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
　　1957年出生于马来西亚,从小由外公、外婆带大,习惯孤独。蔡明亮于1977年来到中国台湾,转年考入了台北中国文化学院戏剧系影剧组。1991年开始执导电影和电视剧,主要作品有《青少年哪吒》、《爱情万岁》(获威尼斯电影展金狮奖)、《天边一朵云》、《黑眼圈》等。蔡明亮的电影更多时候是抽象的,抽象到了简约,满含象征意味的符号可以组合为一个充满隐喻的系统。电影所讲述的故事,像是现实世界,又全然不像。电影里演员的表演,像是表达了某种情感与人性,更像是表现了某种观念意味的装置与玩偶。
　　
　　故事的开头很有意思。有独属于夏天的闷热黏稠味道。
　　空荡的地下通道,应该是晚上,黯淡的白灯,绿幽幽的墙壁,光可鉴人的地面——高跟鞋由远及近(或者不是高跟鞋,只是一双拖鞋,不过却是有跟儿的,可以踩出声音来),这是湘琪的脚步声,湘琪是一个小影碟店的售货员,平常没事的时候,喜欢到处去捡人们丢弃的废矿泉水瓶子……这是一个缺水的季节,电视里在举行吃西瓜大赛,节目里还在鼓吹市民用送西瓜的方式来表达爱情:比如送出黄瓤西瓜,就代表我和你之间不可能;送出红瓤西瓜,就代表甜蜜的爱等等。由此很多大学的女生宿舍门前都排满了送西瓜的长龙……与此同时,小康作为蔡明亮电影中永恒的主角再次出现,在这里,他是一个专门靠拍A片混饭吃的男人,湘琪坐家里百无聊赖看电视的时候,小康正在另外的房间里卖力地“工作”,蔡明亮这时的镜头已然十分大胆,西瓜的甜蜜多汁,恰好成为人类某种情绪迸发时的暗示和隐喻。
　　再然后湘琪丢了钥匙,她的箱子打不开了,这个箱子一直立在那儿,湘琪打不开,小康来了也打不开,再后来直到电影结束这个箱子都没有打开过,也许这又是蔡明亮的一处伏笔——生活中总会有该打开却打不开的箱子,该出现却再不出现的谜底。其实退一万步讲,那箱子里能放着什么呢?未必有什么重要的,也许只是一些小零碎,不过因为打不开了,所以才显得似乎重要起来,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打开箱子”已经远远要比“从箱子里取出东西”重要得多。管它里面放的是什么呢,即使是个空箱子,也不该就这么闲置了不是?
　　当然这还都是题外话。
　　就在我们叨咕着的时候,剧情依然缓慢地向前发展,大厦里再次停水了。
　　湘琪节俭地用一小瓶早已存储好的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水利落地洗了脸、手和脚,顺带又漱了漱口;小康这边也收工了,一身大汗,却不能洗澡。
　　没水的季节,连空气都是黏的,空气是黏的,人的欲望却是干的,喘出的气也是干的。
　　湘琪穿着拖鞋下楼来找钥匙。有工人在修马路。小康半夜一个人爬到水塔上去洗澡,满身泡沫的他,漂浮在池子里。夜空那么黑,又那么低,低得像锅盖,低得让人只想往水底跑,想逃避——这时,音乐终于出来(注意,为什么是终于出来?因为从开片到现在,两个男女主人公几乎连台词都没有,没有台词,只有因为动作而连带出的一点声响,电影里的人们因为缺水而干燥,电影外的人们因为沉闷而压抑,好在,当小康被池子里的水所浸泡,音乐也于瞬间将观众包围——水和音乐,都是瞬间可以将人淹没的东西,也都是只有在流动的时候才美丽的东西,这才是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尽管它不过是来源于主人公的幻想,但这幻想,已然足矣),镜头再一转,水塔边的灯也亮了,世界一下子就清明了,一条美丽的龙从水中浮了上来,小康的脸上和肩膀贴满了龙鳞,头上和背上有龙角,他赤裸着身子,一边凝望月空,一边深情咏唱:
　　今夜的黄莺不唱花不香,为什么这样凄凉?静悄悄到窗外眺望,只看到半个月亮。今夜的星星黯淡云飞扬,只等你来到梦乡,真想偎在你的身旁,只看到半个月亮。今夜的灯色昏黄人影长,寂寞中无尽思量,一阵晚风把窗儿吹开,只看到半个月亮。
　　这是华语电影中少有的璀璨画面,华美中浸透着凄凉。
　　还有这绕梁不散的歌声,来自洪钟的《半个月亮》,蔡明亮巧妙地利用这样一支经典老歌,划破夜空,同时也划破阻隔在人与人之间的一张膜,传递出小康此时的心境。
　　像这样奇幻的歌舞段落,全片共有五处。
　　分别配以洪钟的《半个月亮》、《奇妙的约会》、葛兰的《同情心》、姚莉的《爱的开始》以及张露的《静心等》来勾勒出本片主人公小康、湘琪以及陆弈静的心声,最后一曲则是白光的《天边一朵云》。
　　故事还没有讲完。
　　再后来,小康和湘琪在公园里遇到,白天的小康总是百无聊赖地在公园的秋千上睡觉,湘琪出去捡废瓶子,顺便偷一点公共厕所抽水马桶水箱里的水,一瓶瓶往家拿,然后她就看到了在长椅上睡觉的小康,便坐在他的对面,抱着一只西瓜,静静等他醒……
　　两个年轻人非常容易就靠近了彼此。湘琪请小康帮忙打开箱子,后来两个人又一起做饭吃。他们在一起也亲热,像恋人一样躁动,湘琪渴望——唯小康,却总是,浅尝,辄止。
　　湘琪很纳闷,在这个缺水干燥的季节,没有人不希望有个伴儿。
　　终于有一天,湘琪无意中发现了小康的“职业”,并残酷地目睹了他拍片的情景,看着他像动物一样麻木和机械,眼睛却长久地盯住窗外,盯住站在那里的自己,脸上,是不用看也知道的,毫不退避和绝望——当最坏的事情出现,当最怕的可能变成现实——也,不过,如此。
　　长时间又长时间的,湘琪侧面的脸部定格——我们看到一滴泪,缓缓的,缓缓滑落……
　　沉重已极的片子。
　　沉重的肉身和轻飘飘的灵魂。
　　每个人在不断地尝试与探寻中,总是习惯以肉体上的沦陷为门,肉体沦陷了,躲在门后的精神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暗自窃笑了吗?
　　如果精神是神的子民,那肉体则更是神的子民,当肉体在前面冲锋陷阵的时候,躲在后面的自以为高尚的精神又于心何安?
　　果然是一部匪夷所思的电影,很多镜头使人目瞪口呆,评论家说蔡明亮这一次走得最远,他甚至走到了华语电影从来都没有到达过的悬崖峭壁。在沉重的肉体之外,是活得如灰虫一般漫无边际毫无目的的人们,漂浮的欲望,如阳光下的灰尘,渺小,模糊,游移不定。在他的镜头下,肉体成了最无力的臣民,宣泄并承载各种各样的情绪。他让整个世界毫无秘密可言,真正的秘密不是器官,而是远方。也是路程。
　　关于拍摄这部影片的初衷,蔡明亮说:“爱情是什么?人的身体又是什么?这是一部缺水的电影,人的身体里充满水分,就像流淌着感情。但现代人依然觉得空虚,因为没有人可以倾吐如此多的情感。水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觉得珍贵,同样,滥用身体来填补欲望的人,他们的躯体只是个容器,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死去,他们的灵魂已经走了。”
　　电影,不再是一个故事,而是成为一种寓言和符号。
　　是开始,而不再是结束。
　　我们的身体是云,而世界便是天空。
　　天空永远存在,云却飞来飞去。
　　什么是丑陋?什么是下贱?什么可以被贩卖?什么终将被丢弃?什么需要包裹和涂抹?什么永远都不会被遗忘?
　　蔡明亮果然是个中高手,只见他一招下去,见血封喉,风吹旗舞,遍地残帛。
　　所谓大爱无形,大音稀声。
　　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番光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