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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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昭奚一路从下雪的北方走到南方,此时南方正是东风解冻,蛰虫始报的好时候。她连走了幾日,小腿有些肿痛,便在奚山脚下的一块石碑上坐下来休息。
  这数月里,昭奚背着身上的竹简跨过草原,游过急流,都不曾好好休息过。此时艳阳高照,四下无人,她干脆脱了潮湿的鞋袜放在石碑上晾晒。那石碑半截埋入土里,只露出一个“广”字。
  昭奚赤脚靠在石碑旁,从行囊中拿出锋利的小刀,在册子上刻着沿路收集的诗歌。刻得累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打了盹。直到地上的木铎忽然发出声响,紧接着山中小道上的马蹄声纷至沓来。
  为首的披发青年模样俊俏,衣裳也花俏,鱼上冰,候雁北,他更似这春日里第一枝迫不及待绽放的迎春花。
  那青年下了马身子也是歪歪扭扭的,好像刚从酒坛子里爬出来,可他身上分明没有一丝酒气,反而还有些提神醒脑的木樨香。青年轻佻地看着昭奚:“倘若你就是那行至此处的行官,我岂不是要欣喜若狂?”
  那人的眼神落在昭奚脚背处的水泡上,她急忙穿好鞋袜。
  “什么人,见到我们太守还不行礼?”
  昭奚立即垂首:“下官昭奚,是途经此处的采诗官,谢太守大人相迎。”
  “谁说我是来迎你的?”青年哂笑,“郡外不远处有个登月湖,湖里鲈鱼肥美,何不去捉上几条,以滋脾胃?”
  他说完翻身上马,便如一卷被吹皱的画,随风扬鞭,归于尘土。
  一、你一掷千金,也比不上他在我鬓间插的一枝花。
  太守大人好好地在轿中坐,竟突然有箭从天上来。
  护卫们纷纷拔刀喊着“有刺客”,只见太守大人晃悠悠地从轿中走出,一脸的花容失色:“谁干的!”
  花里胡哨的撞色衣裳,满身招蜂引蝶的香囊玉佩,转个头都要叮当作响。他气势汹汹地想拔下那插入他发髻里的箭矢,却因为头饰复杂而卡住了。太守大人很尴尬,护卫们也几乎都忘记了刺客这回事。
  幸好有几个脑瓜子清醒的,不多时就押了疑犯前来。疑犯一身素衣,头发整整齐齐地绾进兜帽里,身板瘦小,脸蛋白净,就是挂了些泪痕。要不是腰间的木铎显示了她的身份,只会让人误以为是哪个受了冤的小倌来舍命告状。
  太守迟辛是位糊涂大人,但糊涂归糊涂,人不算太坏。尤其是看见眼前这个疑犯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忽如一夜春风来了。可惜身边的人没瞧见,凶巴巴地上前质问:“来者何人,竟敢……”
  那人没说完,已经被太守大人眼都不眨地一脚踹在屁股上,就地滚出了包围圈。
  “小奚,你这是做什么呀?爱的刺杀?哎呀,不好玩,还危险,拉弓伤着手没有啊?”太守头上还插着歪歪扭扭的箭,却已经蹲下去摸眼前人的小手儿了。
  护卫们觉得自家主子很跌份,可也不敢说什么。
  昭奚瞪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刚挖的泉眼,眼泪咕咕地就冒出来了。
  “你去我师父那里求亲了是不是?”昭奚质问他。
  大街上人来人往,迟辛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太傅大人说,等过了国丧,就让太史令给咱俩算日子。”
  “你是不是还给我建新府邸了?”
  “不用为我心疼钱,我身为广陵太守,”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昭奚耳边,“其实挺有钱的。”
  “你就算为我一掷千金,也比不上他带我上山踏青时在我鬓间插的一枝花。”
  “谁?”迟辛整个人跳起来,脑袋上的箭跟着抖了几抖,“你说是谁,本太守倒要看看,是哪个兔崽子让你不惜要暗杀我?”
  “关你什么事!”昭奚说着扭开身边的护卫,拔腿就跑。
  迟辛揪住她的后领子,轻轻一提,夹在腋下又重新上了轿。
  二、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不是太守大人。
  昭奚被一路提进太守府,胖丫鬟七巧看见了急忙迎上来禀报:“公子,京中来人啦。”
  “来的是老夫子?”
  七巧使劲点头,同时小声道:“老爷子派文夫子来考察大人近日的……所作所为……”
  正说着,一个身形瘦小的青衣中年人从厅中走出,见迟辛腋下夹着个女子,当即惊恐地伸出手指:“公……公子……你强抢民女,好歹不要光天化日啊……等天黑……”文夫子以手掩嘴咳嗽两声,然后抖着手,假装不经意地给众人看见了掌心的血污,“我对不起老爷,我……”
  文夫子的演技日益退化,一定是许久没来广陵郡的缘故,在场的人都这么想着。
  迟辛无奈地把昭奚放了下来,她被横夹着跑了一路,忽然落地一阵晕眩,迟辛连忙扶住,体贴地说:“小奚,吃糖。”
  昭奚有低血糖的毛病,所以迟辛一直随身带糖,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麦芽糖、酸梅糖、桂花糖……
  文夫子见状暗道不妙,说:“公子……”他走过去拽着迟辛的衣袖走到一边,“其实这次老爷派我来,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
  “怎么?我爹终于要让我回京城了吗?”
  “不不……”文夫子有些为难,“我知道公子向来朝三暮四,又喜欢拈花惹草,所以成家之事从未放在心上,但……”
  “所以,我爹是要你给我说亲?”
  文夫子嘿嘿笑着,“广陵郡地大物博,钟灵毓秀,一定会有适合公子的女子的。”
  “一定要广陵郡的女子?”迟辛一脸哀怨,“看来我爹是要让我一辈子扎在这穷乡僻壤里了。”
  “广陵郡如此富饶,又与各族接壤,哪能是穷乡僻壤呢?”文夫子说完看着昭奚问迟辛,“我看那位女子就很是可爱呀,不知家住何方,姓甚名谁?”
  “小奚是城南……”
  “这位昭奚姑娘,可不是一般女子,是京中派来的采诗官哦!”七巧多嘴地回答,迟辛一个白眼瞪过去也晚了。
  文夫子一听立马拉了脸:“这位姑娘面黄肌瘦,是不利于持家的面相呀,再看瘦骨如柴,也不旺夫啊。不好不好,公子,慎重啊。”
  迟辛脾气上来了,吼道:“你懂……”   “屁”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文夫子截住了:“老夫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所以你骨質疏松,高血压,肾衰……”
  “你!你你!”
  “我已经跟小奚的师父求了婚事,只等国丧过后,太史令就给我们算日……”
  “正是因为这桩事,老爷才派我来的,他老人家表示坚决不同意!”文夫子把话说开,“自古采诗官就是个孤家寡人的职位,你听说过采诗官娶妻或是嫁人的吗?能成家的凤毛麟角,谁愿意自己妻子抛头露面,或是自己独守空闺的呢?”
  “如果小奚要终日远游,我不当这个太守也罢!就和小奚一道闯荡江湖。反正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幺子。”
  眼看一老一少就要吵起来了,昭奚忍不住开口:“其实我……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不是太守大人。”
  三、太守大人这面相我看过,是时日无多的预兆。
  昭奚的心上人叫姜达,少年成才,是京中第一武将,用昭奚的话说就是“英明神武,威风凛凛,绝不是迟辛那个娘娘腔花太守可比的”。
  迟辛很伤心,先是绝食,后是上吊,可都没死成。迟辛才不会真的死呢,因为他闹腾了这么久,昭奚不是忙着在广陵郡采诗,就是在驿管里编录,来都没来看他。他想,也许是昭奚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便派七巧去哭诉。
  七巧的演技比文夫子好些,一进驿馆便开始抹眼泪:“昭奚姑娘,快去看看我家太守吧。”
  “太守大人怎么啦?”昭奚手里忙着誊写,有些心不在焉地问。
  “太守大人上吊……”七巧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白绫。
  昭奚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看了眼,问:“咦,上面怎么有酱渍?”
  “或许是……太守上吊到一半忽然饿了,吃完顺手擦了擦嘴。”七巧嘴角抽了抽,又立即从胸口的衣服里拿出一面铜镜,“姑娘,太守大人近日噩梦连绵,都不敢照镜子了。”
  “这是为什么?”昭奚心地老实,倒没多想。
  七巧嘤嘤地道:“太守一照镜子就看见各种妖魔鬼怪,几次下来吓得小脸惨白,魂不附体。姑娘,你也知道我们太守娇生惯养的,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嘛。这不,一病不起了,请了巫仆,说是有血光之灾呀!”
  昭奚肯定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听七巧说得绘声绘色,眼前仿佛看见了迟辛吓得娇喘连连的模样。于是,她拿来镜子仔细观察,可是怎么也瞧不出毛病。
  “只有太守大人看得见妖魔鬼怪吗?”
  “正是。”
  “这就奇怪了。”昭奚是个好奇宝宝,“我在京中随师父学过占卜之术,不如去看看太守大人吧。”
  七巧一听,计划得逞,少不了赏赐,于是立马喜笑颜开地给昭奚引路。
  可是,等昭奚踏进太守府的时候,先是听见弦歌之乐,走近了又听到女子的莞笑之声。
  不是自从昭奚来之后,太守就修身养性了吗?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熬不住了?七巧心里默默地把自家主子咒骂了几百遍,紧张得汗都要流下来了,这要是当场撞破,简直会成为人间炼狱……
  昭奚却一脸坦然,坦荡荡地推门而入。七巧眯着眼,就怕场面太过刺激。结果,却见迟辛的病床对面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前坐着几位或艳或素,或扁或圆的姑娘,有的弹琴,有的讲笑话,有的拉二胡,有的拍砖,有的甚至在钻火圈……
  这时,文夫子闷头走进,边走边说:“怎么样?不满意的话后面的还在排队等……”看见昭奚来了,他一愣,又说,“闲杂人等不要干扰相亲现场的秩序。”
  昭奚看了眼迟辛,果然是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看来是真的病了。她摇了摇头,说:“可惜了。”
  “小奚,你要是不能嫁给我,能不可惜吗?”迟辛趴在床沿伸出手臂,像戏台上被棒打的一只病鸳鸯。
  “不是,太守大人这面相我看过,是时日无多的预兆。这么多好姑娘想要嫁给你,真是可惜呀。”
  江湖传闻:太守大人抱病相亲,莺燕环绕,无福消受,血溅三丈远,两腿蹬过床。幸得采诗官及时救治,捡回一条狗命。
  四、太守大人的眼睛跟姜将军的很像呢。
  太守大人捂着被掐紫的人中和咬出牙印的虎口,躺在病床上颤巍巍地对昭奚说:“小奚呀,你跟我说说你和你那位心上人的故事吧。”迟辛想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七巧听了却忍不住在心内一叹,何必自讨苦吃,只怕听完命悬一线哪。这样想着,她不禁偷偷让下人把康大夫请过来待命。
  昭奚想了想说道:“姜将军儿时就是京城皆知的神童,我只记得他有重瞳,但后来……未曾再离他很近,因此不知到底是怎样的重瞳。但惊鸿一瞥,再难忘记。”
  迟辛听完并没有立即联想到重瞳一事,只听到“未曾再离他很近”时就差点兴奋得手舞足蹈——原来昭奚也是单相思,对方只怕并未怎么在意到她呢。
  然而,七巧很疑惑地问:“公子,难道重瞳的人天下那么多吗?”
  “哎?”迟辛反应过来,忽然将脸凑到昭奚面前,昭奚被吓了一跳,正要后退,却被迟辛用双手捧住了脸,“小奚,你看。”
  昭奚忘记了挣脱,因为她看到迟辛的右眼里,也有两个瞳孔。
  昭奚从小是个孤儿,拜太傅为师,十岁那年便已成为采诗官,独自在京城范围内采诗编录。可是京城待得久了,能听到的诗词歌谣就那么多,昭奚便独自去了邻近的丽川郡。
  丽川多山水,良田相隔,往往要翻山越岭,山中又多深林,对于十岁的昭奚来说行走十分艰难。她在林中走到第三天干粮耗尽,只能以水度日,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终于体力不支地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中忽然传来零碎的马蹄声,一个背着包袱的少年在她身边停下,冲身后随行的一名高大男子招手。然后,两人给昭奚喂了水,又将她放到马背上,送去了附近最近的一所军营。
  少年是正要去广陵郡的迟辛,高大男子则是日后弃武从文的文夫子,军营里的将军是战胜归来的少年姜达。那时的迟辛虽然和姜达差不多年龄,但姜达自小习武,体格健壮,高大威猛,看见迟辛将昭奚从马背上放下来时只问了句:“你带的是什么小东西?”   就是姜达口中的这个“小东西”,在日后的六年时光里,阴差阳错地成了他的暗恋者。
  “当时我对他的相貌、声音全无记忆,只记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的眼睛里,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昭奚一边说一边盯着迟辛的眼睛,最后说了句,“太守大人的眼睛跟姜将军的很像呢。”
  这个呆子!这个笨蛋!迟辛又呕出一口血。
  七巧大叫:“大夫!救命!”
  江湖传闻:太守大人抱病诉情,被采诗官冷酷拒绝。火急攻心,幸得康大夫祖传大力救心丸,收回了踏进鬼门关的脚。可见,情深必伤,若伤及性命,务必身边常备康氏大力救心丸。康氏大力救心丸,只要一颗心不烦。
  五、“不行,我要从军!”
  自从上次昭奚把迟辛气得半死,文夫子再也不让她进太守府了,正好昭奚在这里的任务也完成了,便启程回京。
  迟辛不死心,每日都要送去一封快马加鞭的情诗,结果自己相思越发重了。
  “公子为什么不告诉昭奚姑娘真相呢?”本来是装病,结果真的缠绵病榻了,七巧看着迟辛,非常同情他。
  迟辛抱着脑袋看窗外春意盎然,眼里却死灰一片:“七巧,你有暗恋的对象吗?”
  七巧被冷不防地一问,顿了顿,忽然娇羞地推了他一把:“哎哟公子,问这个干什么啦?”
  七巧四肢粗壮,力大无比,这一推险些把太守推死,把故事直接推到结局去。
  迟辛惊魂甫定,说:“如果你儿时遇险被救,救你的人在你眼里是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是举世无双的天下英才,那……”
  “那一定要以身相许!”
  “不不,我是说,那如果后来有一天你发现,你认错了人,救你的人其实还是个道貌岸然,胸无大志,寻花问柳,手无缚鸡之……”
  “那不就是您吗,公子?”七巧忽然说道。
  迟辛僵住,然后开始痛哭流涕:“想当初我也是壮志勃勃,胸怀天下……可自从六年前来这狗屁地方做了狗屁太守,我就风花雪月,我就歌舞升平……”一想到是自己亲手把心上人送到情敌手里,迟辛就悔不当初。
  “哎,太守真是个糟蹋人的官职呀。”
  七巧正感叹着,迟辛忽然从床上跳起,道:“不行,我要从軍!”
  七巧愣住,劝道:“公子三思啊!”
  主仆二人正闹腾着,房门忽然被推开,文夫子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说:“公子,京中来人了。”
  “又来人了?”迟辛不解,“又是我爹派的人?”
  “不,是陛下的人。”文夫子正经得像换了个人,一看就是有话没说,“公子……可能要出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出事,迟辛第一个想到的是:“昭奚在哪儿?”
  六、将军想要我的眼睛,直言便是。
  京中来的人是姜达,迟辛摆了一桌好菜,亲自接见。两人的交集其实不过就是六年前军营中一见,因此也谈不上什么故人相见,此刻只能互相寒暄说一堆官场客套话。终于,姜达忍不住问:“听闻太守身体有恙,可是因此影响了心情?”
  “不,下官心情……好得很。”刚说完筷子就把豆腐给夹碎了,本来他是想像江湖小说里捏碎酒杯以示威,奈何偷偷握了半天,实在捏不碎。
  姜达看着迟辛通红的脸,瞪圆的眼珠,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哦”字。
  两人又互敬了几杯酒,终于碰着正题了,姜达说道:“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听说京中的事?”
  “陛下龙体抱恙的事?”
  “正是此事,大人又可知,陛下因何病抱恙?”
  “这……”面对着姜达试探的目光,迟辛意识到来者不善,“我远离京城多年,京中之事都不知,又怎么会知道宫中之事?”
  “本官还以为迟丞相会将此事告知大人呢,是我多虑了。”
  姜达说着自罚一杯,迟辛皮笑肉不笑地道:“将军不知,下官与家父向来不和,因此也并没什么书信交往。”
  “是吗?”姜达敷衍地说着,忽然正色道,“陛下双眼失明,巫官占卜,说天下重瞳者可治。”姜达看着迟辛的眼睛,“六年前短暂会面,太守大人的眼睛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身后的文夫子闻言就要上前回击,被迟辛身后的手拦住,他道:“天下重瞳者即便不多见,也不会只有我一个。”
  “已经张贴了皇榜,可是龙体哪经得起片刻消耗?何况迟丞相都应允了,真是忠心可鉴哪。太守大人一定子承父范,不会拒绝吧?”
  “真是听君一席话……浪费老半天,将军想要我的眼睛,直言便是。不过能不能取走,就难说了。”
  迟辛言毕,文夫子手中已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软剑。姜达见状笑了:“文先生虽不复当年矫健身姿,技艺却不见生疏,那年军营一见,也是过目难忘。”
  “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可是将军却让人很不高兴。别放屁了,来挖人眼睛还装什么客套?”
  文夫子在做夫子之前,是位响当当的高手,不出口成章的时候,也是个满嘴粗话的糙汉。
  可是姜达依旧纹丝不动,意味深长地看着迟辛,慢悠悠地从袖中扔出一枚木铎,说:“我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位小采诗官,看了看她记录的诗集,又与她相谈甚欢……女子情深,她竟坦言要以身相许。”
  七、人微小如蝼蚁,也可美如天神。
  昭奚从广陵郡采回的诗集中,有几首被挑了出来,太学院里的几位老学究一通研读之下,竟然读出了广陵郡太守私通外邦,蓄意谋反的内容。
  朝廷立即派人捉拿迟辛回京问罪,而事实上,迟辛早就被姜达秘密带进了宫。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是皇帝想要你一样东西,也得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啊。
  在狱中,昭奚来看望迟辛。
  “我在太守府中时你怎么也不来看我,没想到现在成了阶下囚,你倒是主动往我这儿跑。哎呀,所谓患难见真情啊,小奚,你总归是有些喜欢我的,只是多多少少的问题嘛。”   没了花衣裳,也不再打扮得一丝不乱,但迟辛仍旧是那张破皮耍赖的嘴,叫昭奚哭笑不得。
  “太守大人,对不起。”昭奚想了想,最先说的竟然是这三个字。她跪坐在槛外,看着满身血污,瘫坐在墙角的迟辛,“我不知道我的诗集里为何会有我没写过的东西,或许我知道……但还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被冤枉了。”
  迟辛笑了,努力想要爬过来,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力气,只好狼狈地趴在地上,“其实我也有过片刻怀疑,怀疑你是不是因为喜欢姜达而……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不分是非的人。今日你来了,我就知道,我连那片刻的怀疑都不该有。但你不知道,其实我还很高兴。”
  “你为什么高兴?”昭奚忽然鼻子很酸。
  迟辛总是面带微笑:“我很高兴,高兴你喜欢的人,原来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英雄。虽然论文论武,我还是比人家差一点,但是这都不算什么了,一个偷鸡摸狗陷害无辜的人,算什么狗屁东西。”
  “对!算什么狗屁东西。”昭奚学着迟辛的语气,这还是她第一次说粗话,骂的还是自己瞎了眼喜欢那么久的人。
  “那你一定不会嫁给他的。”
  “我才不会嫁给那种阴险的王八蛋。”
  迟辛愣了愣,忍不住纵声大笑。尽管这动作牵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但他还是笑得停不下来。“小奚,再让我看看你。”他慢慢挪过来,拖了一地的血痕,“我的眼睛就要没啦,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才行。”
  昭奚把脸凑进去,她身材小,脸也只有巴掌大,竟然正好能卡在两根柱子间。迟辛被她这个模样逗笑了:“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子,我不在了,又不知道哪家花心的公子哥要骗你。”
  “巫官说,重瞳者或为天子,或为不祥之人。太守大人,你的眼睛真好看,好看的东西,绝对不会不祥的。”两人都在仔仔细细地看着对方,昭奚说,“如果不是那年在林中我被瘴气影响了视力,也许能早一点儿发现我认错了人,可惜当我离得远些,就看得不真切了。”
  “如果我这双眼睛能换给你就好了。”迟辛说着,忽然自哂,可是语气又有些骄傲:“我真喜欢听你叫我‘太守大人’呀,叽叽喳喳的像只百灵鸟,可爱至极。不过我不叫太守大人,我也不叫迟辛,我叫痴心,我叫痴心啊。”
  迟辛说着说着就哭了,昭奚忽然捧住他的臉,人微小如蝼蚁,也可美如天神,看清楚了,才发现迟辛竟然这样好看。她说:“太守大人,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迟辛笑了,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十分信任她的样子。
  “小奚,我的父亲和兄长们不知如何了,不知我是否会连累他们。”
  “迟丞相好着哪,他们只是要你的眼睛,借此打压丞相的势力。丞相怕他们贼心不死,又要谋害迟家,已经解甲归田啦。等你……等你出宫,我带你去找他们。”
  “他们都说我父亲不爱我这个幺子,但我明白,因为我的重瞳,父亲怕被人以此大做文章,加之迟家势大,总有遭人嫉害之日,所以才让我远离京城,给我谋了个清闲官职。我以前不懂事,常怨怪父亲不给我施展抱负的机会……”
  狱卒看了看时辰,忍不住催促,昭奚不肯走,有人来拉她。迟辛喊道:“小奚,那人真的带你踏过青,在你鬓间插过一枝花?”
  “没有,但我等着太守大人邀我踏青,为我鬓间……”
  昭奚被拖走,声音渐渐听不真切,但迟辛知道她说了什么,他喃喃自语:“我要带你踏青,为你戴花,还要给你去捉登月湖里的肥鱼……”
  昭奚走出天牢,连看守的狱卒都忍不住哀叹:“迟家权倾朝野,一夜颠覆,眨眼间只剩下这么个小儿子了,希望天子开恩,留迟家一脉吧。”
  八、“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呀?”
  广陵郡新太守上任,是位既不失风雅,又兢兢业业的大人,百姓皆交口称赞。很快大家便忘了前任太守,毕竟像迟辛那样不务正业,又没什么特别功绩的人,确实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如果说这座城里唯一一点关于他的纪念,除了待嫁女子们对迟辛皮相的可惜与留恋外,只有那座迟辛为昭奚建造的府邸。
  府邸名是迟辛亲手所书:朝夕心事。
  宅院左边是一条热闹的小吃街,昭奚喜欢吃的李氏糖葫芦、陈家桂花糕、王二酒酿……都在这里。右边是衣铺,首饰铺,康氏药铺……用迟辛的话说,就是寸土寸金,只涨不跌的黄金地段。
  很多年后,昭奚站在这座宅院前想,我的心事?我的心事除了你,还能有什么呢?
  驻足得久了,夜色渐渐深了,下人们在门前挂起灯笼,胖丫鬟七巧忍不住来劝:“昭奚姑娘,别想了,越想越伤心。”
  昭奚点了点头,刚要转身,就听几个小孩在唱:“沧海金波万里横,云间袅袅秋风生。青丝吹散何妨散,举世莲馨不胜卿。”
  “是谁教你们的?”
  昭奚上前追问,小孩子一哄而散:“城南大门外有个乞丐,他会念好多好多诗……”
  七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昭奚立刻拔足而去。
  昭奚拿着木铎直奔城南外,城南外有一座驿馆,是当年她来时住过的地方。驿馆不远处,有一座刻着“广陵郡”的石碑,是她当年第一次遇见迟辛的地方。此时入夜万籁俱寂,昭奚越是走近,越是心跳得快。手中木铎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招引流浪的孤魂。
  “你不知道,采诗官都会唱歌,你给我写的那些情诗,我都编成乐曲了,你听听成不成,毕竟笙歌之业,你比我在行多啦。”昭奚说着清清嗓子唱了起来,“沧海金波万里横,云间袅袅秋风生。青丝吹散何妨散,举世莲馨不胜卿……”昭奚声音清丽,从前是少女的软糯,过了这么些年,便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柔和。
  可是唱着唱着她就哭了,哭着哭着又问:“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呀?”
  那年迟辛被剜了眼睛后,天子终究念在迟家侍奉多年的情分下,给了他一线生机。所谓生机,也不过是发配充军的折磨。但瞎子也有瞎子的好处,几次死里逃生跟丢了队伍,没人记得他,也懒得找他。迟辛就这样一步一步从关外走回来,用了很多年的时间,风餐露宿,终于在又一年的东风解冻之时来到了广陵地界。   迟辛徘徊在广陵郡外,犹疑着是否要以这具残缺的身躯去见昭奚。最终他临阵退缩,可是他又听到了朝夕的木铎声,后来他知道昭奚这些年始终在外游历,名为采诗,实则是在寻他,他不忍心让她一个姑娘家再过着风餐露宿的日子,教孩子们唱了这首诗,让她来找他。
  昭奚眼睛不好,夜间行走十分艰难。但迟辛已经没有了眼睛,所以昭奚想只要有木铎的声音,他就能辨别出她的位置。可是一直等到天亮都没人回答她,昭奚将城南寻了个遍,哪里有孩子们所说的会念诗的乞丐的身影。
  昭奚累极,靠在石碑上小憩,渐渐就睡着了。
  九、君子一诺千金,你等着,本太守去去就回。
  昭奚看见自己一身红衣,嫁给了姜达。新婚之夜,她拿出自己一只作为嫁妆的金铎给姜达看。金铎华美昂贵,姜达没有防备,被金铎中极为锋利的舌片划伤,舌片有剧毒,翌日喜事变丧事。朝廷派人来查,昭奚告罪,同时拿出姜达私通异族的罪证,替迟家洗清冤屈。
  “小奚,我真喜欢听你叫‘太守大人’呀,嘰叽喳喳的像只百灵鸟,可爱至极。不过我不叫太守大人,我也不叫迟辛,我叫痴心,我叫痴心啊。”
  “痴心……”
  “对,就是我。”
  昭奚听见有人在叫她,睁开眼睛,日光强烈,她又看见了那个衣裳花俏,模样俊俏的青年下马向她走来。青年叉着腰,赌气般地问:“那人真的带你踏过青,在你鬓间插过一枝花?”
  “没有,但我等着太守大人邀我踏青,为我鬓间插一枝花。”昭奚红着脸解释。
  青年笑了:“我不仅要带你踏青,为你戴花,还要给你去捉登月湖里的肥鱼。君子一诺千金,你等着,本太守去去就回。”他说着翻身上马,如一卷被吹皱的画,随风扬鞭,归于尘土。
  昭奚忽然焦急起来,劝阻道:“不要去……”她惊恐地伸手去捉,迷瞪间只摸到一张凹凸起伏的脸。
  “太守大人……”
  “是我。”
  “太守大人……”
  “小奚,不必再出去寻我,我回来了……”
  昭奚猛然睁开眼,梦中梦,幻做眼前一片寂寞清明。她以为思念过深,才有了那样的混沌迷思,可是抬手一摸鬓间,却真有一朵小野花。艳丽花哨,像极了太守大人爱穿的撞色衣裳。
  “快去报告太守大人,登月湖里有个乞丐淹死啦!”
  远处有人在喊,昭奚脑子一懵,站起来看向远处波光粼粼的登月湖,可是她眼睛不好,只看见熙熙攘攘的黑影。
  “小奚,不必再出去寻我,我回来了,你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劳烦你将我埋在登月湖边,就算我此生陪你度过了。”
  后来孩子们也说,再也没见过那个乞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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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丝如墨,青衣雅丽。  昌平八年,萱苏第一次见到青辞,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早晨。她打开萱苏山庄的门,便瞧见朦胧烟雨中站了一个女子。女子望着远方的山色,回过头来,眼神比背后的烟色还迷蒙。  “你就是萱苏姑娘吗?小女青辞,我有水墨画一卷,想与你做个交易。”  萱苏打开那卷画,远山如黛,一湾长河,小舟从高耸的山间顺水而出,船头的船夫戴着斗笠撑着竹蒿。那舟还在很远的地方,只露出一半舟身,影影绰绰的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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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来东洋的第四年,阚淮才敢在一帮好友的怂恿下尝试吃生鱼片。是在奈良当地颇有名气的居酒屋,老板刀法娴熟,鲔鱼在砧板上只扑腾了几声,端到他面前时已是整饬的燕脂色肉块,再撒上厚厚的一抹唐辛子。当地人尚不敢轻易动筷,可他天生嗜辣,倒犹嫌不足。  直到他蘸了满当当一叠山葵酱,才知道分明都是辣,但隔了数万里的山川汪洋,到底也是有所不同的。  呛得最厉害的时候,头顶传来惊雷般的空袭声。本州岛的新旧之争并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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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本畅销书的女主角们凑在了一起,居然不是打麻将!而是找起了男主角们的麻烦……要说起撒谎,男孩子们还真的是花样百出,不带重样的!  《梦旅人》女主角顾久:请开始你的表演!  旁边隔壁《请开始你的表演》女主角南姣:谁在cue我???  《梦旅人》男主角程聿舟:我没有对她撒过谎,一直都是她在对我撒谎。  上原文——  闪电和雷声疲惫退场,大雨成了这场戏的主角,于是越发卖力。  北方的雨,来势汹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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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预告:苏运辰受凉王威胁,故意气走乔染。芸姑再次劝乔染担起凤垣皇族的责任,与大凉合作,共同对付大夏,乔染答应了……  苏运辰坐在黄杨木的椅子上,模样端得很有气场。他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放在掌心随意把玩,直到那茶水变得寒凉。坐在上首主人位置的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道:“这可是新摘的雨前龙井,苏少堡主不想尝尝?莫不是怕本王在你这茶中下毒?苏少堡主也当看看眼下自己的处境,本王若想要你性命,还需用毒药坏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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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崖在碧海苍天之上,春江花月之左,一壁孤崖耸立沧海,原是无人居住的海之角,后南桑路过此地,见青崖沐月,如白雪冠顶,便命其名为青崖冠白,对外只称作青崖。  叶萦第一次见到南桑,是在青崖——南桑刚被青帝任命为春宫殿下七星官之一,邀请碧海苍天的神祇与仙友们相会盛宴。彼时叶萦尚未成年,身为族中最小的女儿,她第一次跟着兄长密歌外出,睁大了双眼好奇地在青崖转来转去。  青崖上遍植花木,鸟鸣声声。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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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丑时已过,城西的长街灯火通明,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一只黑色的鸟“咕啾”一声飞过去,落在街尾某家店铺的屋檐上。  叶行沼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赶路十分辛苦,他揉揉困倦的双眼,街边摊贩卖着肉羹烧饼等各样美食,香味混杂在一起像一团团云扑向他,他忍受疲累的同时还要受馋虫的折磨,真是苦不堪言。  他停在黑鸟停驻的店前。铺子里一个绿衣姑娘倚着大木桌,正吧唧吧唧吃着奶酥,见门口来了客人也不理,侧了身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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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彦】  皇叔沈慕登基第六年,父亲在房中上吊了。  究其原因,是他收到了一盒宫中赏赐的花生酥。父亲自幼对花生过敏,他觉得皇叔此举是想要他性命,细思恐极下犹豫了不过一刻钟便上吊自尽了。  谁料侍从刚将他的尸身从绳索上解下,宫中便来人解释说那盒花生酥是要送往四王爷府的,新来的太监毛手手脚弄错了食盒,才将那花生酥送到父亲面前。  可父亲已经死了。  我躲在门后,却未觉太过哀伤。因为死亡对父亲来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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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大概是个“总会有人不爱你”的故事。元瑾是我笔下唯一一个自始至终的贵胄公子,他有自己的抱负理想,不曾为一时的怜惜折腰。而文珠太固执,太欢喜,便从不计较得失。大概很多年后,元瑾还会想起那个红衣的姑娘,她死在等待一世的马蹄声中,是笑着离开的。希望你们喜欢~  楔子  那是火光冲天的夜。  兵荒马乱的攻城之战,一身华服的文珠公主借着火光攀上城墙。在破壁残垣中,她红衣潋滟,尚带稚气的脸上尽是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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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周为鹦与李祟离开后,徐天生跟周慎从白日打到了黄昏,最终徐天生胜出,开始替周为鹦向众人讨要份子钱!  我一心想跟李祟出去吃猪肘子,但外公不准我走。我生怕李祟一走,外公会关起门来家法伺候,于是赶忙拽紧了李祟的胳膊。  李祟对我说:“周为鹦,上次在曹府你把我丢下了,但是我讲义气,不记仇,说好了带你去吃猪肘子就一定去!”  他对陈鼻一个眼色示意,陈鼻立刻抽出腰际的软鞭,护在我们身前,他的声音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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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苏:终于过稿了,太不容易了,哭唧唧一下。这篇文的灵感来源于……在四月初就被早起的蚊子送了个红包。泥偶面瘫男和单纯吸血妖,想想还是有点儿萌的。结局很美好,过程很乱搞,就是这样,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吧。  朝曛:这篇文的灵感来自于“江郎才盡”的典故。女主是个傻乎乎的姑娘,可惜的是,不聪明,运气居然也不太好。虽然她最后身心俱疲,但鉴于她一贯的知足常乐,应该不会跳出故事来咬我的。  林格:其实没有那么“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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