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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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郑鸣在路口止步,抬头打量这栋楼。
  楼依旧。
  五个多月前,郑鸣在这楼三层的一个雅间吃过饭——说到雅间,郑鸣更愿意叫包厢。饭店是荤腥油腻的地方,人们来这里只为满足口腹之欲,或者假酒食以达到其他目的,最是红尘庸俗处,不知何雅之有。他们没有乘电梯,从大堂一角缘步梯螺旋而上,郑鸣边走边发了上述议论。戴胜在旁说:雅不是指吃饭,指装修,豪华气派,精致典雅,客人来消费,感觉高端上档次。郑鸣说:那让厨子挂一身珠宝也很雅啰。店老板尴尬地笑。这个话题是店老板带出来的,他在大堂迎接,嚷叫说已在三楼安排好一个雅间。他本来在前引路,此时侧身而行,回顾郑鸣说:郑局以后多来指导指导,让我们也沾沾雅气。郑鸣说:“指导”二字就很不雅。老板无言以对,干笑而已。戴胜对老板说:文化人就这毬样,好抠字眼儿,好抬杠,老兄别介意。
  郑鸣的确有抬杠的意思。这种心态贯穿饭局始末,弄得场面颇有点冷。他上午挨领导骂,心情大坏,下班后本想去找罗晓芸,却被戴胜拖来这里,所以有点不爽。还好在场的并无别人,除了戴胜和店老板,只有一位叫陈倩的女士。戴胜是几十年的好朋友,用罗晓芸的话说,属狼狈之交,在他面前耍脾气,并不会把他得罪掉。至于店主王老板,在郑局眼里,王老板就是个买单的,而在王老板眼里,姓郑的就是一条嘴脸难看的狗官,彼此定位明确,分野清晰,也就各以应有的态度安然相处。唯一感到不适应的,是饭局的主角陈倩。
  这次饭局因陈倩而起。陈倩是戴胜一个病人的女儿。据戴胜讲,她妈心脏不好,冠心病合并二尖瓣关闭不全,需要做搭桥手术,住院住到了人民医院心外科戴主任那兒。陈倩听多了传闻,包个红包来送礼,戴胜照例收下,然后拿去充到了她妈的住院账号上。手术如期进行,做得也很成功。陈倩觉得应该感谢一下,非要请戴主任吃个饭。戴胜却之不恭,于是就有了这个饭局。
  但这只是饭局的成因,而不是饭局的目的。事实上,戴胜组这个局,并不是要了却陈倩请客的心愿,郑鸣相信,聪明好客的王老板必定不会让戴主任的朋友破费。区区一餐酒饭,对王老板来说不算什么,何况在酒饭之外,还有更多的钱要他出。而这个花大钱的事,才是此次饭局的重点。
  这事也是因陈倩而起。陈倩家贫,她妈住院已经开始欠费,戴胜估算了一下,到她出院至少还需八九千元。戴胜有意帮陈倩解决这个难题,给她弄一笔钱。首先这笔钱不用还,否则依旧有压力,义行就打了折扣。其次也不能让戴主任亲自掏腰包,戴主任自己也不富裕。恰逢人民医院搞创建,宣传科弄了个征文比赛,征集为患者服务的感人故事。戴胜受此启发,决定也搞个征文大赛,以此为名拉一笔赞助。征文主题要与书有关,围绕传统文化做文章,因为陈倩是学古典的,某211大学古籍修复专业硕士研究生,写这个她拿手。关键是找赞助商。戴主任写着病历想了想,想到了妙香居的王老板。
  王老板打铁出身,读的书加起来没有二斤重,对“文化”最深刻的理解,是这两个字的笔画都是四画。但这并不影响他经商发财,成为老家山旮旯里人人艳羡的人上人。所以他打心眼儿里不认为文化有多重要,花钱赞助征文赛,还不如给老婆买个金镯子。但是戴胜一打招呼,他立时就应允了。盖因王老板是有追求的人,有了物质基础,又渴望政治进步,想弄个政协委员干干,回老家上坟时也好哄祖先开心。他有幸认识戴主任,而戴主任跟政协主席姚富根关系密切。他正走戴主任的门路,此时戴主任有要求,王老板岂能违拗?所以这事儿就定了。
  仅此还不够,还得拉个有公信力的机构当主办单位,比如文化局或作家协会。好巧不巧,戴胜的老朋友郑鸣,恰恰就是文广新局副局长,跟县作协那帮酸货也很熟。戴胜觉得这是天意,天意该做成的事,会可着你的条件来发生。他找郑鸣商议。老友来求,郑鸣没理由不答应。他建议在电视台发个启事,扩大一下影响,反正电视台归他分管,有此方便。他甚至认为不妨让县委宣传部也参与进来,他跟常务副部长赵某熟,请他捧场没问题。宣传部主办,文广新局、作家协会协办,电视台承办,听听就很牛逼。既然要玩,就玩得嗨一点,可劲儿显摆一下,让戴主任赚足面子,在女人面前好好放光彩。戴胜的心思被老友说破,捏着香烟嘿嘿笑。
  别瞎扯,我可是纯粹的好人。他说:好人是条不归路啊,既然做了,就得做到底。
  郑鸣说:当心被雷劈。
  戴胜翻眼。你懂不懂规矩啊!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像你这烂脾性,假如混江湖,早砍死几百回了。
  金主和靠山已分别谈好,戴胜今日组这饭局,就是大家见个面,最终敲定计划。同时把陈倩带过来,就算是她请客了。陈倩很年轻,长头发瘦脸庞,鼻梁上散落几点雀斑,让人一望而想到“小家碧玉”这个词。小家碧玉难免会有点小家子气,她话很少,略显拘谨地坐在下方位,除了斟酒倒茶,就是听三个老男人吹牛逼。这是郑鸣第一次见到她,谈不上什么感受,只是觉得挺顺眼。有一次陈倩过来倒茶,郑鸣问她多大了,她没回答,大概是吵声太大,把他的声音压住了,她没有听到。戴胜正跟王老板讲一件拍案惊奇的事,刚好讲到快活处,两人鼓掌大笑。郑鸣也就不再问了。小饭局就像小火锅,木炭太少容易凉,况且王老板不是同路人,郑局又不住休地耍个性,正事一说完,大家就都觉得可以散了。戴胜先送陈倩回医院,然后送郑鸣回单位。在一个红灯前,戴胜掏烟抽,丢了一支给郑鸣,拿打火机点燃后,把打火机也丢给他。
  你今天发什么神经?戴胜说:是不是看到美女了,就一个劲儿开屏?
  郑鸣大笑,一口烟卡在咽喉,顿时呛咳起来。戴胜睃他一眼,几丝讥笑横七竖八地爬上脸庞。
  尴尬了吧?
  郑鸣抹去呛出来的泪屑。尴尬个屁啊。他说:陈倩美吗?我不觉得。
  你就装吧。
  真心话。郑鸣说:我觉得还没罗晓芸好看。
  戴胜一哂,看到绿灯亮起,踩下油门往前冲。郑鸣被陡然的起步吓了一跳,闭上嘴不再说话。到下一个红灯,戴胜将烟头摁进烟灰盒,对郑鸣说:这事得抓紧,速战速决,不要拖太久。   郑鸣又被逗笑了。他刚调动脸肌,咧开嘴巴,陈倩马上说:对对对,就这样笑,就这样笑,挺好看的。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再笑呀,让我拍一张。
  郑鸣被搞得很无奈,也很开心。陈倩拍好照片,隔桌子给他看。郑鸣瞅了瞅,龇牙咧嘴的,眼也眯缝着,并不觉得有多好看。陈倩把手机收起来。对了,郑老师,电视台文化频道的王编导联系我了,约好明天上午录节目。
  好啊。
  可是我很紧张。你明天去不去?
  你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
  当然想啊,你在我会安心一些。
  我尽量去。
  一定来啊!
  郑鸣笑而不答。点的食物上来,一份炒米粉、一屉蒸饺、两碗紫菜汤而已。大概是天气好,感染得心情也不错,心头郁积的烦恼一扫而尽。饭后,他开车回单位,绕道将陈倩送到西关。陈倩家在西关住。然后他又绕了个道,去拜访了一下文管所所长。文物管理所不归他管,但跟翟所长关系不错。他成年没踏足过文管所,此时从天而降,搞得老朋友很惊诧。翟所长从老式桌屉里翻出只白瓷茶杯,用热水胡乱冲了一下,拿来泡茶款客。茶不好,是最便宜的毛尖,但是够热情,一家伙倒进去半杯子茶叶。翟所长也知道郑鸣挨局长骂的事,虽然认为罪有应得,但作为交情尚可的老同人,还是对他表示了同情和安慰。这事都过去多天了,郑鸣满心指望大家尽快淡忘,老翟这番迟到的情谊实在不合时宜,跟揭伤疤差不多,弄得郑局很无趣。他本来想跟老翟多聊会儿闲天,也没兴致了,直接询问所里有没有古籍,他想开开眼。翟所长当即带他去收藏室。古籍并不多,就一套晚清县志和几册本地先贤刊印的著作,加起来都没摆满一个展柜。最重要的是,那些书的品相都很完整,郑鸣仔细观察了一遍,没一本需要修补。他想给陈倩找点活儿干,现在看来没戏了。他很失望,取出一本书翻了几翻,就想告辞。翟所长长年守在破碑烂瓦里,寂寞得很,难得有个说话的自投罗网,岂能轻易放过。他拽住郑局死活不让走,定要拖他进办公室再喷一会儿。郑鸣无奈,只好从了。翟所长兴致极高,从大禹时代的本地文化遗存谈起,一直谈到所里近年来的各项工作和困难。郑鸣一口接一口喝着酽浓无比的茶水,还是忍不住要打瞌睡。正恹恹间,精神忽又一震:翟所长一句不经意的话敲醒了他昏昏欲睡的耳朵。
  老王和老赵马上要退了,剩下这些人都不顶用,尽是关系户进来混日子的。我跟方局商量了一下,打算招个人……
  编外还是编内?
  编内。我跟方局商量了,得招个真才实学的,不能只往这儿塞关系户。
  什么岗?
  技术岗。
  什么要求?
  最好是文物保护专业,硕士以上学历。
  只要文保专业?
  特别优秀的也可以适当放宽,但是得跟古文化有关系。
  郑鸣开心死了,嘴上反而损人家。就你们这小庙,还要硕士,谁搭理你们。
  翟所长翻眼。别看我们这庙小,道行可深着呢。
  嗯嗯,你们庙小妖风大。
  离开文管所,郑鸣开车回局。走到半道,他又在路边停下来。他心里莫名兴奋,仿佛有只猴子吸多了大麻,在里头上蹿下跳地嗨。陈倩的运气真好,这是不是真的代表着某种天意呢?他想马上给她打电话,让她也高兴一下。在号码拨出之前,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情绪,觉得似乎不正常,有一种不该有的快乐。陈倩是戴胜的女朋友,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戴胜有意追求、并且下了本钱的人,作为戴胜的朋友,自己这样合适吗?一只悬铃子落下来,砸到左边的倒车镜上,他抬头瞟了一眼,从镜子里看到一张猥琐的脸。他自嘲一笑,翻出了戴胜的号码。
  戴胜没有接。戴胜不接手机,最常见的原因是在手术室。这是经常遭遇的事,并无可虑,郑鸣却无端有点烦躁,好像是戴胜感觉到了什么,有意要躲避他。两个小时后,戴胜回了电话,问他打电话干吗。他刚下手术台,声音听上去很疲惫。郑鸣告诉他,文管所要招人,对陈倩来说可能是个机会。戴胜立刻变得很亢奋,话追话询问了所有细节。事实上这只是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并沒有什么具体细节和内幕可供打探与谈论,所以简单几句话就讲完了。戴胜明显不过瘾,看了看时间,快到下班了,就约郑鸣去吃饭,边吃边聊。郑鸣说:没什么说的了,我这边会留意,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你。你也别老在外头吃饭,多回去陪陪罗晓芸。戴胜说:行啦,婆婆!
  戴胜终究还是没能忍耐住,不到下班时间,就甩掉白大褂,开车跑到了文广新局。小城市是典型的体制社会,体制外的空间看似广大,却都是苦寒之地,要在这里活得好,最佳选择就是混进体制。时至今日,体制这块良田里的萝卜坑几乎都已填满,想挤进去占有一席,是非常之难的事。戴胜深知这个机会的重要,迫不及待地要与郑鸣商讨万全之策。他闯进郑局办公室时,郑鸣正在给几名属下交代事情,啰里啰唆说个没完。戴胜枯坐旁听,烦得要爆炸,看到办公桌上有两本线装书,就拿起来翻,发现是空白册,想必是笔记本,觉得挺精致的,就对郑鸣说:哎,我拿一本啊。
  郑鸣回头扫了一眼。哦,你都拿走吧。
  一本够了。
  郑鸣终于忙完他的事,坐到椅子里不停喝水。中午吃了太多太酽的茶,下午又说了太多话,喉咙干得不行。戴胜同情地看着他。少喝点儿吧,留点儿肚子一会儿喝酒。郑鸣摇头。真不去了,今晚得回去跟朱琳一起吃饭。文管所是方海明分管的,我找机会跟他聊聊,趁趁口风,看他们具体怎么弄。到时候还得找局长。哎,这事儿先不要告诉陈倩。你没告诉她吧?
  告诉了。
  郑鸣瞪着戴胜,摆出一副很无语的样子。戴胜觉知自己冒失了,有点小惭愧。没什么吧,早晚总得告诉她。
  万一人家又不招考了呢?
  戴胜的小惭愧变成了小沮丧。不招拉倒。他说:真不招咱有什么办法?呆了一下,又说:万一真不招,你再看看有没有其他途径,哪怕是聘用人员,先干着,慢慢等机会。
  郑鸣心里冷笑。人家211硕士,你让她当聘用人员,黄豆大点儿工资,她能干吗?心里这么想,嘴上也不愿扫戴胜的兴。行啊。他说:另外你再找找你老师,托他想想办法。   戴胜摇头。你可拉倒吧,我跟陈倩什么关系,敢去找他?他不抽死我!
  郑鸣所说的戴胜老师,即县政协主席姚富根。姚富根教師出身,曾在一个山村小学支教。戴胜是其学生,他的贫穷和好学都给姚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政府严重缺乏有文化的人才,大量教师因此转入行政体系。姚老师也就此从政,辗转各单位,后来到了县卫生局,逐渐做到局长。再后来又当了副县长,卫生局仍归其分管。再再后来进了县常委。再再再后来,就去了政协,成为令人尊敬的政协主席。戴胜刚参加工作,不过是个卫校毕业的中专生,之所以能一帆风顺,完全仰仗恩师的栽培。全卫生系统都知道他是姚主席的高足,姚主席待他如己出。所以在医院,戴某牛气得很,他可以横着走,斜着走,倒着走,打马车轱辘翻着走,但他却只是轻轻快快地正着走,见谁都客客气气,因此成其为人人喜爱的好青年。姚主席对戴胜诚然很照顾,但对他的要求同样很严厉,多次因为听闻他的风流韵事而将他狠狠批评。无奈戴胜是属狗的,骂自由他骂,该风流照常风流。老先生没办法,也只好听任之。但若让戴胜去找老头儿,说有如此这般一个女人,请老人家帮忙安排个工作,他是断然不敢去的。
  郑鸣见戴胜有点郁闷,笑起来。这还只是青萍上的风,未必成,也未必不成,犯不着现在就心焦。明天上午陈倩去电视台录节目,你陪她去吧。
  啊?明天就录?我明天要下乡义诊啊!戴胜很懊恼。你怎么安排的?
  这是电视台自己定的。
  换个时间行不行?后天,或者大后天。
  郑鸣瞥戴胜一眼。行啦,去不了就算啦,还没跟人家明确关系呢,就搞得要形影不离似的。
  戴胜嘿嘿一笑,也不觉得羞惭。次日是星期天,朱琳要去省城办事。她有一个同学,是省城某家著名律所的合伙人,邀请她入伙共创大业。朱琳老早就有意去省城发展。在县城,律师是个尴尬的职业,人们出了事,首先想到的是找关系,而不是找律师。在大众印象里,律师差不多仍然等同于讼棍。讼棍们能不能吃好这碗饭,跟他们与司法系统的关系成正比。朱琳虽然有关系,但在小地方小打小闹,很累,也没什么前途。而她在此地的关系,来源于在省高法当重要领导的舅舅。既如此,何不直接去省城混呢?况且儿子在省城读书,可以更方便照顾。所以同学一邀请,她就动心了。郑鸣本来想待在家看金鱼吐泡,在朱琳出发前一刻,突然又决定去省城看儿子。于是夫妻俩就一起上路了。中午朱琳跟律所的人吃饭,郑鸣则带儿子去吃洋快餐。刚进快餐店坐定,电话就响了。
  你没来!陈倩说。
  我有事,来省城看儿子了。郑鸣说:戴胜去了吗?
  来了。
  郑鸣一愣,颇觉无语。让他接电话。
  他去卫生间了。陈倩说:我们在饭店。
  哦,那你们吃饭吧。
  过不久,戴胜的电话到了。他在那边扯东扯西,想必是得知郑鸣已经知道情况,觉得有点尴尬,又不好不回个电话,就没话找话打哈哈。他问郑鸣什么时候回,回来了一起吃饭。戴胜干什么都要跟吃饭挂钩,有事没事都要下馆子,按照罗晓芸的推理,大概是小时候饿狠了,罹患上这样一个后遗症。郑鸣说:你可真行啊……
  好的好的,回来再说,挂了啊。
  这天晚上朱琳留在了省城。据她说,她与律所主任相谈甚欢,主任竭诚欢迎她加盟,给的待遇也很优渥,只要她去,直接就是合伙人。她感于盛情,有意入伙,想明天去律所再看看。郑鸣也很欢喜。他欢喜不是因为夫人事业上了新台阶,朱琳诚然能干,但她被如此厚待,无非是背后有个亲爱的舅舅,没什么好荣耀的。郑鸣欢喜的是,如果朱琳确定来省城,他在县城就自由自在没人管了。当然,这欢喜只可在心,嘴上要表示冠冕堂皇的支持。他把车留给朱琳用,自己打车回颍川。他满心以为今晚可以通宵斗地主,或者看完一部已经养肥的美剧。如果戴胜真叫吃饭,他会坚定拒绝。他在车上睡了一路,到颍川下车时,感觉阴沉沉的,天色混浊不清,不知是黑夜将至,还是雾霾所污。戴胜并没有跟他联系,大概是跟陈倩另有安排。随他们吧。他在小区外一个饭馆要了碗烩面,吃完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他决定回去看美剧。这时候手机响了,是罗晓芸。
  在干吗呢?
  刚吃过饭。你吃饭没有?
  吃过了。跟朱琳吗?
  我自己。她去省城了,今晚不回来。
  那你不是没人管了?
  郑鸣嘿嘿傻笑。
  我在我妈这儿。罗晓芸说:你过来吗?
  罗晓芸她妈的房子在维也纳小区。县城新建的高档小区几乎清一色用这种洋名字,人们在街上打招呼:你住哪儿呀?威尼斯,你呢?曼哈顿。洋气得很。罗晓芸父母在农村老家,兄妹几个对钱给他们买了套二居室,但是两位老人家习惯了乡村生活,并不愿住离地万里的鸽子笼,所以平时就空着,只有罗晓芸偶尔来住一下。暖气已经开了,房间里热气腾腾,罗晓芸只穿着一件紧身内衣,全身线条毕露,头发蓬蓬松松地绾着。客厅的大灯只开了暖光,杜比音箱里放着钢琴曲,是她喜欢的《风的路径》,轻柔的音调在朦胧的房间里舒缓流淌。她接过郑鸣的外套,挂到沙发后的衣架上。光线偏弱,郑鸣视力也不太好,但他依然看出罗晓芸化了淡妆。他窝到沙发里,罗晓芸坐在对面沏茶。小四十的人了,罗晓芸风姿依旧,有种知性的成熟,每当对面而坐,郑鸣看着她,看着看着就会发呆。戴胜真是没长大啊!他经常这样叹息:这么好的女人不守着,反而跟外头的女人打得火热。
  多正常啊,糖吃多了也会腻嘛,外头野味再不好,图个新鲜。罗晓芸说。
  这个对话发生在以前。此时,郑鸣望着罗晓芸,看她洗杯烫壶,投茶冲水,却想到了陈倩。此时此刻,她和戴胜也在一起吧。茶已泡好,罗晓芸倒出一杯放到郑鸣面前。郑鸣端起来,放在鼻前嗅了嗅,似乎真有香气氤氲而来。罗晓芸两手叠在膝盖上,含笑看着他。
  聊聊吧。
  好啊,你想聊什么?
  什么都行,比如你的朋友和学生。
  果然别有用心!郑鸣在心头一笑。你想知道什么?   无所谓,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她虽这么说,郑鸣知道其实是想听戴胜和陈倩的故事。肯定不能说得太亲密,那是出卖朋友,也不能说得太一般,罗晓芸不会相信。郑鸣遂开启过滤大法,讲了些不热不凉似咸似淡的情节。
  就这些?罗晓芸问。
  就这些。
  罗晓芸神色如水。她端起自己的茶,浅啜一口,茶杯停留在嘴唇边,似是在轻嗅茶汤的清香。我有种预感。她说。
  什么预感?
  这次戴胜可能要来真的。
  想多了。陈倩哪儿比得上你?戴胜不会那么愚蠢的。
  罗晓芸笑了一下,不再说话。郑鸣也不知说什么好。房间遂一点点溺入沉默。郑鸣忽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见过戴胜和罗晓芸一起出现了。刚结婚那几年,两对夫妻经常一起玩,吃饭唱歌打牌旅游,看到他们中的一个,就必定能在附近找到另外三个。后来朱琳工作忙,渐渐淡出,郑鸣依旧跟他们夫妻打混。再后来,罗晓芸也逐渐淡出了,只剩两个爷们儿狼狈为奸,在工作之余,相随出没于县城各种活动、饭局与牌场之间。这个过程很缓慢,以至于郑鸣根本没意识到这可能会意味着什么。会意味着什么吗?或者仅仅代表着罗晓芸对戴胜的纵容?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听到罗晓芸说:
  郑鸣,帮我个忙好不好?
  四
  之后幾天里,陈倩的微信明显增多,似乎跟郑老师有聊不完的话题。陈倩的硕士不是白读的,有文化有修养,而且很聪明,反应机敏,在郑鸣本就稀少的异性聊友里,她可谓一帜独树,对郑老师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所以,每当她主动说话,郑鸣不由自主就要回应,不由自主就会聊多。朱琳已经确定要去省城当合伙人,越来越少回颍川,给他不分昼夜地聊天提供了便利与可能。一日,他与陈倩聊到深处,建议她回省城发展,或者投奔北上广,颍川实在太小,窝在这里无异自毁前程。陈倩说她何尝不想离开,但是没办法。她向郑鸣讲了她的苦衷。这些苦衷戴胜都曾转述过,此时陈倩亲自道来,郑鸣依旧听得心塞。陈倩讲完,又发过来一句话: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
  后头又带了个无奈的表情。看来她是笃定要留在颍川了。既如此,他必须为她做点什么,而不能让她只依靠戴胜。他开始约方局打牌,前后约了三次才约到。方海明爱打牌,牌技却很烂,有他在场,大家基本上就不再担心输赢,所以大家都喜欢喊他拼场。想赢他钱的人太多,郑鸣只能排队等候。郑鸣并不想赢他钱,相反,他在牌桌上处处相让,不断给他点炮。方局长何曾有过如此辉煌的胜绩,开心得三十二颗牙齿一览无余。打过几次牌后,两人初步建立起某种友谊,郑鸣去方局办公室串门也就自然而然了,谈起一些私密话题也显得名正言顺。于是在某个无聊的午后,他们聊到了文管所招考事宜。方局证实果有此事,他已经跟局长书记初步交流过,很快就会开党组会具体讨论,然后报请县里审核批准。
  有什么具体要求?郑鸣明知故问。
  历史、考古专业,大专以上学历。
  郑鸣心里扑通一声响,仿佛一只青蛙跳进池塘。大专?太低了吧?
  我也觉得太低了。老翟嚷叫着想要硕士,不是发神经吗,我还想要个玉皇大帝,人家得来呢。我觉得本科最好,全日制普通高校本科毕业生。可是巴局长还嫌高,说大专就行。
  是不是巴局已经有人选了?
  嘘!方海明示意噤声,抻头望了望门口,并无行人通过,这才压着嗓子,神秘其事地对郑鸣说:你去问问他就知道了。
  郑鸣正被巴局嫌厌,怎敢登门去打听这个?但是凭常识,他认为已确定无疑。一周之后,巴局召开班子会讨论此事,提出的学历要求果然是大专,专业更是扩散到了汉语言文学。说是讨论,其实就是通报,局座做了决定,象征性地周知大家一声。这等于证实了郑鸣的猜测。郑鸣认为有必要告诉陈倩,让她对这事不要再存期待,掏出手机后,觉得还是让戴胜说比较好。他给戴胜打电话,没接,想必依旧在手术台上。算起来有好几天没见到戴胜了,下班时间已到,郑鸣决定去医院找他。
  戴胜果然在手术台。郑鸣久等不出,渐觉内急,就去厕所方便。厕所隔板上例有涂鸦,虽经清洁工努力清洗,仍有不少字迹清晰可见。其中有首四言打油诗最为醒目:
  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一起一伏,其乐无穷。
  这是一首历史悠久的厕所民谣,郑鸣读初中时就拜读过,没想到历经数十年岁月,至今仍在厕所里传唱。这才是好作品啊!郑鸣感慨地笑,拿出手机拍了下来,又拜读两遍,某个器官不觉有点躁动。他内心升腾起一点恶趣味,想把这照片发给人看。他先想到罗晓芸,又想了想,还是发给了朱琳。朱琳的电话立即就到了。
  你耍什么流氓?
  在厕所看到这个,想你了。
  恶不恶心啊你!
  这有什么恶心的?夫妻之间谁没做过?
  做是做,不能说。我说郑鸣,你是不是憋不住了?我警告你啊,别以为我不在家,你就可以胡来,我可盯着你呢!
  郑鸣听得后背起毛,丧气至极,那点小躁动也变成几滴余沥甩进便池。他回到医生办公室又等了一会儿,戴胜才从手术室出来。戴胜神色看上去很差,不仅疲惫,表情还很沉重。他看到郑鸣,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打个招呼,就坐到桌子旁出起了神。郑鸣猜是手术没做好,问他,果然是。
  一个三岁小患者,法络四联症,之前做过姑息性手术,这次是纠治。这孩子病情格外复杂,手术做得不太理想,我担心挺不过去。戴胜叹了口气,黯然神伤。才三岁呀!有时候想想,生命真是脆弱。
  郑鸣默然。戴胜郁结了一会儿,突然活泛起来。所以说做人要珍惜当下,及时行乐。走啊郑局,喝酒去。他跳起来,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叫上陈倩。陈倩她妈还不错,恢复得挺好。
  郑鸣本来看他心情不好,不想立即告诉他招考有变,及见他一下子亢奋起来,觉得泼点冷水也无妨。戴胜听他说完,又变得忧心忡忡。你们局长放宽要求,也许只是担心招不到人,不一定就有内定人选吧。他寻思了一会儿,对郑鸣说:如果这样,陈倩岂不是更有竞争力?   郑鸣说:你信吗?
  戴胜不语。他懊恼地摸出烟,抽出来一支嗅嗅,又装了回去。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尽是糟心事?
  郑鸣看他如此烦恼,颇感同情。这事儿基本没戏了。你还是劝劝陈倩,让她去大城市吧,咱们这种小地方没有出路。
  别急,再想想办法。戴胜说:事在人为。他又抽出一支烟,放到鼻子下反复嗅。找找大哥怎么样?让大哥帮帮忙。
  戴胜所谓的“大哥”,是指郑鸣的亲兄郑咏。郑咏是上级市委组织部部长,跟这一届市委书记关系亲密。有这样一个亲兄,郑鸣三十七岁就混到颍川县文广新局副局长,他认为凭的是自己能力,别人恐怕不这么想。戴胜觉得,如果找找大哥,这就是一句话的事。不料郑鸣直接就否了。
  想都别想!郑鸣说:老大三令五申,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找他为任何人请托。去年秋天,我爸因为外孙工作的事去找他,结果挨了顿熊,把我爸气的,高血压都犯了。
  戴胜狐疑地盯着他。这么无私干吗?想进政治局啊?
  你这话就让人没法接了。你干吗不去找你老师呢?
  戴胜嘿嘿一笑,复又叹一口气。如果咱俩联手,都帮她解决不了工作问题,以后还有什么脸在颍川县城混?
  郑鸣怃然,却取笑他:看你说的,跟咱俩有多大势力似的。
  戴胜说:总归不是一般人。
  这天晚上,郑鸣加班追美剧,看完最后一集意犹未尽,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就寻思到了其乐无穷的事。他打开搜索引擎,想找些不堪入目的视频看。微信在电脑旁响了一下。是陈倩,问他睡没有。他说没呢,你怎么也没睡?陈倩说睡不着。两人就聊起来。聊了几句后,陈倩说想跟他语音,问他方便不方便。他说方便。于是就改用语音聊天。语音聊天最好,既不用麻烦打字,又不像文字和语音留言一样存留记录,变成可能被人利用的证据。语音接通后,郑鸣批评陈倩作息习惯不好,应该早睡早起,否则对身体有害。陈倩说:你自己都做不到,还说我!郑鸣笑了。他能想象到陈倩在说这句话之前,必定撇了下嘴,以示傲娇的反击。可惜她的表情跟她的人都在微信那头,他看不到。他说:你不能学我。陈倩说:为什么不能学你?你是我老师,就得做我表率,你干吗我就也干吗,你要早点睡,我就也早点睡。郑鸣说:那以后咱们一起睡?陈倩说:你好坏啊!郑鸣说:我是说咱们一起调整作息,都早点睡。陈倩说:你少来,你就是坏。郑鸣说:有戴胜坏吗?陈倩没有回答。郑鸣说:你们现在怎样了?陈倩说:什么怎样?郑鸣说:你们的关系呀,发展得怎么样?陈倩说:郑老师不要乱说,我跟戴胜没什么的。郑鸣笑。怎么?还不好意思呀?陈倩说:真的没什么,戴胜帮我很多,我非常感激,但感激是感激,感情是感情,不能混为一谈。郑鸣说:戴胜人还是不错的,就是花心了点。陈倩说:我不喜欢花心的人,没有安全感。郑鸣说:那你喜欢哪种人?陈倩说:像你这种,稳重,可靠,偶尔有点坏,让人心里踏实,又不觉得呆板。话音甫落,马上又补充:我是举例子啊,你不要多想。郑鸣说:想也没用啊,我已经老了,没机会了。陈倩说:你年龄不算老,就是人有点老气。像你们这种年龄,在大都市里还是小年轻,正是风华正茂、鲜花怒放的时候,人生还有很多变数和可能,单身的也一抓一大把。到了小县城,就暮气沉沉的,一眼就能看到殡仪馆,真可悲。郑鸣感叹。是啊,我们就是混吃等死,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你真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陈倩沉默,大概是被说中心事,在那边陷入惆怅。郑鸣觉得应该改变一下话题,正要说话,陈倩的声音又传过来。我这个专业很难找到合适的好工作,我能力也有限,又不愿过于逼迫自己,带着父母去大城市,真的承担不了。戴胜说他愿帮我赡养父母,我相信他是真心的,可是我怎么能接受……
  戴胜的確很喜欢你。
  我知道。
  他的人生愿望之一就是找个女大学生。他没上过大学,大专是自考的,本科是函授,心里头一直有点自卑。他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这辈子上不了大学,就上大学生。
  那边再次失语。郑鸣可以想见陈倩此时的惊愕。他点上一支烟,长吸两口,然后徐徐吐出一团浓白的烟雾。烟雾在空气中浮动,就像水池里漂荡的痰涎,令人感到一点恶心。他抽第三口的时候,陈倩终于说话了。他是要用下半身的流氓,来补偿上半身的智商吗?
  郑鸣大笑。这句话太棒了,他要拿去调戏戴胜。陈倩等他笑完,说:你不该这样在背后说他,毕竟你们是朋友。郑鸣语塞。陈倩又说:他也不该在背后说你。
  他说我什么?
  他发牢骚,说你不讲义气,不愿帮忙。
  这家伙,怎么这样啊!郑鸣很恼火。我没说不帮,而是这事还没有具体进展,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怎么着手?从哪儿着手?政府做事是讲程序的,我现在就想把你弄进来,可能吗?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想把你弄进来呀。他怎能这么说话呢?
  我也对他说了,这种事不能强人所难,只要能帮,郑老师肯定会帮,如果实在有困难,也不能逼郑老师犯错误。
  你放心吧,我肯定会帮。郑鸣说:他还说我什么?
  陈倩嘻嘻笑起来。郑鸣催促:说呀。陈倩只是笑。郑鸣说:再不说我生气了啊。陈倩说:他说你是重症妻管炎晚期,怕老婆模范标兵,叫我尽量不要跟你打电话,也少联系,以免给你惹麻烦。
  郑鸣仰天大笑,觉得这事儿太傻叉了。如果你愿意,咱们现在就可以约会,让你看看我到底怕不怕。他说。
  现在呀?太晚了。陈倩依旧是嬉笑的语气。好啦,别生气啦,否则就更睡不着啦。
  郑鸣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不愉快。他理解戴胜的用心,所以并不怪他。他想起朱琳常说的一句话:狗皮袜子没反正,谁也别说谁。不禁苦笑。他觉得有必要找戴胜谈谈。县委宣传部计划拍部纪录片,对外推介颍川,从北京特邀到一个制作团队。据说这个团队跟央视关系密切,担保做出来必定能在央视播。他们派了一拨儿人来采风。赵部长点名让郑鸣全程陪同,因他对颍川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最了解,有助于工作开展。郑鸣带着尊贵的客人上山下乡,整整跑了一星期。送走采风团,他在宾馆里睡了一觉,恢复精神,然后去找戴胜。罗晓芸还没下班,只有戴胜在家。看到他来,戴胜的态度一如既往,没有更热情,也没有更冷淡。他说他正准备约郑鸣,陈倩的第二期节目也播出来了,他要跟陈倩一起请郑局吃个饭,聊表感谢。郑鸣说:干吗要你这么殷勤?你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戴胜嬉皮笑脸。很深入了,很深入了。   有多深入?
  十八厘米。
  少吹牛!
  真的,不骗你。
  好吧。郑鸣说:另外那十厘米是谁的?
  戴胜大笑,照郑鸣肩上狠捣一拳。你才只有八厘米!两个老朋友嬉闹了一通,移步到窗子边过烟瘾。罗晓芸不喜欢烟味,戴胜不想听她抱怨。窗前摆着一套布艺沙发,两人一个瘫坐,一个亵卧,把烟抽得像房间失火。我有种感觉啊,你这一回玩得有点过了,你跟陈倩。郑鸣说:你太认真了。
  是跟你说,我真挺喜欢陈倩的。戴胜翻身坐起来。她跟别的人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不一样。你要说她有多好,我也真给你说不出来,但就是让我迷恋。
  不是因为她是211女硕士吗?
  有这个因素,但不全是。戴胜捏着烟想了半天,说:她身上有种东西,是我想要,却又无法得到的。这让我欲罢不能。
  什么东西?
  别问那么具体好不好?戴胜翻了郑鸣一眼。我又不是作家,也不是诗人,怎么能说得清楚?总之,就是想得到她。
  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戴胜嘿嘿笑起来。你不也说了嘛,我吹牛呢。
  他们在罗晓芸下班之前离开,一起去接陈倩。戴胜还约了其他人,都是政协和医疗系统的,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一个中包厢。戴胜向大家隆重介绍了集才貌于一身的陈倩,电视台已经播了两集她的专题访谈,第二集明天会重播,请大家届时观看。座中人听罢,争相赞美。席间照例要轮流巡酒。轮到陈倩时,她敬到郑鸣,向郑老师汇报了一件事:电视节目播出后,有人通过电视台联系她,他们有一套祖传家谱破损得厉害,想花钱请她修补。她已经把这活儿接下来了。郑鸣说:挺好,挺好。戴胜扫视座上诸位,持酒嚷叫:你们有谁需要修补的,被虫咬的初恋日记呀,被老婆撕碎的情书呀什么的,都可以拿过来。复又勾住旁边政协副主席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声嘀咕:像这样的人才,得吸收到咱们政协去,这次换届的时候给考虑一下呀。副主席笑得像弥勒,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喝酒喝酒。
  郑鸣冷眼旁观,想笑笑不出。戴胜虽然风流,脑子还是有数的,搞婚外情一向低调,基本上只对郑鸣无所隐讳。这次他居然一反常态,弄这么浩大个场面,颇有昭告天下的意味。郑鸣不认为他只是借此宣示主权,更不认为他仅仅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觉得事情严重了。
  五
  郑鸣很久不约方海明打牌,方局很忐忑。他以为何处不慎,得罪了这个圣人蛋。得罪他当然扯淡,关键是他上头还有个令人敬畏的哥哥。巴局长崇拜李云龙,最喜欢做的事除了喊亮剑,就是骂娘。郑鸣把分管的工作搞得一团糟,巴局长却只是批评了一顿,虽然措辞严厉,用词却很文明,倘若换作别人,几代祖宗都被他操遍了。巴局长主持工作已经三年,一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一日在微信上学习,看到一篇讲《永乐大典》的文章,脑际灵光闪耀,当即决定编撰一部《颍川会典》。他开会宣布了这一决定,任命郑鸣为执行人,由他选聘编委会成员,并负责具体编撰事宜,方海明同志协助工作。方海明这才意识到有很多天没跟郑局切磋过牌技了。散会之后,他立即去郑局办公室拜访,先跟郑局谈了会儿工作,然后邀请他重叙旧谊,晚上去他家搓几圈。郑鸣想到之前输给他的钱,爽快地答应了。
  方海明约的还有翟所长。翟所长这些天火气很大,一提到局里的事就指桑骂槐,而所有隐喻,无不指向高高在上的巴局长。大家打风定位,和谐打牌,打了不几圈,翟所长便又忍不住开始发牢骚,就招考的事表达他的质疑和不满。
  这是专业性很强、对文化程度要求很高的岗位,他居然把学历降到大专,这不是开玩笑吗!明显是有其他意思。干脆也别考了,他想让谁进,直接进来好了。荒谬!
  鄭鸣说:老翟这么愤怒,不会去县里反映吧?
  哼,走着瞧!
  方局满以为又要大赢一票,不料第一局就输给郑鸣,然后又输,再接再厉地输,郁闷得不行。翟所长的叫嚣令他很不耐烦,认为干扰了他的思路。另外在他的牌局上批评领导,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好好打牌,莫谈国事!他丢出一张牌,打断愤怒的老翟。
  牌局结束后,大家作别抑郁的方局。郑鸣开车送老翟回家,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到招考的事,再次挑逗起老翟的怒火。他对老翟的义愤表示了理解和支持,赞美老翟是个公正耿直、不畏强权的人,然后问他是不是真要去县里反映情况。老翟被郑局煽动得豪气满怀。
  当然要去!他嚷嚷的声音几乎炸破车厢。别人怕惹事,我不怕!
  送罢老翟,郑鸣意欲给戴胜打个电话,告诉他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想了想,又罢了。他翻了翻微信,没有陈倩的留言。这些天他很少见到陈倩,微信上聊得也不多,想必是在忙着修补家谱。听她说过,修复古籍是细致活儿,最是考验耐心,要静得下来。所以他也没有主动打扰她。此时他想,应该给她留个言,告诉她已被聘为《颍川会典》编委会成员,聘书不日发放。留言刚发出去,戴胜打过来电话,问他在哪儿,在干吗。郑鸣说刚打牌回来,准备睡觉。戴胜说睡不着,想跟他喷一会儿。从声音听,戴胜的情绪似乎很低落。郑鸣说:你过来吧。戴胜说:我在医院值班,就在电话里喷吧。他问郑鸣这几天有没有跟陈倩联系。郑鸣说没有。
  怎么了?郑鸣问。
  我觉得她很怪。
  其实不是怪,是冷淡。这段时间陈倩不光跟郑鸣联系得少,跟戴胜也几乎没见过面。每次戴胜约,她都以有事或太忙婉拒,在微信上说话,也带理不理。戴胜不知所以,就想到了老朋友郑鸣。郑鸣说:她大概在忙着补书吧,毕竟得赚钱养家。戴胜说:补个破书能赚几个钱?这样不理人,很让人煎熬啊。干脆我把她养起来得了。郑鸣说:你省省吧,不要做得太过火。戴胜说:有什么?我又不是养不起她。
  郑鸣懒得跟他扯这个话题,敷衍了几句就打起哈欠。话不投机,就此打住。陈倩一直没回复留言。第二天晚上九点多钟,郑鸣正跟人喝酒,陈倩打来电话。她说她在东站,问郑老师能不能去接她一下。东站僻在远郊,始发和经停的都是长途车。郑鸣想:难怪几天没消息,原来去外地了。天很冷,预报将有风雪,车站外萧瑟冷清。陈倩脖子里缠着条毛线围巾,孤单站在路灯下,脚边放着一只小小的旅行箱。她神色阴郁,上车后也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发呆。郑鸣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又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去了趟省城。郑鸣见她不愿多讲,也就不再问,反正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急在这一刻。车子进入市区,陈倩突然说:郑老师,咱们喝酒去吧。   小城没有酒吧,要喝酒只有去饭店。此时还不算晚,饭店都在开门迎客,但都是喧哗场所,可以清静小酌的地方很少。郑鸣想来想去,找不到合适之处。陈倩说:要不去你家吧,你家方便吗?去他家倒是方便,不光喝酒,做什么都方便,但是朱琳虽走,余威仍在,她的气息已经渗入家中每一件器物,每一个角落,似乎连空气都是她的同谋,带女人回去,很难营造出可以为所欲为的理想氛围。他扶着方向盘动了会儿脑筋,对陈倩说:还是去咖啡馆吧。
  这是全城仅存的一家咖啡馆,生意也不甚好,拥挤排列的咖座区人影寥落。他们要了一间小包厢,点了一份点心和一瓶清酒。陈倩看了看清酒度数,嫌低,要换成高浓度的白酒。郑鳴说:心情不好就学人家狂饮烂醉?傻不傻呀!这酒度数低,但后劲儿大,照样可以浇愁。陈倩也就不再坚持了。她依旧不愿说话,郑鸣也依旧默然相陪,气氛难免有些凝滞。陈倩没吃晚饭,空腹加闷酒,脸庞很快透出薄薄一层酡红。喝完第三杯,她抬头盯着郑鸣。
  郑老师,你知道我去干吗了吗?
  干吗了?
  去参加公务员考试了。
  怪不得前些天见不到你,原来在准备考试啊。郑鸣笑起来。考得怎么样?
  你还看不出来吗?她说着,颧周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眼泪随之簌然而下。我真没用!
  郑鸣替她感到遗憾,但对她的行为又难以理解,不知道她何以对这个考试讳莫如深,想了想,大概是她已经考过一次,没有考上,害怕这次再失利会被人笑话吧。他给陈倩续上酒。这种考试本身就有很大局限性,考不好并不说明你不优秀。他说:贾岛、李时珍、蒲松龄都很牛吧,科考就不行,一辈子都没混个出身,韩愈那么了不起,也考了四次才考上。再说考试成绩还没出来,干吗这么悲观?
  陈倩摇头。肯定过不了,我有预感。她将杯中酒仰头喝下,然后又哆哆哆倒满,似乎已对自己绝望,索性自暴自弃。郑鸣把酒瓶拿过来放到自己这边,寻思了一会儿,说:文管所招考的事还在拖着,官僚系统就这样,效率低下。不过应该也不会拖很久,准备一下考这个吧,你还是很有机会的。虽然事业编比不上行政编,但总算也是个出路,也不影响以后继续考公务员。
  陈倩的手机响,她掏出来看看,调成静音,将手机放到桌子上。谁知道能不能考得上。她说:我对自己很没信心。
  郑鸣说:努努力吧,你努力考,这边也努力做工作。
  陈倩点头。那就麻烦郑老师了。郑鸣说:应该的。陈倩的手机又响了,在她拿起来之前,郑鸣扫了一眼屏幕,看到戴胜的名字。陈倩拿起来并没接,再次调成静音。郑鸣问她:为什么不接?
  陈倩有点没好气。他越来越无聊。
  哦?
  陈倩手把酒杯,如啜茶般徐徐而饮。他是好人,我很感谢他。她说:但我不会当小三。
  郑鸣说:你得叫他知道你的意思,让他死心,否则他会锲而不舍,这样对你对他都不好。
  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我相信你。
  陈倩冲他一笑。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笑容里有种乍然而现的明媚,就像阴雨后破云而出的阳光。郑鸣很欣慰,也有种心石落地的感觉。陈倩开始吃点心,喝酒也慢下来。两人边喝边聊,一瓶酒1.8升,喝完已是午夜后。车是不能开了,就停到咖啡馆外,打算打的回去。出租车久等不至,陈倩看到附近有公共自行车,建议骑车走。郑鸣没有自行车卡,陈倩说可以用支付宝。郑鸣弄了半天弄不好。陈倩说:笨死了,我给你弄。夺过郑鸣手机摆弄起来,很快就好了。陈倩将手机还给他。
  我已经很笨了,你比我还笨。她嬉笑说:咱俩真是一对笨蛋。
  两人骑车夜行。不时有细微湿润的凉意黏上脸庞,大概是零星细小的雪花。途经王老板的饭店。王老板花大钱买了一副对联,当然不舍得藏起来,早已刻到柏木上悬挂门口,此时在街灯照耀下,字迹异常清晰。两人驻足观看,只见落款处写着:陈倩撰联,某某书丹。郑鸣说:你的大名进入公众视野,成为这个城市文化的一部分了。陈倩取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应该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放到我前面。她说。
  郑鸣哈哈一笑。两人继续骑行。西关虽属城区,但很破落,各种老房参差拥挤。最近的一个自行车停放点离陈倩家不过两百米,还好车后,郑鸣陪她走完最后这段夜路。陈倩家在一条胡同里,院落窄小,门庭寒促,隔着低矮的青砖院墙,可以看到里头老旧的平房。夜风渐起,冷飕飕的刺人肌肤。陈倩并未急着进门,郑鸣也没有急着道别。路灯在街角那边,照不见陈倩的表情,郑鸣望着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五官。真心说,这五官的确挺好看的。陈倩说:郑老师。
  嗯?
  这酒后劲真的大,我要醉了。
  没骗你吧。
  没有,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她说:郑老师。
  在呢。
  我想抱你一下。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情节。郑鸣双臂刚张开,陈倩已经倾倒在胸前。冬衣太厚,将两具肉身至少隔开五厘米,但郑鸣依旧能感受到怀抱里鲜活的温软和热度。谢谢你!陈倩在他耳边说:有你真好!她的呼吸和头发一起撩拨着郑鸣的脖子,弄得他心慌无比。他想吻她一下,她却松开了搂住他腰的手。这说明她要结束拥抱了。郑鸣遂将环抱她的胳膊放开。陈倩将他的羽绒服拉链拉到最高,又把脖子处的扣子扣好。赶紧回去,多喝点热水,早点休息。她说:不要感冒了,我会难过的。
  这天晚上郑鸣注定睡不好。他没有骑车,也没有打的,想着心事一路步行回到家。县城不大,最长的对角线也不过两小时的脚程。郑鸣冲了个热水澡,冲掉身上的汗,然后在客厅、书房和卧室踱来踱去,无心睡眠。次日上午,他给翟所长打电话,说要聘请他做《颍川会典》编委会副主任,如果方便,中午一起吃个饭,商量一下编撰事宜。翟所长有自知之明,自认这个副主任还轮不到他做,但对郑局如此推重,还是非常开心和感谢。两人在一个小馆子里把酒畅谈,难免还要谈到招考的事,翟所长再次愤怒骂娘。郑鸣也再次表达了他的关心。他关心的不仅是学历问题,还有个更重要的事: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静?翟所长也在为这事纳闷。两个讨论了一下,认为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局长对这事根本不重视,二是局长想安排的人在硬条件上还没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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