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福城(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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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福城是关东第一城,始建于明朝,原来叫土塔城,因为这里有一座土塔。土塔的东面是一座山,叫三泉山,山上有三眼泉水,一旦遇到雨季,三条涓涓细流转眼间就会变成滔滔山洪滚滚而下。当年有个僧人住在山上的鸿远寺,寺庙很小,这个僧人既是住持又是护院。后来陆续又有几个僧人来投奔,这鸿远寺便开始有了香火。这里距辽河很近,又可以取捷径奔驿道,朝廷在山下设立了驿站,山下的小镇也就逐渐兴旺起来。
  土塔城真正兴旺的时候是清末,一大批闯关东的人没有走海路进旅顺,而是过了山海关就在辽河岸边住下了。这里曾经是朝廷的猎场,居住的人不多,村落和村落之间距离很远。土塔城的居民相对较多,又有许多商铺、大车店、客栈、酒馆,渐渐发展成这一带的中心。
  到了民国,这里已经是关东名城了。起初叫塔城,民国政府改为福城。谁料到,若干年后,人们才意识到这个福城是真正的福城。福城的南郊有金矿、暖玉矿(玛瑙),西郊还有一个很大的露天煤矿。这些资源被民国政府发现了,福城成为辽河流域的工商业重镇。福城的民营企业从此诞生,不久,这座城市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富豪。
  《福城县志》记载,福城三富郑、郭、许,其中的首富叫郑天寰,他拥有福城的两大工厂和一条商贸街。这两大工厂是天寰亚麻棉织厂、天寰烧锅坊。天寰亚麻棉织厂的产品不愁销路,几乎都拉到了北平;天寰烧锅坊出的酒,是黍米和地瓜酿造的,绵软味甘,不上头,名号就叫天寰大曲。据说大帅张作霖除了抽大烟,便以饮天寰大曲为乐。郑天寰的商业街现在叫一线天步行街,当年这条街上有三十多家商铺、一个戏园子、一个澡堂子,街后边还有一趟房子叫春乐大炕。街上最有名的酒楼叫天寰酒楼,也叫八个幌大酒楼。过去的酒馆是有说道的,一个幌是小吃,两个幌有荤菜,四个幌里头有包厢,六个幌可以办宴席,八个幌就不是平民百姓能光顾的了,只招待达官贵人。这天寰酒楼也是郑天寰开的,主厨叫刘磕巴,曾经给奉天省省长汤玉麟做过厨子。当年有句俗话:到福城不进八个幌,如同武松没进景阳冈。
  福城另一个姓郭的富豪叫郭占梧,他在福城开过金银首饰店还有一个亨德利钟表店。虽然他有钱,但在福城却只有一个二层小楼、两个铺面。后来郑天寰也开了金店,不到十年的时间就把郭占梧给挤走了。
  还有一个富豪叫许二斗。原来他在乡下是个大地主,家里有地一千多垧,后来搬到福城,在福城的西郊开了一个榨油坊。这油坊榨出的油都用黑坛子装,坛子上有烫金的五个大字:二斗笨榨油。许二斗在福城出了名,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二斗笨榨油,还因为他是郑天寰的朋友。两家来往密切,生意上互相照应。许二斗娶了三房太太,却给他生了一群丫头,在他快五十的时候才有了唯一的儿子。他儿子读完国高就进了京城,再后来许二斗就把他的儿子送到东洋去念书。儿子回国以后在民国政府做了一任文官,许二斗就把在福城的地和油坊都卖了,全家迁往北平。最后,福城的天下其实就是郑天寰的天下了。
  郑天寰娶了两房太太,两个太太各自为他生有一子,大太太生的儿子在九岁的时候夭折。郑天寰给他唯一的儿子起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郑乾坤。郑乾坤小时候异常聪明,十岁的时候就能写一手漂亮的小楷,还可以闭着眼睛打算盘。郑天寰非常欣慰,因为这么聪明的儿子继承他的家业肯定没问题。不料,民国政府没有能力管理泱泱中国。福城解放后,对资本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郑乾坤从此变成了福城的普通人。
  二
  郑家偌大的产业当然已经不复存在,但还是给郑乾坤留了一个小院,二层小楼,六居室,院后有枣树,院前有葡萄架。只可惜这套小院也没住多久,郑家就被迫落户农村。养尊处优的少爷干起了农活,好在他会算账,不久做了大队的会计,后来又被抽调到了公社做了民政助理,一家人的户口也由农村转到了县城。
  郑乾坤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当了知青。老二郑孝梧和老三郑孝文历尽波折,终于获准参军,老大郑孝迁、老四郑孝章和老五郑孝梅在恢复高考当年参加了全国的高考。郑孝迁和郑孝梅分别被省里的医科大学和师范大学录取,郑孝章的运气不好,连考两年都没有考上。
  这一年落实政策,郑家举家搬回了福城,房子还是他们原来的房子,只是人口渐渐少了。回城的第二年,郑乾坤的老伴不幸病故,家里便只剩下他和郑孝章。郑孝章没有闲多久,进入福城食品厂当了技工。
  郑乾坤在政协挂职副主席,日子过得悠闲。他的几个儿女都算有出息,大儿子郑孝迁去德国留学,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在德国结婚,夫人叫汉娜,是一个农场主的女儿。郑孝迁在当地开了家诊所,生意还算不错。二儿子和三儿子当兵五年,一个被提了营长,一个被提了连指导员。二儿媳妇叫潘晓娟,是医院的护士长。三儿媳妇叫姚倩倩,是中学老师,家境都不错。闺女郑孝梅师大毕业,留校做了一名教师。郑孝章的条件没有兄妹们优越,可单位的效益还过得去,不久和同单位的女工梁秀琴结了婚。梁秀琴好学,也肯吃苦,业余读电大,后来评上了工程师。
  儿女们都有了着落,郑乾坤放宽了心,一心一意享受晚年的生活。这天早上出门散步,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郑少爷”。这久违的称呼既让他吃惊,也让他感慨万千。郑乾坤停住脚步,看到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者,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是谁。
  老人说:“我叫苏永禄,郑少爷可能不记得我,但一定记得我父亲。我父亲在你们郑家做了三十多年的账房先生,叫苏万贯。”
  郑乾坤一拍大腿:“我的天啊!你是苏先生的公子,苏先生和我父亲是至交,听说你们老家在锦县,怎么现在又回到福城了?”
  苏永禄说:“当年郑老爷帮我们在福城安家,还给我们苏家买了四间房子。福城解放的时候,我父亲也回老家锦县了,但是在福城的四间房子却没有被没收,所以几年以后,我们就又回福城了。我父亲四处打听郑家人的下落,后来才知道都下放到农村改造去了。少爷,老爷的身体可好?”   郑乾坤叹息一声:“解放后的第二年我父亲就病故了。你父亲他老人家可好?”
  “去年我父亲也病故了,终年九十岁,也算是高寿了。”
  两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聊了起来。郑乾坤得知,苏永禄有一儿一女,儿子两口子开了个豆腐坊,女儿和自己的老闺女孝梅是校友,后来嫁到了外地。苏永禄去年退休,之前干的是他父亲的行当,在福城五金公司当财务科长。两人相约,今后有空多聚聚,喝喝茶,聊聊以前的事……
  这天回到家里,想起那声少爷的呼唤,郑乾坤忽然有了一种失落感。他想,这福城原本是我们郑家支撑起来的……
  三
  今天的福城和过去的福城虽然不一样了,但痕迹还在。如今福城的标志性建筑就是当年郑天寰亚麻棉纺厂的厂房。这是一座法式三层小楼,历经多次修复,仍然还保持原貌。郑天寰的八个幌酒楼也在,清代的建筑风格,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过,现在的八个幌酒楼已经变成了大众餐厅,这里的主厨是烹饪学校毕业的,关东大菜满汉全席根本都没见过。一线天步行街的几处老房子也还在,都成了商店。有浙江商人开的鞋店,有苏杭人开的丝绸店,还有卖自行车和摩托车的车行。从前的步行街也叫天寰一条街,街的尽头有郑天寰的雕像。如今这雕像早就不在了,换成了一匹驮着苞米麦穗茄子辣椒的石头马。
  郑乾坤平时不愿意去步行街,他怕见到过去郑氏家族的建筑,尤其是那座一匹马驮着庄稼的塑像,每次看到,他心里都会凉半截。
  这天晚上,郑乾坤马马虎虎吃完了晚饭,就开始翻他的电话本,逐个给他的儿女们打电话:“这个月的16号是我的生日,你们都得回来,我有大事跟你们说。”
  四儿子郑孝章就在身边,郑乾坤是口头通知的。郑孝章对老爹说:“二哥和三哥都快要转业了,回来一趟不是难事,可大哥已经移民到国外了,回来一趟的路费不说,他的诊所也没人照看呀。”
  “孝迁在德国很辛苦这我知道。他这一走就十年,我一直很惦记他,让他回来跟我说说他在德国的情况,也好让我放心。来回的机票钱我给他出。”
  时值盛夏,高校也都放暑假了,最先赶回来的是女儿孝梅。她见老爷子有些闷闷不乐,就问他:“爸,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说说行吗?”
  郑乾坤说:“没什么太大的事。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福城是怎么来的,当年我们老郑家在福城都干了些啥。”
  “这你早就跟我们说过,当年咱们郑家在福城是大资本家。”
  郑乾坤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把保姆陈嫂叫进来,吩咐她把这几天的菜买足了,鸡鸭鱼肉挑好的。另外,到市里的饭庄请个厨师来。
  郑孝梧和郑孝文是同一趟车回来的。他们参军以后很少回来,感觉很对不住老人家,好在郑孝梧和郑孝文都有了孩子。孝梧的是儿子,孝文的是女儿。孝章也生了个儿子。在这个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儿的时代能抱上两个孙子,也预示着人财两旺,这让郑乾坤感到非常满足。两个孩子长得都很帅,让老爷子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郑乾坤是个很帅的小少爷,到了孙子这辈,又出了一茬很帅的小少爷。
  两个儿子知道父亲不喝酒也不抽烟,就给父亲带回了许多特产。郑乾坤说:“你们回来了,我又能见到我的孙子孙女了,这比买什么东西都让我舒坦。听说你们要转业了?”
  郑孝梧说:“现在部队大裁军,我们这些团职干部有许多都转业了……我是年底,孝文是明年年初。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地方该如何安排我们这些转业干部。这次回来,除了给您老人家祝寿,还有一个大事,就是联系一些过去的朋友,我有几个朋友在市委市政府,看能不能托他们想想办法,把我安排到那里去。”
  郑孝文说:“我这些年在副团职这个位置上一直是带兵的,习惯腰里别着枪了,转业到地方后我就想去公安局。”
  “放心吧,不用你们托人,在你们转业之前我都给你们安排妥了。”接着,郑乾坤问女儿,“孝梅,你今年也二十八了,终身大事考虑了没有?”
  郑孝章说:“咱老妹夫那可是一表人才,他们关系已经确定了,证都扯了,就是还没操办。”
  郑孝梧问:“老妹夫是干啥的?”
  孝梅说:“在省财政厅当个科长。我公公是省政府的副秘书长,明年退休,退休前肯定会推他儿子一把,争取让他再进一步。”
  郑乾坤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郑孝迁赶回来了。
  郑乾坤问:“你的诊所开得还算顺利吗?”
  郑孝迁说:“我的诊所叫济世诊楼,虽然是面向华人开的,可许多日本人、韩国人也来看病,生意还过得去。”
  郑孝章开玩笑说:“大哥现在的身价可不低,自己是资本家,岳父岳母是大地主,现在咱们郑家人谁也比不过你。”
  郑孝梧说:“他那点儿算什么,咱们老郑家当年的家业是半个福城。”
  郑乾坤点点头:“孝梧说得对,我就等着你们兄妹能说出这句话来……明天我过生日的时候,还有一个重要客人,是谁,来了我再给你们介绍。”
  四
  郑乾坤生日这天,郑孝章给父亲订了一个生日蛋糕。这个蛋糕不是寿桃的样子,而是五瓣梅,每个花瓣代表一个孩子。郑乾坤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
  这时苏永禄来了。郑乾坤拉着他的手说:“今天我的孩子们都回来了,他们也都想见见苏大伯,快坐下。”
  苏永禄说:“郑少爷,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说着,他打开随身带的大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红木算盘、一个线装的旧账本,还有四个桦木烫字的板条。
  郑乾坤说:“孩子们,现在让苏大伯告诉你们这都是什么东西,你们就知道苏大伯是咱们家什么样的贵客了。”
  苏永禄拿起算盘,“这个算盘不是一般的算盘,是香檀木做的,且不说价值如何,我只说这个算盘我父亲整整用了三十六年。这三十六年,算盘珠子拨出的都是郑家的大小明细账。”他又拿起账本,“这个账本也是郑家的,这本账也叫郑家出入账,一共四十九本,现在只剩下这一本。”接着,他拿起桦木板条,“这个板条是当年福城天寰八个幌酒楼的菜牌,现在叫菜谱,上面写的是当年酒楼里的名菜:砂锅煨鹿筋、桂花鱼条、八宝兔丁、玉笋蕨菜……都是满汉全席中的精品。其实,我今天把这些东西拿到这儿来不叫送礼,叫物归原主,这些东西原是郑天寰郑老爷让我父亲保留下来的。”   郑乾坤说:“你苏大伯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苏爷爷,当年也是咱们家族的成员,给咱们郑家做了三十六年的账房先生,也就是咱们郑家的管家。咱们家当年治理得井井有条,也有你们苏爷爷的一份功劳。”
  苏永禄急忙摆手:“如果没有郑老爷的关照,我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郑老爷给我们盖房子,逢红白喜事他都出份子。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跟我说,这辈子也不要忘了郑家的大恩大德……”
  “这些就不提了,咱们是一家人嘛。永禄大哥,我今天把我的儿女们都叫了回来,也把永禄大哥你请来,不光是为了过生日。我想跟你们说一件大事。老福城人都知道,我们福城过去叫三姓城,后来三姓也只有郑姓了。当年福城的亚麻棉纺厂是我们的,天寰步行街是我们的,天寰烧锅坊是我们的,还有八个幌天寰酒楼也是我们的,我们在乡下还有一千多亩土地。现在改革开放了,政策允许了,我要把福城曾经属于我们郑家的东西再拿回来……”
  儿女们都愣住了。郑孝迁说:“爸,过去咱们家的产业早就归公了。”
  郑孝章沉思着说:“不过,现在福城的国企效益普遍不好,有些国企被私人承包了,有的甚至出售了。从去年开始,我们福城每年都有一大批工人下岗。”
  颇有经商头脑的郑孝迁点点头:“这倒是个机遇。老二,你说呢?”
  郑孝梧说:“这些年我在部队,那地方比较单纯,没想那么多……”
  郑孝文说:“其实部队也很复杂,和我同岁的几个战友,有的晋升团职干部,有的还是连级干部,我倒希望能够早点儿转业,回来做点儿事情。”
  苏永禄插话说:“郑少爷,你的用意我懂了,我和我父亲一样,一切都听你的,你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郑乾坤点点头:“还是永禄兄弟明白我啊……”
  郑孝梅咯咯笑了:“老爸,这都九十年代了,您怎么还惦记资本家反攻倒算呢?”
  郑孝迁严肃地说:“老妹子,咱爸说的可不是玩笑话。在国外,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当年我们的财产被没收了,那是时势使然,没有办法的事。现在我们不是想反攻倒算,而是要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奋斗,再建家园,再创辉煌。”
  郑孝梧说:“大哥这个解释我赞成。可是,白手起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现在这情况,一没权,二没钱……”
  “是啊,”郑孝章附和,“没钱的话,什么都办不成。就说我们那个食品厂,最近被人买断了。食品厂的固定资产少说也有三千万,那个出资人只花了六百万就搞定了,为什么?主管单位肯定是吃了好处。”
  苏永禄说:“听说还有人要买断天寰步行街,估计情况和食品厂差不多。”
  郑乾坤摆摆手:“只要你们尽快回到福城,钱咱们不愁!”
  第二天,苏永禄让他的一个亲戚开着面包车,拉着郑家所有的人环城转了一圈。
  第一站是纺织厂。郑乾坤指着这座法式三层小楼说:“这是由法国的一个建筑专家设计的,光设计费就花了三百大洋,地基全都是东洋的水泥浇筑的,墙是宋家坡砖瓦厂烧制的青砖砌成的。当年日本人炮轰福城,政府的楼都被轰塌了,就咱们这栋小楼纹丝不动。黑山阻击战的时候,这里是解放军储备武器弹药和粮食的仓库。解放后公私合营,成了福城第一棉麻纺织厂。永禄,这个厂子是多少钱被卖掉的?”
  苏永禄说:“听说是八百七十万。但现在还没有签合同,据说纺织局要求对方安置全体工人,保证一个不能下岗。但对方只同意接收四十岁以下的,超过四十岁的一概买断工龄下岗。其实,这个价钱对方已经占了大便宜,还不知足。纺织厂的固定资产至少一千五百万,相当于半价出售的。”
  郑孝梅说:“按照政策,固定资产应该由三方评估,经政府批准才能转让,纺织局无权擅自决定。这将来可能是个大麻烦。”
  第二站是步行街。街上的老建筑已经屈指可数,大多是近几年建的二层或三层楼。街道变宽了,街道两边的牌匾五花八门。带着儿女们走进这条街,郑乾坤无限感慨,商家没有章法,没有秩序,还是一条正经的商业街吗?而且,偌大的一条街竟然连茶馆和戏园子都没有。他问苏永禄:“这条街有多少商家?”
  苏永禄说:“我上个月就做过统计,这条街上有一百零四家商铺,其中衣帽鞋占据了三分之一,食品占据了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一。这条街每年向政府纳税约一千五百万,副市长说,这是福城的半个家当……”
  最后一站是福城西郊的烧锅坊,现在叫凌河酒厂,改制以前叫福城酒厂。离得老远就看见酒厂的广告牌,上面八个大字:百年老酒,曲香九州。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百年凌河,始于光绪二十一年。
  “完全是杜撰!”郑乾坤说,“咱们家的酒原来叫天寰大曲,是你们爷爷的名字。当年烧锅坊的老窖头姓赵,叫赵子甲,外号赵大舌头。他烧酒有绝招,一窖酒里一定要放两袋地瓜干,才能酿出带甜味的酒来。”
  苏永禄说:“将来把酒厂收回来,还叫天寰大曲,或者叫赵大舌头烧酒,准出大名。”
  郑乾坤对孩子们说:“今天咱们来的地方,曾经都是咱们郑家的,你们心里要有个数。”
  五
  儿女们在老爷子家里待了三天,陆续都走了。但郑家并不显得寂寞和冷清,因为郑家又多出了一个人,那就是郑家老管家的儿子苏永禄。
  晚上,郑乾坤和苏永禄喝茶闲聊。喝完茶,苏永禄走了,老四郑孝章进了郑乾坤的房间。郑乾坤说:“都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还得上班。”
  郑孝章说道:“这几天我有点儿兴奋,晚上总是睡不着。”
  郑乾坤笑了:“还是我老儿子和我一个心思。”
  郑孝章也笑了:“爸,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想问问您老人家。这几天我一直在算一笔账,如果要把两家工厂和一条街买断,没有几千万是办不到的。我们哪儿来这么多钱?”
  郑乾坤让儿子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你爹我有钱。我告诉你,但你暂时不要对你几个哥哥讲。你爷爷临终前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是十只金蟾蜍,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不止是黄金的价值,而且本身就是文物,如果拿到市面上,可以卖到四千万。即便抵押给银行,也有一千万。我知道,即使这些钱也不能把我们郑家在福城的财产都买回来,但咱们可以一个一个来。用这些金蟾蜍做抵押,先贷款一千万,给你们兄妹几个运作。你永禄大伯调查过了,现在酒厂和棉纺厂的效益都不好,咱们可以趁机把两个厂子先盘过来。经营好了,下一步就是八个幌大酒楼,等我们财大气粗了,再拿回步行街。据你苏大伯调查,这条街的房产产权比较复杂,所以放在最后一步考虑。”   郑孝章说:“我们食品厂也支撑不下去了,虽然卖给私人了,可新老板以前是开矿的,手下也没有食品行业的专业人才,估计不一定能经营好。我干脆买断工龄,用买断工龄的钱买辆车,给咱家撑撑门面。”
  郑乾坤连连点头:“好,你的想法不错。当年你爷爷也坐过洋轿车,那是福城唯一的一辆法国标致,据说是1911年生产的,当时全中国也不足十辆。你要买车,就买辆好的,我明天就把存折给你……”
  入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二儿子郑孝梧和三儿子郑孝文都转业了。郑孝梧被安排到市经委当副主任,三儿子郑孝文被安排到市公安局当副局长。因为他们刚转业,暂时没有安排住房,就都住在了郑乾坤的小楼里。
  郑孝章办了离职手续,整天开车。每天除了拉父亲和苏大伯,就是接送他的二哥和三哥。郑孝章下岗后一下子就开上了奔驰车,自然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他就到处讲,是他大哥给他买的。他还炫耀说,他大哥在德国开了一家医院,每年的营业额达五百万欧元。只有他父亲知道他是在吹牛,为的就是给郑家造势。
  这天周末,一家人又团聚了,郑孝梅也从省城赶了回来。不大一会儿,苏永禄也到了。今天是由三儿媳妇和四儿媳妇主厨,做的都是家常便饭,但苏永禄却带来了一样好吃的东西,是本省出名的沟帮子烧鸡。
  郑孝章从房间里拿出两瓶凌河大曲放到桌子上:“这应该是咱们家的酒,已经在地窖中存了十年,街上的售价是每瓶一百二十多元钱。”
  苏永禄说:“现在的凌河大曲已经没法和天寰大曲相比了。我家还有十瓶天寰大曲,已经藏了快四十年了,是我父亲当年留给我的。他不让我喝,让我留作纪念。过几天我把这酒都给你们拿来,你们尝尝,那才是真正的头曲酒。听说酿酒大师赵大舌头的儿子还活着,就在咱们福城东面的赵家屯,等啥时候咱们郑家的酒厂重打锣鼓另开张,还让赵家人做咱们的酿酒大师。”
  大伙落座,郑孝章把酒起开,每个人倒了一杯。郑乾坤说:“你们哥儿几个天天都在我身边也吃不到一块儿,不是你回来得早,就是他回来得晚,总算是到了星期天,大家才能吃一顿团圆饭。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大哥孝迁来信了,他说诊楼的生意渐渐好转。想不到你们大哥真的能在国外站住脚,他是医学博士,看来是不能回国了。不过,他在外面闯荡也好,起码也是咱们家里的一根支柱,他在信中说,家里如果需要用钱,他一定尽力。”
  郑孝梧说:“告诉大哥,暂时不用往家里汇钱,有些事情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郑乾坤看着二儿子:“老大不在,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郑家的事业必须由你来掌舵。”
  郑孝梧说:“这几天我还真的了解了一些情况。前几年,凌河酒厂一直亏损,换了几任厂长都没有起色。今年年初又有一个新厂长上任,是我们经委的调研员马学礼,他比较年轻,才三十三岁,是省轻工学院的硕士研究生,对酿酒行业并不陌生。现在凌河酒厂的经营状况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还清了不少债务,企业职工的工资也能正常发放了。”
  郑孝文说:“看来酒厂一时半会儿还拿不下来,那棉纺厂怎么样?”
  “最近有个韩国老板对这个厂子很感兴趣,据说这个韩国老板有销路,产品可以全部销往韩国。”
  “有没有什么办法挤走这个韩国人呢?”
  郑孝梧想了想:“我倒有一个主意。在棉纺厂没有和韩国人合作之前,让我大哥先介入。我大哥在国外,咱福城很多人都知道,他介入不会让人产生怀疑。当然,首先我们要打通现任棉纺厂厂长这个环节。”
  六
  郑孝梧刚到市经委不久,棉麻纺织厂的厂长袁刚他也只见过一次。这个袁刚并没有太高的学历,只读过电大专科,学的又是中文,对纺织厂的业务不太熟悉。但他的舅舅是市政府秘书长蒋百勋,把他安排到这里必有用意。郑孝梧稍一分析就明白了。纺织厂虽大,产品却没有多少销路,但这个厂子将来会有外商投资,这样他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这天,郑孝梧开着一辆不易引人注意的老款桑塔纳来到了棉麻纺织厂。袁刚见市经委副主任光临,急忙出来迎接:“郑主任一上任就到我们厂里来指导工作,可见您对我们厂子的重视。”
  郑孝梧说:“棉纺厂是咱们福成仅存的几家国企之一,应该成为咱们市的经济支柱。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袁刚叹了口气:“全省的纺织行业都不太景气,将来会不会扭转这个局面也很难预料。原有的固定客户在逐渐萎缩,新市场又难以开拓……”
  “最近我看了一些资料,我觉得,如今这样被动的局面,不能光靠发展国内市场,应该在国外寻找合作方,那里的市场更加广阔。”
  “郑主任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最近一个韩国投资人朴正阳要到我们厂来考察,如果合作成功,也许我们会起死回生。”
  郑孝梧摇摇头:“韩国的市场已经饱和,要想打开国外的销路,恐怕眼界要再开阔一些……在这方面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那好啊,不知郑主任有什么好主意?”
  “我父亲原来是咱们福城的政协副主席,这你舅舅应该知道。我父亲这辈子做了许多好事,当年辽沈战役的时候,他支援解放军,曾经为部队无偿提供几千套棉衣。解放后,他也一直大力支持国家建设。我们几个孩子都受他的影响。我大哥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到德国留学,拿到博士学位后就留在了德国。他现在既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又是一家医院的院长,我大嫂家拥有一座很大的农场。我大哥在当地算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多次表示愿意为我们福城的企业与德国的贸易牵线搭桥。我先和我大哥联系,如果有了眉目,你可以到德国和他谈。”
  袁刚一听,更加激动:“郑主任给我指出的可是一条金光大道,那就仰仗郑主任了……”
  当天晚上,袁刚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舅舅蒋百勋。蒋百勋说:“郑孝梧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他爷爷曾经是咱们福城的大资本家,他爸爸曾经是咱福城的政协副主席,他的几个兄妹也都有些来头。尤其是他大哥,在国外的实力不容小觑。郑家和咱们联手当然是好事,不过前提是我们能控制住他们。”   袁刚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先拖着他,把他的后路先给堵死,让他迫不得已找上我,然后就好办了。”
  郑孝梧回到家里。郑乾坤和苏永禄正在喝茶,郑乾坤问道:“今天去棉纺厂有无进展?”
  “已经有了眉目,厂长袁刚好像没有多少心机。”
  苏永禄说:“但他的后台蒋秘书长可是老奸巨猾。这个蒋百勋非常会玩权术,几任市长走马灯似的调来调去,唯独他这个秘书长始终没换。要不是他年岁大,早就当上市长了。现在主抓工业的栾副市长,和他的关系很不一般。”
  郑乾坤说:“袁厂长的后台是市政府秘书长和副市长,恐怕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后台是省财政厅的副厅长。”
  正在吃饭的时候,老三郑孝文回来了。郑乾坤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又有案子了?”
  郑孝文说:“郊县出了一起村民打派出所长的案子,有点儿棘手……这个村民是县长的小舅子,县公安局不敢处理,就交到我们手上了。”
  郑孝梧感慨:“地方的人际关系网太可怕了……”
  郑乾坤说:“今天有你苏大伯在这儿给咱们当高参,咱们就研究研究拿下棉纺厂的策略。”
  郑孝梧简明介绍了白天的情况,苏永禄说:“有市委秘书长坐镇,我估计袁厂长不会轻易开绿灯,肯定要拖咱们。”
  郑乾坤说:“咱们省的十几家棉纺厂都面临倒闭,韩国商人之所以看好福城,是因为福城交通便利、劳动力廉价。如果袁刚狮子大开口,韩国人肯定会激流勇退。他愿意拖,就让他拖着,反正也拖不过咱们。两年以后秘书长就该退休了,到那时候,袁刚还能不能当这个纺织厂的厂长也两说着。”
  这时,郑孝章回来了。他告诉老爷子,这几天他经常在八个幌大酒楼请朋友吃饭,酒楼的几个当家菜都吃过了,那里的厨子水平一般,只是个二级厨师,一个高级厨师的月薪至少两万,八个幌请不起。以前八个幌的所有权归饮食服务公司,现在八个幌的主人是个外地人,老家在京郊,过去也是开饭店的。他在福城的投资大部分是贷款,把他挤兑走不成问题。
  苏永禄说:“你小看他了。这个饭店就在我们五金公司斜对过,公司来客人大多到他那里去吃饭。他的饭店开得确实不怎么样,但他有一帮打手,领头的外号站前三爷,没人惹得起。这些情况孝文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郑孝文说,“站前三爷姓黄,叫黄大举,最早给一个矿长当过保镖,后来这个矿黄了,他就聚集了一伙人,专门为人讨债,这人挺黑,讨回的债他要扣百分之三十。公安局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犯罪的确切证据,所以一直没收拾他。”
  郑乾坤说:“先把八个幌的事放一放,在咱们的家产当中,这个饭店不是大头。”
  七
  眼见得一场清雪款款飘下来,还有十几天就过春节了。郑家好像还和原来一样,苏永禄也好像成了郑家的人,几乎整天都待在郑家。两个老伙计从上一辈起,就是主人和账房的关系,现在,他们竭力要找回过去的主仆关系。
  苏家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了另一座城市,亲家在当地政府的一个要害部门做科长。苏永禄的儿子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在西郊开了个豆腐坊,挣的钱不多,却也温饱有余。自从开了豆腐坊,他很少在家住了,就给父亲雇了一个保姆。母亲去世早,儿子计划在老人家晚年的时候给他找个伴儿,但苏永禄对晚年的生活有自己的打算,自从遇到了郑乾坤,他的无限乐趣也就找到了。每天苏永禄到郑乾坤这里,总要拎上点儿东西,有时候是一只烧鸡,有时候是一条鲶鱼,他知道郑乾坤喜欢吃鲶鱼炖茄子。陈嫂的鲶鱼炖茄子做得差点儿火候,有时候苏永禄就亲自下厨。吃饭的时候,一家人扯一会儿闲话,最后话题总要回到他们的伟大事业上。
  孝梧说:“看来袁刚和秘书长有点儿撑不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韩国商人到现在也没来和他们洽谈。”
  孝文说:“韩国人不会轻易满足他们的胃口,在和他耗时间比耐力。”
  “昨天我到市政府办事,刚好遇见蒋秘书长,非让我到他办公室坐坐。他跟我说,希望我能帮袁刚牵线,把德国的客户请到福城来。我就对他说,我大哥最近也是特别忙,一时半会儿可能顾不上这事。蒋秘书长说让我带着袁刚去德国考察一下,厂子出费用。我就说,这些日子经委也忙,到年底了,市长要听我们的汇报,暂时去不了。即使去,也不用袁刚出费用,以我大哥的实力,就是买下半个福城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郑乾坤露出喜色,看来这个蒋秘书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郑孝文问:“下一步该怎么演?”
  郑孝梧道:“用填鸭子的办法,先让他尝一点儿味道……”
  苏永禄接过话:“喂到半饱的时候,就给他停食,饿着他。”
  这天,郑孝梧刚进办公室,市长办公室秘书就敲门进来,说田副市长请他去汇报工作。
  田副市长和郑孝梧差不了几岁,也是福城人。别看他年轻,在市政府却很有威望。走进田副市长办公室的时候,郑孝梧多少有些忐忑。田副市长很客气,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一上来都是夸奖的话:“自从你到任以后,对全市的国企和私企作了认真仔细的调研,提出的建议都很有价值,这说明郑主任很有眼光。”
  郑孝梧谦虚地说:“您过奖了,我在部队待了十九年,对经济真的是个外行。”
  “一行通百行通,只要愿意学习,人就会进步。你知道我大学学的是什么吗?我学的是中文,我的硕士学位是西方比较文学。”
  “市长说得好。我在部队系统学习过现代战争的理论,这几天我就在思考,如何发挥我们的优势,才能让我们的经济工作得到更大的发展。这不仅仅是一个策略问题,而是一个战略问题。”
  “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谈谈这个问题,福城的几个重要国企如何摆脱困境,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郑孝梧思索片刻:“我们福城比较重要的国企有六家,个别的目前还盈利,大多效益不好,甚至濒临倒闭。保住那些进退两难的企业应该是当务之急,它们的生死存亡直接关系到一千七百多名工人的命运。要摆脱危机,我认为有三种策略可以考虑。第一是拓展市场,我们的商品一直到不了江南,并不是因为不如别人,而是江南地区对我们的商品还不认可。第二是国企转型,让我市有钱的企业家加盟,给他们优惠政策。第三是引进外资,现在各地引进外资的内容大体相仿,没有新意,而且合资者大部分来自韩国或日本。欧洲的投资者很少,因为他们面向的是重工业,而我们出现危机的企业都是轻纺工业,是不是可以转产,以吸引欧洲的投资商?”   田副市长眼睛一亮:“我对你的最后一个方案很感兴趣。这几天市政府要专门研究这六家国企的问题,你把你的方案详细汇报一下。”
  八
  回到办公室,郑孝梧就给妹妹打电话:“孝梅,这几天爸想你了,周末你回来一趟,最好把妹夫也领回来。”
  刚放下电话,蒋秘书长来了,对郑孝梧说:“我看见你刚才去了田市长的办公室,你有什么困难没有?如果有困难的话,直接跟我说就行了,田市长很忙。”
  郑孝梧说:“不是我找他,是他要我汇报工作。田市长对我们经委的工作很重视,周一下午还要我在市政府的工作会议上专门汇报一下。”
  蒋秘书长话锋一转:“我们市的几个国企是当前市政府最挠头的事。田市长昨天还跟我说,让我催促袁刚尽快找到合资方。”
  郑孝梧问:“老袁可能和韩方的投资商谈过了,也不知谈得如何。”
  蒋百勋故作惊讶:“怎么,他自己去找投资方谈了?这家伙也真不知深浅,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请你一块儿谈?”
  郑孝梧笑了:“韩国人狡猾,不见兔子不撒鹰。他相中的并不是我们的厂房和设备,这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他们看重的是劳动力的廉价和政府的优惠政策。韩国本身就是轻纺大国,在中国找棉麻公司合作毫无必要。如果韩国人介入这个企业,肯定要转产,他看好的是福城的工艺品和玛瑙制品。但是,棉麻制品是我市的支柱产品,市政府不可能同意转产。”
  蒋秘书长说:“那就得郑主任出山了,让你哥哥作为我们的合作方,这应该是最佳选择。”
  “我大哥春节回来,顺便商量一下合作的事,看他有没有能力帮咱们的忙。”
  晚上,郑乾坤带着一家人去了苏永禄家。苏家在市北新村,这里住的大多是福城的底层人。苏永禄住在四楼,屋子的面积只有七十多平方米。两室一厅,摆上两上桌子,就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了。苏永禄请了个大厨,向郑乾坤介绍说:“这个厨师可不一般,在咱们市,应该是数得着的第一把大勺。他叫胡万奇,他的父亲胡百年你大概还没有忘记吧?”
  郑乾坤瞪大了眼睛:“百年大厨我怎么会忘?他曾经在我们八个幌天寰酒楼掌过勺。”
  “现在胡大厨是锦县一个大饭店里的特级厨师,我儿子专门把他请回来的。”
  这时,苏永禄的儿子苏庆文递过一个菜单,请郑乾坤点菜。郑乾坤扫了一眼,一下就认出了过去八个幌大酒楼的招牌菜,于是说:“四喜丸子、脆焦鲫鱼、软炸鸡腿、黑芝麻锅包肉。”然后他又把菜单递给苏永禄,“余下的你点。”
  苏永禄说:“让小少爷们点吧,材料我都买足了。”
  胡大厨不愧为烹饪高手,没多久,两桌菜就做好了。苏永禄又拿出一瓶天寰大曲:“这是我父亲藏了几十年的酒,从来不舍得喝,说是留个念想,今天我就破例一回。”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郑乾坤吃到第一口四喜丸子的时候,眼泪忍不住下来了。他对苏永禄说:“把胡大厨多留一天,上我那儿再做一顿。明天是周末,我闺女和姑爷回来,让他们也尝尝当年八个幌的手艺。”
  苏永禄举起酒杯对众人说:“这酒我们不能一饮而尽,要慢慢品咂。这是当年赵大舌头的绝技,只有咱郑家的酒厂才能酿得出这样醇香的大曲。”
  大家齐声附和:“好酒!”
  郑孝章说:“看来现在的凌河大曲和咱们家的天寰大曲是没法比的,但凌河酒厂是咱们福城的龙头企业,很难撼动。”
  郑乾坤说:“我和你们苏大伯已经想好了。现在的凌河酒厂在福城的西门,我们要在东门新开办一个酒厂,建筑风格还是原来咱们郑家烧锅的老模样。前任的人大主任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当年参加辽沈战役的老兵,他虽然退了,但他的儿子现在是福城东门福镇的镇长。我们占的地方就是一个芦苇塘,把芦苇拔掉,顺势挖三米到四米,就可以建成能容纳两百只大缸的酒窖。你苏大伯替我算了一笔账,这个酒厂只要投入八百万就可以正式投产。烧酒的原料还是五种,苞米、高粱米、豆饼、地瓜干还有山楂。再在后院养一百头猪,用酒糟喂猪。”
  郑孝梧说:“苏大伯考虑周密,就连咱市经委也找不出这么能精打细算的人才。苏大伯就是咱们郑家企业的总会计师。”
  郑乾坤说:“家族事业主要靠你们三兄弟来振兴,孝迁和孝梅虽然不能回福城了,但他们都是你们的依靠,必要的时候,你们也要多多支持他们。”
  九
  郑孝梅和她的丈夫沈鹏回到了福城。出了火车站,两辆车在站前迎接他们,一辆是郑孝章开的奔驰,还有一辆是苏庆文开的桑塔纳。郑孝梅介绍:“这是我四哥孝章。”然后又指着苏庆文说,“这是庆文大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两家是世交,和亲兄弟没分别。”
  两个人都坐进了郑孝章的奔驰车里,奔驰车打头,桑塔纳紧随其后,像保镖一样。坐在车里,沈鹏说道:“我是第一次到福城,想不到这个城市这么干净。全省人民都知道,福城是个矿区,但是市区的建设一点儿也没有矿区的影子。”
  孝梅自豪地说:“那是因为福城的底儿打得好,当年这座城市的首富就是我们郑家。”
  沈鹏笑着说:“如果时光倒流几十年,说不准我岳父就是这座城市的市长。”
  “市长算什么,当年少帅张学良到福城来,都是我爷爷开着这座城市唯一的一部洋轿车到车站去接的。”
  说着话,车开进了市区中绿化最好的西山小区,在郑家的门口停下来。郑乾坤和苏永禄以及孝文和孝梧都在门口迎接。孝梅把家里人一一介绍。进到屋里,陈嫂把菜单递给孝梅:“大小姐,你看这菜单有没有什么忌口?”
  这都是当年天寰大酒楼的当家菜,郑孝梅接过菜单看了一眼,又递给沈鹏:“你看看这些菜行吗?”
  沈鹏数了数:“十六个菜,太铺张了!”
  孝梅说:“谁让你是第一次登我们家的门,这都是我爸爸给你点的。”
  苏庆文在一旁补充:“厨师也是专门请来的特级厨师。”
  这顿饭虽然不如昨天热烈,可家庭的气氛烘托出来了。喝第一杯酒的时候,沈鹏说:“这酒这么醇香,一定是郑家的天寰大曲。”见郑乾坤露出疑惑的神情,沈鹏解释说,“和孝梅认识之后,她就把郑家近百年的家族史都给我讲了。郑家的历史,就是中国民族资本的发展史,现在虽然不是资本家了,却都有一颗爱国心,都愿为我国的经济发展出谋划策,都是咱们国家的财富。”   “那就更好办了。”孝文说,“唐书记是省里派来挂职的干部,在福城已经干了两年,该回省城了。人走茶凉,谁要是拿唐书记当靠山,那他的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
  郑乾坤对孝文说:“酒厂是非建不可的,你要叮嘱你媳妇倩倩,做好出任天寰酒厂厂长的准备。”
  孝文说:“这几天倩倩她们学校正在组织学生大合唱,她比较忙,另外她还当着班主任。她已经决定这个月的月底正式提出辞职。我准备把她送到咱们省内最大的酒厂学习一个月的技术,咱们天寰酒厂酿出的酒,质量一定要比过去的高,这样才能得到消费者的认可。另外,凌河酒厂的头曲酒已经被评为省级优质产品,今年还要参加全国名酒博览会,这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苏永禄说:“三少爷说得有道理,还是那句老话,走一步迈两步想三步。”
  郑乾坤说:“反正酒厂将来是你的,怎么营销,你和倩倩要动脑筋了。我只能给你们厂房、酒窖和烧锅坊,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不一会儿,郑孝梧也和媳妇一块儿回来了。郑乾坤问:“晓娟,你不是出差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孝梧说:“今天早上就回来了。这次她们出去收获很大,订了十几份合同,照这样下去,这个厂子就能起死回生了。”
  十四
  第二天,孝章和庆文从福镇回来向郑乾坤汇报,鹏胖子这次没有狮子大开口,但要和有关部门打点打点。
  郑乾坤说:“下午我去见见这个鹏胖子。”
  镇政府虽然是个小衙门,也有保安门岗。保安大都不查证件,只看你开的轿车。孝章开的是奥迪,也算是公务车,不用跟门卫打招呼就进了镇政府。鹏镇长的办公室在二楼,敲门里面没回应。旁边的办公室出来一个人,问他们有什么事。郑乾坤冷冷说:“告诉镇长,就说他大爷来了。”
  那人给镇长打了个电话,才把郑乾坤等三个人请进了屋。鹏胖子赶紧从里间出来:“您还真是我大爷,快坐快坐。”
  郑乾坤开门见山:“我要在你们镇上的苇子沟建个酒厂,这事儿你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我四哥来过,别说是苇子沟,咱们福镇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给您老人家让出来。占地费按照国家规定收取,我争取给你们减免百分之十。”
  郑乾坤对苏永禄说:“你们三个人到外面转转,我单独和我大侄儿谈谈。”
  等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个人,郑乾坤小声对鹏胖子说:“我这次来见你,说是公事那是个幌子。大侄子,你惹祸了。”
  鹏胖子怔住了:“出啥事儿了,我咋不知道?”
  “你们镇政府的人写了检举信,你任镇长五年来贪污受贿近二百万元。这封检举信本应该交给市纪检委,这几个上告的人不懂得程序,就交到了公安局。好在这封信是你三哥收到的,否则,你现在怎么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
  鹏胖子脸一下子白了:“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郑乾坤盯着鹏胖子的眼睛:“我也不相信你能干出这样的事。如果上面派人来查你的账,按照检举信上提供的线索找证人,你能证明自己清白吗?”
  鹏胖子低下头:“大爷,那……您说下一步我该咋整?”
  “咋整?你爸和我是老朋友,关键时刻我不能不救你。我已经和你三哥说了,尽量把这件事压下去。”
  “我三哥马上就是公安局局长了,他要肯出面帮我,我也就放心了。”
  郑乾坤站起身:“我这次来就是为这个事儿,我得回去了。”
  鹏胖子说:“苇子沟的风水很好,您老在那儿建酒厂,肯定生意兴隆。需要我出力的话,您只管说。”
  郑乾坤回过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听说福镇的三泉山下有个砖厂是你们的镇办企业,我想让砖厂专门给我烧三十车青砖。我这个酒厂的建筑要仿古,还需要采石场给我提供一千五百立方的石头。”
  “大爷,砖您就不用给钱了,石头是个人的采石场,让他们半价给您。”
  郑乾坤拍着鹏胖子的肩:“等大爷把酒厂建起来,需要多少酒,你可以用车拉。”
  刚回到家,陈嫂告诉郑乾坤:“刚才那个姓郑的南方人来了,送了两部手机,说是孝敬您老人家和苏大伯的。”
  庆文看了看:“这是市面上最流行的手机。”
  郑乾坤说:“我和你们苏大伯已经有了。给陈嫂一部,剩下那部,哪天送给田市长。”
  陈嫂忍不住笑了:“谢谢老爷,现在我和田市长一样的待遇了。”
  孝文问老爸:“刚才孝章跟我说,鹏胖子把土地使用权白送给咱们了,还美其名曰改造环境占地。您是不是拿检举信的事敲打鹏胖子了?”
  “对这种人,咱也不能手软。”
  “按说他的问题很严重,处理肯定够线,但福镇要是换了镇长,对咱们也不利。过几天让他到公安局来,我和他谈谈,无论如何也要震慑他一下,让他出点儿血。”
  “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您不知道,检举信里举报的事,够他坐个十年八年牢的。他平时在镇上作威作福,简直就是恶霸。不警告他一下,以后他还会变本加厉。”
  “你是公安局长,怎么处理都有理。不过,别忘了最重要的事,下个月酒厂就该动工了。”
  孝文沉吟片刻:“这个酒厂的法人不能让倩倩当,我想好了,先让苏大伯当法人,等酒厂形成规模之后,再想办法转到倩倩的名下,这样就不会让任何人抓到把柄。另外,福镇砖厂给咱们的砖虽然不收钱,但也要让他开具发票,有了发票,就证明咱们交钱了。”
  郑乾坤说:“占地的事,应该和鹏胖子签个合同,有了合同,咱们建厂房和酒窖就理直气壮了,还有营业执照的事,也得抓紧去办。”
  孝梧说:“占地合同这几天可以签,建筑材料也可以拉,我担心的是福镇还有一家酒厂,会不会认为我们要吞并他们。我前几天去福镇路过那家酒厂,规模小得可怜,只有四间房子、一个酒窖。还得让鹏胖子去找那家私营酒厂谈谈,看能不能收购了,就怕对方狮子大开口。”
  这时电话响了,是孝迁打来的国际长途,说的还是棉纺厂的产品在德国没有销路的问题。挂断电话,孝章对老爸说:“我大哥也不容易,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上次从德国回来,我还没有详细跟您说大哥的情况。其实,到大哥那里就诊的,多数都是华侨。您说,德国会有多少中国人?他现在全指望他岳父开的农场。汉娜是独生女,家族财产肯定得由她来继承,所以对诊所的生意根本不上心,只当是在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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