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01年韩国导演金基德的《收信人不明》，以韩国电影圈少有的大胆犀利，巧借一系列隐喻(美国与韩国——男人与女人、韩美混血儿——当代美国强权阴影之下西化的韩国)直指韩美关系，体现出当代韩国知识分子在美国强权阴影下深切的民族身份忧思。而这种民族身份忧思是整个亚洲在现代化进程中在西方——东方二元对立思路下的现代性焦虑，这一集体焦虑的背后是亚洲国家民族身份认同的迫切和寻找文化归宿的努力。
　　【关键词】《收信人不明》韩美关系身份焦虑
　　
　　19世纪亚洲国家在西方列强侵略的炮火中民族意识升腾，在东西方关系坐标中、在亚洲内部张力中，纷纷反思民族身份定位，直至国家发展进入现代化进程的今天，对于民族历史、民族身份的思考一直没有停止过。朝鲜民族亦是如此。
　　当代韩国因其特殊的历史和现实境况，电影创作领域里对民族国家的解读一般放置在朝鲜民族与日本的关系及韩朝对立中。而作为韩国最重要的“盟友”的美国，却一度成为不可言说的尴尬所指，成为历史叙述中故意被缺省的面目模糊的缺席者。2001年韩国怪才导演金基德拍摄的《收信人不明》，以韩国电影圈少有的大胆犀利直指韩美关系，体现出当代韩国知识分子在美国强权阴影下深切的民族身份忧思。
　　《收信人不明》是一个揭露“爱情”真相的故事，贯穿着对“爱情”的绝望。电影的主线讲述的是韩美混血男孩昌古的故事。皮肤黝黑的昌古因是母亲在战争期间与美国黑人士兵所生，白小受尽歧视。导致性格暴戾。遭人欺侮无处发泄时就对母亲拳打脚踢：美国父亲从韩国撤出时，曾承诺昌古妈妈一定会接母子到美国，痴情的母亲守着美妙的诺言屡屡写信去美国，期望她的黑人丈夫能把她们母子接到美国，但每每只收到“收件人不详”的退信，十多年里等待父亲的焦虑失落和遭人歧视的愤怒不断累积。昌古变得越来越焦躁、暴力，在又一次暴打母亲发泄怒火和绝望之后，骑摩托车把自己象一枚炮弹一样发射进稻田，以“倒栽葱”的姿态死在了田里。
　　电影的辅线是关于昌古暗恋的独眼女孩恩洛的故事。恩洛听说美军医院能治疗她的眼疾，不惜以向美国士兵付出身体为代价，得到了治疗眼睛的机会。当自以为拯救了恩洛的美国士兵要用刀子在恩洛身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时，愤怒的恩洛夺过刀刺瞎了刚刚复明的眼睛。
　　残酷、愤怒、阴郁的故事影像，既是对上个世纪70年代美军驻韩历史的真实再现，更暗含了导演对韩美关系及民族身份的深切忧思和绝妙隐喻：
　　
　　1、美国与韩国——男人与女人
　　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韩国政治题材电影中多次出现韩朝——兄弟的隐喻，从老导演林权泽的《太白山脉》到资深导演姜帝圭的《太极旗飘扬》，都设置了分属南北阵营的亲生兄弟，兄弟阵前相向，互相杀戮。以兄弟比喻韩朝关系，将朝鲜内战阐释为亲兄弟间的自相残杀，无疑是站在南北和解的立场对历史做的重新审视。东方文化语境里，兄弟是一奶同胞。“兄弟阐于墙，其御外侮”。在这样的故事框架里，兄弟相逢一笑泯恩仇大致是可以期待的结局。
　　《收信人不明》则用了两段韩国女性与美国大兵的故事隐喻韩美关系，不过这里的男女之情无关真正的爱情。
　　在昌古的故事里，美国父亲是缺席的，是彼岸飘渺的存在，父亲离开时的许诺，让痴情的母亲满怀希望苦苦等待。母亲的身体上刻有美国父亲的名字，甚至母亲在村里的小店买东西不惜被乡亲唾骂也要顽强的说着和父亲的一样的语言——英语。一个开出空头支票的、口惠而实不至的美国男人。一个痴痴等待未果仍心存幻想的韩国女人。一段极度不平衡不对等的感情：对于美国男人而言，这个女人只是他一次偶然的情感际遇，被占国的女人是理所应当的占有物(美国男人在昌古母亲身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有“为我所属”之意)：对于昌古母亲来说，美国男人是苦难的救赎者，是爱人，是自由与美好的象征。
　　客观的说。人到中年的昌古母亲对美国爱人的一往情深，是一种现实的反映。从二战到朝鲜战争期间，韩国人曾把美国当作“世界上最美好的国家”，美国不仅是“将韩国从可恶的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下解脱出来的‘解放者’，而且还是参加‘韩国战争’为守卫韩国而流血的维护自由的‘救援者’”。朝鲜战争结束后，美国的经济援助、军事援助、民主“教化”，使得韩国把美国当作“使他们得以生存的恩人”。韩国学者曾自豪的自称该国为“反美情绪的无风地带”，经历过这一历史时期的50岁以上的韩国人，对美国多持有感恩态度。
　　如果说昌古母亲对美国爱人的一往情深隐喻韩国对美国曾经的盲目拥抱，那么年轻韩国女孩恩洛和美国大兵之间的利益交换关系，则直指当下韩美关系的实质。在这段故事中，导演设计了颇具象征意味的细节：女孩恩洛眼睛瞎了，所以她看不清蠢蠢欲动的美国大兵向她走近的真正动机，当她以少女纯情的羞涩应对误以为的爱情时，美国大兵直接亮出了交换筹码：我带你去美军医院治疗眼睛，条件是你做我的女朋友。怀有救世主情节的美国士兵在为恩洛治好眼睛后，满以为恩洛感恩戴德。于是想当然的要在恩洛身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此时眼睛复明的女孩洞察了眼前的一切，她以决绝的刺瞎自己眼睛的方式反抗美国人的侮辱。
　　影片中年轻一代突然看清了美国士兵的嘴脸。导演也是有所指的。20世纪90年代随着美国在朝鲜战争期间屠杀平民的一桩桩暴行及驻韩美军谋杀、强奸、抢劫案件的屡屡曝光，韩国国内的反美情绪急速高涨。是时，主政韩国的是“386一代”，即执政时期正值30多岁、80年代上大学、生于60年代的少壮派。他们没有朝鲜战争和经济困难的记忆，能清醒的看到韩国接受美国“帮助”所付出的“割肉”代价，以及朝鲜半岛在美苏介入下遭受的分裂之痛。在“386一代”执政时期。韩朝和解氛围达到了历史最佳状态，与此同时，新仇旧恨之下韩国的反美运动也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点。《收信人不明》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拍的。
　　美国与韩国——男人与女人，两段无关爱情的感情，大胆而精准的隐喻，突破了韩国一直以来对美国复杂的、两难的、难以言说的情结，扯开温情的“爱”的面纱。让观众从故事中直观的领会到美国的“爱”的动机和韩国的痴情善良。
　　
　　2、韩美混血儿——民族身份的自我指涉
　　影片的主人公昌古是韩美混血儿。其混血杂种的身份遭人唾弃，他对自己的身份倍感痛苦、厌弃，因为他的出生是韩国受辱于美国的明证。主人公身份的设计别有意昧——混血身份正是当代美国强权阴影之下西化的韩国的象征。
　　二战后韩国被纳入美国的“保护”，成为美军在太平洋的军事基地，尽管战后韩国迅速实现了经济腾飞，但在内政外交诸方面难脱美国控制。上个世纪末，韩国国内全民反美运动中，逐渐浮现出民族意识觉醒的议题，思想文化领域、知识分子阶层，纷纷开启了在回顾历史和反思现实中追问民族身份定位的历程。对于南北对峙历史的反思，对 韩美关系的剖析透视，都出于一个逐渐强大起来的民族迫切的身份界定。
　　作为一部自我指涉的、讲述“我”的故事的电影，《收信人不明》的故事基调异常冷峻阴郁。象征当下韩国的昌古，其生命中充斥着杀戮、暴力和冷漠，美国父亲给他的只有身份的耻辱，绝望的昌古选择了自杀“回报”父亲：而另外两位指代韩国的女性——失去儿子的母亲最终以自焚切断了活在美国谎言里的虚妄幻想。少女恩洛更以自残的方式回击了自以为是的美国士兵。
　　影片借隐喻修辞揭示了美国对韩国的“爱”与“帮助”的实质，及韩美交往中韩国付出的巨大代价。片中人物在看清现实之后选择自杀、自焚、自残的极端而血性的方式回击美国，表达了创作者在韩美关系中对民族身份定位的焦虑和忧思，更透露出挣脱美国掣肘牵制的莫大决心。
　　亚洲国家的身份忧思在两个历史阶段表现得尤为强烈：被西方列强侵略时期和东西方冷战结束之后。
　　在第一个阶段，“帝国主义的军事侵略，外国政府的殖民统治，传教士的宗教劝导，在国外关税法则管理下的大规模贸易和对外国文化的追捧。这些力量既渗透了也勾画着国家边界线。它所形成的疆域正是民族身份认同所依据的地理空间。”
　　在第二个阶段，东西方冷战结束造成的巨大的意识形态空场迅速被经济竞争、文化较量以及民族和宗教冲突所填充，全球化与民族化、一体化与区域化相伴相生，世界逐渐呈现出一体而多极的轮廓。一方面全球化使得西方的经济模式、金融资本和跨国公司以不可阻挡之势在全球范围内扩张，世界成为一个“地球村”：另一方面族别意识和区域意识空前觉醒，各区域联盟或兴起或加强，各民族国家越来越重视守护本民族的族别属性，捍卫自己的民族尊严和国家主权。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亚洲国家在文化领域集体发出了如对西方说“不”、现代性批判、反西方文化殖民、反扭曲弱势民族的“东方主义”等声音，这正是东方民族在强势的西方——弱势的东方二元对立思路下的现代性焦虑，而东方集体的现代性焦虑背后便是民族身份认同的迫切和寻找文化归宿的努力。
　　作为上述潮流中的一支，在韩国，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电影圈出现了一批反思南北对峙的力作，在唯美浪漫的韩流中犹如一股清泉，引领着人们在对历史的反观中重新审定历史、探寻民族身份。但是，这样的反思由于存在着对美国的刻意回避而显得力度不够。比起韩朝关系，韩美关系中韩国的尴尬境地使得美国在电影作品中总是被淡化、模糊。
　　当导演金基德把最后一层禁忌撕开时，我们看到的是富有知识分子使命感的导演直面惨淡现实，正视淋漓鲜血，揭开历史和现实中血淋淋的伤疤，以不虚美不隐恶的真诚态度与完整的历史和现实对话。此举的意义不仅在于对大国强权说“不”，也不仅在于韩国文化精英为实现真正的民族自强而进行的自省、自救，更重要的是当下韩国只有勇敢的面对历史回答“我是谁”的问题，客观的完成民族自我认同和民族身份定位，才能坚定的面对未来探寻更加深远的民族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