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元:拜师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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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学古代人行走,深入到一个已经消失的远古世界里,去发现历史的美,让这样的历史给年轻人以梦想,给成年人以智慧,给老年人以慰藉。
  9月里,日本就实大学人文科学部教授李开元回到中国。他背着背包,脚蹬旅游鞋,行走在苏北和皖北。他与一位日本友人一道,每天乘长途车,访当地父老,寻访二千年前秦汉之交在这里发生的一系列战争的遗址。“这半个月,我没看过电视,没读过报纸,没听过广播,不知道胡主席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安倍下台了。我从现代社会脱逃了……那也是一种享受啊!”李开元说。
  
  飘泊的华人,历史的行者
  
  李开元是在为他《复活的历史》第二部做准备。他这部书的第一部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他在历史的发生地,一站一站地走,在今天的环境中,体验古人的情境。“你一下去才知道,从韩信的家乡淮阴,到项羽的家乡宿迁(下相),再到徐州(刘邦的家乡丰县沛县都在徐州),中间还有一个下邳,是张良呆的地方,它们都在一条交通线上,前后只有七十公里。也就是说,走都走得过来。这些人物,他们彼此就这么近!”
  《复活的历史》是一本不好归类的书。它肯定不是学术研究著作,学术研究著作不会这么好读易懂,简直像是故事书。“(刘邦的)母亲被称为刘媪。刘媪,就是刘大妈,都不是名字,而是下层社会的俗称”。学术研究著作不会这样写的。但《复活的历史》也不像是书店里摆得满满的类似“X朝那些事”的大众通俗读物。它与那些大众话本的最大区别是,它可以读得比较“放心”,也就是说,它的叙述,都是在有史料根据的框架内。如果没有直接史料依据,作者会明白告诉你,这一段,我是一种推理,我推理的根据又是什么。《复活的历史》并不想全知全觉地把历史演绎得“跟真的似的”,让你掉进去,它自始至终都让你以今人的清醒,保持着对古人的评判。它叙述的是今人眼中的历史。所以说,李开元是以行走来体验历史,在同一地点,隔着两千年的时空,与古人对话,笔录成一本复活型的历史叙事。
  
  “新史学”播下种子
  
  “这本来是我青年时代的一个想法,我当初进北大的时候,心目中的历史学家就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是像司马迁那样,到处走的。”
  李开元是1978年考进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他进校不久就明白,今天的人研究历史的方法,已经与司马迁完全不同。今天的历史学是一门学问,是学者们坐在书斋里做考证、写论文、搞研究的规范严密的历史科学。李开元说他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下来。
  走上学术之路的李开元写下他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名叫《司马迁下吏受刑年考》。他的学术生涯也发展得挺顺利:本科毕业后,他留校当助教,师从田余庆先生。后来他考取了田先生的在职研究生。大约是在1984年,田余庆对他说,自己要到美国访问一年,希望这期间他能够研究出土的简牍。
  田先生亲自为他选定了老师,领着他去登门拜师。但是回来以后,李开元还是对田先生说:简牍我可以研究,但只能把它作为我要做的历史的史料来用。专门研究它,可能与我的天性不合。这时候的李开元,心里仍然隐隐憧憬着,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全新的史学方法?
  快到1985年时,李零来找他,说我们能不能搞一个“新史学”运动?与他们志同道合的,还有当时在人大的高王凌,清华的刘北成,北大的阎步克等人,都是不安分的青年教师和研究生。“我们像搞串联一样,在各大院校讲演”,李开元回忆说。其中最震动人的一个口号,就是提出“史学危机”。
  “新史学”的一个目标,就是黄仁宇式的写作。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当时不仅在学术圈外引起热烈反响,对这批青年历史学者也产生巨大冲击。他们问:历史为什么就变成只有论文的形式?按这个标准,司马迁根本当不了历史学家。他一篇论文都写不了。“历史学就是从叙事开始的。现在,历史学只把司马迁的叙事作为一种研究材料,把叙事开除出去了。我们的历史学丧失了叙事能力。”李开元说。“新史学”运动试图创建一种崭新的表现历史的形式。
  1986年底,李开元赴日本留学。他的“新史学”战友们也各自出国散去。但李开元觉得,“新史学”播下的种子,已经埋在那里,早晚会开花结果。
  
  “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鸟
  
  “日本历史学界对科学主义的追求,比我们更有过之。”李开元这样评价。实际上,李开元在日本受到的是更严格的科学方法训练。在2000年时,李开元出版了一本地道的学术著作《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在圈内也颇受好评。
  李开元再次燃起对历史新表现形式的兴趣,是在他到就实大学任教之后。在这所“小大学”里,他需要面对那些只是对历史有兴趣、但不打算从事历史专业的学生。有一次,李开元讲甲骨文,内容很艰深,结果就只有一个学生来听。“这对我有很大压力,很大刺激。我感到需要一个让一般人都听得懂的教法”。而且在日本,学校要求教授们都要给社会上的人开讲座。日本有名的教授,一般都写给普通人看的书。李开元感到,写这种书,对语言文字要求更高。
  “我想,我应该用中文写这种书。”到了这个时候,李开元深感只有母语才能让自己从容自由地表达。“我会知道文章的魂在哪里,怎样驾驭它。它的文笔和美怎么体现。”.
  在写作《复活的历史》之前,李开元已经在秦汉史里浸泡了三十年。他知道真实的史料都在哪里,所有的史料基本都看过,他要尝试的,是表达方法。
  “历史学最主要是两个东西:真与美。真,这与科学主义是一致的,科学主义使历史变得更真,这是有很大功绩的,这一点我们要不断地承继下来,可是,如果全部都是科学主义,就丧失了它原来的美,变得味同嚼蜡,篇篇都是八股。”
  “《二十四史》的前四史,是人人爱读的,后面的,就没什么人读了,只能翻。前四史,是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陈寿的《三国志》,范晔的《后汉书》,叙事非常优美动人,所以流传久远,不但作为史学,而且作为文学作品来读。后面的,就丢失了它的历史学的美。”
  李开元用笼子与鸟,来比喻“真”与“美”的关系。“这鸟笼子,就是真。对史料的研究和解释能到哪里,边界在哪,我是清楚的。史料能够解释的度,我是能够把握的。但是在这史料内,我可以自由地飞。我可以在这个范围里随心所欲,不逾矩。我不逾这个‘真实’。我每一句话,每一个时间和地点,都可以找出根据。我可以有推想,但我会告诉你,这是我的一个合理的推想。”
  “现在的问题是,专业的历史学家,他们已经不会叙事,不会飞了。而历史学家不来叙事,说评书的人就会来帮你叙,结果失真。他们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实际是在笼子外面飞,或是干脆就把这笼子框架给拆了。”
  
  拜师司马迁
  
  李开元最崇拜司马迁。《史记》他不知读过多少遍。他把司马迁看作中国历史学的祖师爷。在日本,有一位研究中国史的大师名叫宫崎市定,曾经提出一个相当有影响的看法,他认为司马迁《史记》最精彩部分是虚构的。这样生动的文学性描写,比如鸿门宴,司马迁又不在现场,怎么知道这些对话等等细节?
  李开元为此反复研读《史记》。他注意到,在鸿门宴的故事中,实际有一个人物最具英雄气:那是樊哙。在听张良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后,樊哙持盾撞倒卫兵,闯进大帐。项羽赏他喝酒,又给了一条生猪腿,樊哙站在那用剑切开就吃了下去,道:“臣下赴死尚且不退,岂有辞酒不饮之理?”……
  李开元说:“为什么实际上主角变成樊哙了?后来我特别注意到,司马迁在‘太史公曰’中提到,他在写这些篇章的时候,到各地去走,访问这些‘老革命’功臣的家乡,他和樊哙的孙子有交往。樊哙和刘邦是最亲密的朋友,是最早跟刘邦上芒砀山的。对于樊哙来说,一生中最光彩的事,就是保驾大功。这也是他家里世代流传的最光荣的家训。实际,司马迁是根据樊哙孙子的口述材料,来写的鸿门宴。当然,这里面可能有添油加醋,但这也是作为当事人樊哙的添油加醋,也有他的史学价值。”
  “这样研究了司马迁以后,我大受鼓舞。我也可以这样做:在基于史实的基础上,你完全也可以最大限度地追求它表现的美。”实际上,当李开元沿着司马迁走过的路,行进在中原大地上时,他看到,在那荒草萋萋之下,残垣土冢之间,几千年前人们的金戈铁马,情谊与背叛,机遇与野心,荣耀与幻灭,与那战死的数十上百万人的魂灵,一齐奔涌而来。
  他趁着还走得动,还有热血冲动,赶紧行走。林载爵已经报名说,“下次再行走一定要带上他”,提出这同一要求的,还有他的一位韩国朋友。想不到,到了这把岁数,李开元开了个“历史旅游”的时尚之先,要办国际旅游俱乐部。
  李开元骨子里有一种浪漫:“这样学古代人行走,深入到一个已经消失的远古的世界里,就是探险,这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东西。我们的历史学,应该给年轻人以梦想,同时,给成年人以智慧,给老年人以慰藉。”
  
  李开元,四川成都人。北大历史系毕业,后入东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供职于日本就实大学。景仰司马迁,钦佩罗素。致力于学术创新,追求贯通文史哲的风格。著有《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复活的历史》(长篇系列)、《历史的镜像》,自称“史学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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