自我，把爱情本有的发自内心的狂欢和喜悦驱逐出了自己的领地，爱情穿上了厚重的时装，他们看似在定义和赞美爱情，但实际上爱情在他们那里已是面目全非。时过境迁，往事历经千年，爱情的故事依旧不变。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爱情亦往往如此。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人们有时候会选择近似于偏执的保存自我，伪装自我，殊不知只有敢于舍弃自己认为安全的方式才能真正领略爱情的美妙。1986年，著名导演伍迪·艾伦拍摄的影片《汉娜姐妹》便很好地用电影语言阐释了柏拉图的这种爱情观。
《汉娜姐妹》围绕着女演员汉娜和她的家庭成员展开剧情的。作为家中长女的汉娜是位成功的女演员，她习惯于帮助每个家庭成员解决他们生活中的困难——协调酗酒父母之间的矛盾，给姐妹物质上的帮助等，汉娜也因自己的强势、独立性格而赢得了丈夫艾略特的爱情。汉娜的丈夫很感激她把自己从之前乱糟糟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把她作为自己的生活导师而尊敬，但是艾略特渐渐不满汉娜缺少激情的爱情和她过于自立自足的性格，他背着汉娜沉浸在婚外情的刺激之中。一方面是安稳的家庭生活，妻子汉娜为他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是婚外情的刺激与处处被需要的感觉让他感受着生活的美妙。艾略特踌躇犹疑，不知如何选择。爱情之中的出轨并不是什么光彩和值得炫耀的事情，但是这里我们对爱情本身展开讨论，过多地牵扯出伦理的教条似乎没有什么意义。爱情是具有野性的，爱情中的个体总是担心坠入爱河会迷失自我，使人变得软弱，总是偏向于选择令自己感到安全的方式表达爱情，但是这种机械理性的方式却使爱情穿上了伪装的衣服，因伪饰而失去了美和真实。汉娜和艾略特都希望自己是爱情中被需要的那个，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会使人感到安全。汉娜不相信任何人，只依赖自己的力量，因为只有这种方式让她觉得自己主宰了一切，但也正是这种近乎完美的自立毁了她的生活。其实，放纵自己沉迷于爱情之中，可能会丧失身份，但是在所爱之人的眼中，我们能得到更加真实的身份。中国古语有言，“情人眼里出西施”，坠入爱河的人往往能在爱人那里发现别人看不到的对方。
让我们再回到《会饮篇》吧。费德罗和鲍萨尼亚在谈爱情的时候都在阐释自我，似乎爱情完全取决于自我。但其实爱情是双向的，沉浸在爱情之中的人最需要的是信任。为此，康著又随手引入现代电影作为例证。这是1991年乔伊斯·穆尔豪导演根据哲理小说《情如物证》拍摄的同名电影，一部关于爱情与信任的电影。剧中的主角马丁是个盲人，他极端拒绝任何爱与同情，渴望绝对自由，生活在与世界的冲突和不信任之中。马丁总是用拍照的方式记录他生存的世界，但是他的眼睛看不见，无法感知照片的内容。他的管家西莉亚非常爱他，一直希望能帮他描述照片，照顾他的生活，但是马丁把自己封存在狭窄的自我世界中，拒绝西莉亚的帮助。西莉亚不惜一切代价摧毁马丁围困自我的城堡，但因马丁的不信任，她最终没有获得爱情。缺乏信任的爱是缺少锁眼的锁，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别人。在爱情中需要信任，婚姻更是如此，婚姻是一种承诺，是一种责任，一旦走进婚姻的殿堂，自我无拘无束的生活就要画一个句号，为了补偿失去自由的代价，人们在选择婚姻的时候总是在不断地寻找理由、寻找证据，去证明以失去自由的代价而获得的婚姻是值得的。但问题是，如此依赖证据，这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而缺乏信任的爱情如何能得以维系？ 再回到《会饮篇》，第四位发言者阿里斯多芬用神话故事的形式讲述了人类的起源和爱情对人类的重要性， 强化了爱情中双方无法分离的关系。阿里斯多芬说，最初的人类是圆的，有三种性别：男性、女性、阴阳人，他们自身力量无比强大，后来在野心的驱使下试图取代神，宙斯惩罚人类的不敬，用雷电把人劈成了两半。被劈成两半的人类用整个生命在寻找另一半，爱情就这样产生了，人类需要另一半治愈创伤，实现合体，回归原初的完满。找到能与你亲密接触的人，人类似乎就能回归具有神性的完整状态。只有爱情能够拯救人的不完整，这个理由强大到每个人都要信任与你一起坠入爱河的另一半。
在阿里斯多芬看来爱能治愈我们曾经的创伤，而苏格拉底则认为不止如此，爱能激发人的渴望和抱负，能让人达到更完美的状态，“爱是一种媒介力量，他可以使人升华并接近神，同时也可以使神人下凡并贴近人。爱是人类超越世俗、朝着神圣的方向进军的可能性。”[3]爱不仅能让人充满激情更能让自我升华具备智慧，从这个角度解释苏格拉底的“爱的层次论”很合理，爱者因为对善的渴望从对特定对象的形体爱最终上升到对永恒的、抽象的、神圣的爱的追求。爱人之间不仅要达到身体的契合更重要是要能够进行灵魂的交融。最富有情爱的生活其实是哲学家的生活，总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踽踽独行而又从不懈怠，苏格拉底赤着脚穿行在寻求智慧的爱情之路上的形象就是哲学家最生动的写照。《会饮篇》中最后一位发言人阿尔基比亚德是雅典有名的美男子，也曾经是苏格拉底的情人。他在《会饮篇》中最后一个出场并把象征着狄奥尼索斯的丝带献给了苏格拉底，代表着苏格拉底在与阿伽通的演讲“比赛”中获得了胜利，穿着鲜艳衣服的阿伽通最终败给了光着脚的哲学家苏格拉底。阿尔基比亚德也对爱情发表了看法，在阿尔基比亚德的演讲中他回忆了自己与苏格拉底的爱情，苏格拉底内心充满神性极力想把阿尔基比亚德引向通往哲学的道路。阿尔基比亚德认识到苏格拉底爱情的高尚，但他自己无法抵达，留给他的是对苏格拉底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愫。在生活中，我们经常能意识到伴侣的高标准的正确性，但是这种标准我们往往无法企及，混杂着爱与羞耻感的情愫便会在脑海中兴风作浪。柏拉图没有给出如何排解倾诉的药方，康纳教授却做了进一步的讨论，他认为宽容与坦白能够抹平阿尔基比亚德式的绝望与创伤，能让爱情重现回归。在爱情中，我们要敢于承认自己的不完美，进而得到神的宽恕和怜悯。
美国当代作家德布斯的短篇小说《罪恶倒计时》就是一部关于宽容和坦白的小说。故事的主人公露安和特德过着浪漫的婚姻生活，一起拥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女主人公露安在问题少女之家做志愿者，那里的女孩子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许多人在童年时遭受过性虐，她们曾经的遭遇如影随形，常常让她们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在一起突发事件中，负责人罗杰富有智慧地成功挽救了一位企图自杀的少女的生命，这件事情让露安深深爱恋上温柔成熟的罗杰，最后差一点发生婚外情。露安深深悔恨于自己的行为，但是她认为性是不驯服的，她在神面前坦白自己的错误，并宽恕了自己，回归家庭。每个人在爱情之中都会有无可奈何与深陷深渊的时刻，我们需要的是坦白和反省自我而不是用谎言去包装和逃脱责任。
总之，坠入爱河的双方，在爱情中学会了信任、宽容，并且在爱中重新找到了自我的身份。爱的力量能够超越感官和语言，要相信爱情能够创造奇迹，激起人幻想和追求更完美自我的热情，在爱情中人们更新对自我的认知，执着地寻找智慧。当然，在爱情中人们收获的不仅仅是美好，还有悲伤和忧愁，但是不论是哪一种情绪，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悟，这种真挚的感悟催发人去学习、去更好地体验。古今爱情跨越时空、交相辉映，在康著中柏拉图的《会饮篇》《费德罗篇》《圣经》，莎士比亚的《奥赛罗》《仲夏夜之梦》，美国小说家安德鲁·德布斯的小说集《晚间舞蹈》，德国小说家托马斯·曼的小说《魂断威尼斯》，以及那些经典的西方电影，诸如《异域夜店》《坠入爱河》《汉娜姐妹》《指环王》《牙医的秘密生活》《情如物证》《魂断威尼斯》《理发师的情人》《芭贝特的盛宴》等，无不一一成为康纳教授沟通爱情体验、阐释爱情哲学的载体。康纳教授的叙述深入浅出，哲学和生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以一位学者的从容和智慧告诉读者：爱情和哲学永远是携手同行的。
当然，康纳教授的著作原本就叫《古代智慧与现代爱情》，并没有“爱是光着脚的哲学”这个标题。这个题目显然是敏锐的出版社编辑所加，其灵感大概来源于一些有关苏格拉底的图画。其实说到底哲学就是哲学，光着脚也好，穿鞋也罢，都算不得真正的哲学。哲学就是智慧，有了智慧，无论爱情千变万化，我们总能明白它的真谛，而不至于被各种时装所迷惑。
注释
[1]The symposium of Plato： The Shelley Translation， ed. David K.O’Connor， South Bend， IN： St Augustine Press， 2002：46—47.
[2][法]皮埃尔·阿多著：《古代哲学的智慧》，张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38页。
[3][美]大卫·奥·康纳著：《爱是光着脚的哲学：古代智慧与现代爱情》，练培冬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2页。
（责任编辑 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