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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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的家族还有我的身世之谜,会和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得那么紧密。我也没有想到从我的祖祖辈辈传到我身上,会有那么多的线索,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纠结,那么多的坎坷。”拍摄的最后一天,易中天对着镜头说。
  18天的旅程,易中天从父亲母亲一直寻到十八代祖宗。虽然他知上下五千年,但对于自己的亲人,他知道的并不比我们多。
  易中天是我调查的第二位嘉宾,之前调查过另外一位明星的家族故事,两个月处处碰壁,查得我奄奄一息。核心档案找不到,你不清楚它是根本没留存于世呢,还是你没找对?要不要继续寻找?什么时候该停下来?
  像个无底的深渊。
  查找的艰难,挫掉原本不大的兴趣,想“开溜”了。
  我明白“个人的历史组成了国家的历史”,个人的故事、体验独特而珍贵,但是对于其他个体而言意义在哪里呢?
  没等想清楚,我这位只跑过400米的选手,就被扔到了马拉松跑道上。
  调查5个月,拍摄18天,后期5个月,成片1个小时46分钟。

死亡名单


  2013年12月5日,易中天参加完活动,回到酒店,他的寻根之旅正式开启。
  在他回到房间之前,我们告诉他,“等会儿有人会给你传一份资料,跟这次寻根有关。”
  “唰……唰……”昏黄的灯光下,一页一页的名单从传真机里出来。
  第一页,他没看明白,以为是家谱里记录的去世的族人,拿到第二页就懂了,“死亡日期”那栏显示,所有的人死亡于同一天。从特写的镜头里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立即扭头去看第三页。
  传真机不紧不慢地往外吐,第三页还没出完,他着急去拿。镜头上看到拿传真的手有些紧张,触到,没拿住,再触到,还没拿住。那一页已经不是名单了,是用黑色的粗笔手写的几行字:
  “易老师您好,
  这是一份死亡名单。
  他们都是您的亲人。
  他们几乎都死于一夜之间。”
  接下来,他拿起了笔,边看边划,记下了死亡者中最小的1岁,最大的71岁,有的兄弟几个被杀,有的全家灭门。
  “名单里面,整整齐齐地一排‘易’,后面有个空格,‘易 某某’‘易 某某’”,他看得非常仔细,这小小的空格是最刺激易中天的细节之一,“我们是个小姓,这么多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人,竟然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
  这是本片的第一场拍摄,是引导嘉宾进入状态的关键。如果这场戏跑了,他对节目组的信任和投入程度会打折扣。
  易老师研究历史,常年浸泡在故纸堆里,写过好多书,擅长讲故事。什么样的历史材料能触动他?用什么样的形式呈现合适?拍摄前,我们做了研究,易老师喜欢看悬疑小说,他写作的过程是“像侦探一样去破解历史谜团”。在步入祖辈的人生之前,出示的第一份道具要让他从喧闹的“富豪榜”中沉静下来,引导他像侦探一样去“破解自己身世的谜团”,所以这份道具要准确有力量。我们选择了“死亡名单”。
  接下来考虑的是,这份名单上保留哪些信息,什么时候给他,谁来给他,怎么给他?
  名单上可以只有姓名和年龄,可以由我们或者历史学家直接出示,可以电子邮件给他,可以在去营田之前給,也可以到了营田之后给。这些方式都可以让他接收到死亡名单上的信息。
  但,这是一个真人秀节目,观众想看的是嘉宾的态度和反应。其他设想,嘉宾看到的信息和他的反应无法准确、充分地展示,所以我们选择了传真的形式,可以同步“观看”。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第几页纸让他的肢体语言有了变化,哪个信息让他有所触动,他是好奇还是紧张。
  在动身回老家之前看到,是为了激发易老师本人去寻找答案的动力,也让观众有兴趣把这个故事听下去。毕竟,在做这个项目之前,我也有过“别人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的心理。
  但,故事是人人都爱听的。
  对于嘉宾而言,这个设计是成功的。
  易老师重视考据,他想知道这份名单的出处,更想知道这场惊天大案是怎么回事,他们家又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外公的名字


  易中天在拍摄之前,就表达了对外公的好奇。
  “听说他做过律师,隐约觉得自己能言善辩应该像外公,因为父亲寡言,连普通话都说不来。”他对这位没有见过面的外公有种莫名的亲切。
  但他说:“母亲去世后,我去问小姨,可小姨连他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听说外公去世早。”
  联系上易中天的小姨周瑺君,在电话里说起过去,她感到不安,“习惯性地看看门关上没有,怕有人听见。”
  时代的疤痕,被不经意间瞥见。那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在,刺眼而让人心酸。就是这个细节,让我忘记了目的和意义,想帮她找点儿什么回来。
  我去了她家。周瑺君85岁了,眉眼干净,声音清澈,桌子上摆放着一张杨绛的照片。她告诉我,那个年代父女之间基本没有交流。七八岁时因为抗战逃难,就和爸爸分开了。逃到半路,得知他因肺结核病逝的消息。只记得人家称呼父亲“策公”,后来她填表的时候就填这个。
  到了人生的这个阶段,她对自己家族的故事很有兴趣。但邀请她参与节目拍摄,被谢绝了。她坚持不公开发声,还是有所顾忌。
  那个时代,从电影、小说中了解一些,能体会她的忐忑。
  这次调查,我找到“文革”时期的两份档案,亲手触摸跟听故事的感受完全不同。那些薄薄的发黄的纸页,显现出变形的面孔,扼紧的喉咙,徒劳的挣扎,无底的恐惧……它让我胸闷恶心,坐不住。拿了档案挪到窗户边,借着一点光一点风,站着看完。   后来,通过周瑺君的弟弟,联系到周家在湘潭的族人,找到了一部分家谱,知道了她父亲的名字以及家族的背景信息。
  拍摄前,我们带周瑺君进入北京第二实验小学,确认当年住过的房间。
  离开76年后,周瑺君第一次回到自己童年住的地方。冬日的晴天,八十多岁的老人站在空空的院子中央,环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手指抵往下巴,咬着嘴唇,哭了。
  其实她就住在距这里10公里的刘家窑,早想回来看看,学校为了安全,谢绝参观,她也一直被隔在外面。
  这里曾经是熊希龄府,她的母亲是熊希龄的内侄女,她出生在熊府,童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直到1937年抗战后离开。
  她手里拿着六七岁时在这里拍下的照片,找当年拍照的台阶。 “这个走廊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记得那时候我跟姐姐住最右边的房间,弟弟住另一头。”她说,“爸爸患肺结核不能跟我们接触,每天晚上回来后,会敲敲我们的窗户,冲我们笑笑。但是他一定是先去弟弟那边。”说着又一阵哽咽。
  熊希龄,易中天是知道的,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理,著名的教育家、慈善家。易中天在曾祖父的书上看到熊希龄的题字已经很惊讶了,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的母亲曾在熊府住过8年。
  他妈妈生前从没提过,他的小姨也不会跟他说这些事。
  在熊府住过的亲人在海外的、去台湾的多,在那个年代,不知道这些,也许活得更理直气壮些。
  周瑺君也没问过母亲过去的事,年轻时在外面上学、工作,结婚后在另外的城市生活。再后来,“文革”来了,父亲那些说不清的过去更是被刻意遮蔽。
  我们辗转查到资料,给她看父亲那张律师档案卡。上面写着,她的父亲叫“周诒铣”,字“泽光”、“策公”,毕业于“湖南公立法政专门学校”,“1923年加入北平律师公会”。她看完这张表,表情很复杂,抬起头,说“这下我踏实了”。
  本想以周诒铣为线索,做民国时期律师的故事,但因为他去世早,查到的线索连不成片,织不成衣,只好做了背景信息。
  节目播出后,周瑺君打来电话,说朱家(母亲一脉)和周家(父亲一脉)的很多亲戚看了节目,主动联系她,想一起寻找家族故事。

劫难的背后


  易中天的家族逃过的那起劫难,从网上查到叫“营田惨案”,是第一次长沙会战的序幕。
  那次战斗“国军英勇抗敌,伤亡惨重,村民超过三分之一被杀害”。
  当我去了营田,找到了营田惨案幸存者,了解到更多,历史的真容让我無法招架,情绪由悲愤变得复杂。
  “营田”这个名字来自于岳飞,他曾在此安营扎寨、垦荒拓殖。后历经衍变,这个洞庭湖、湘江、汩罗江交汇的地方,从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渔村演变成繁华的集镇。营田镇走过了4个朝代的历程,易氏家族也在此繁衍生息四百多年。在1939年9月23日那天,有“小南京”之称的营田镇,化为废墟。
  “那天凌晨,听到了天空有响声,我就爬到房顶上看。后来知道那是信号弹,黄绿两个颜色的,很是漂亮。老百姓都没见过,以为是烟火,还跑到跟前去看,结果全部被杀。”
  89岁的易中坚,是营田惨案幸存者中最年长的一位,易中天应该叫他堂哥。
  1939年夏天,国军在营田镇驻扎。听说这里要“走兵”,谨慎些的老百姓开始外逃。“辛苦了几代人置办的家业,不是说扔就扔得下的。”易中坚说。他家曾经是营田镇的首富,开着当地最大的一家杂货铺“大华昌”。
  易中坚的父亲舍不得走。于是,他们家分了两拔,妈妈带着弟弟在营田惨案前半个月离开家,父亲和他留下来守店。还有4天就是中秋节,“大华昌”有一船货刚到码头还没卸,刚刚雇到的几个帮手还没开始干活。
  看到杀人,易中坚当时就被吓得在房顶上下不来了。“有人在喊‘日本鬼子杀人了!’那个时候大家才知道日本人是要杀人的。”
  这个说法,把我惊着了。“你们之前不知道他们会杀人?”
  “不知道。以为像土匪,只抢东西。” 他说,“之前看到过日本人的船只在附近转,大概是打探情报的。不像传说中的魔鬼,红头发绿眼睛,他们跟我们长得一样。镇上有个穿长衫的私塾先生,日本鬼子进屋了他都不躲,他认为日本人不会杀读书人。结果被刺刀捅死。”
逃难时全家合影

  老百姓对战争没有认知,驻守的国军也心存侥幸。
  他们提前半年就在当地布防,河里布了铁丝网,通向营田街市的大道上,每隔两三米挖一个深坑,阻碍日军交通。那天晚上有渔民看到日本人上岸去国军团部报信,他们不信,说人家造谣,扰乱民心,给绑了。然后,继续打麻将。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存放着大量的军事档案,历史的现场就在里面。
  国军第95师在给第九战区司令薛岳的战斗详报里写:
  “本军此次沿汨罗河南岸及湘江东岸防御,其中营田附近为汨罗河与湘江汇流点,湖港复杂,因恃有障碍,认为敌即由此登陆,决非主力,未彻底形成有力重点。”
  “不到十二个小时,营田沦陷。我军伤亡惨重,附近村民被杀数千人,……有人被剥皮。”
  历史学家对易中天说:“如果了解对手,不轻敌,也许这起惨案是可以避免的。”
  易中天对“轻敌”反应很大,他说自己“无一日敢懈怠,无一事敢马虎”,就是知道轻敌的后果很可怕。   日军登陆后开始了残忍地屠杀,登陆的那个村庄除了一名壮年侥幸逃脱外,全村被杀光。
  日军方面指挥这次战斗的是冈村宁次,他派出了王牌部队第11军第3师团上村支队突袭营田。第3师团是日本最早成立的新式陆军之一,几乎参与了所有日本近代的重大战争,包括甲午战争、日俄战争、西伯利亚出兵、山东出兵等,是唯一一支从开战到投降一直在中国战场作战的甲种师团。
  易中坚被父亲拉着就跑,一直跑到离家三十多华里一个叫“九雁乡”的地方,躲了半年。
  这起家族惨案,易中天曾经略有耳闻,他不知道自己家为何得以逃生。得到答案并不复杂,但他从来没问过。像他说的“以前不敢说,现在没时间问”。
  易中天家族因为二爷爷受过现代军事教育,幸免于难。逃生后的第一个春节,全家在蓝田拍下了那张合影。75年过去了,照片上被抱在怀里的孩子也已不在人世。幸运的是,易中天九十多岁的姑姑,头脑清楚,表达流利,她把故事可以讲到全家在二爷爷的指挥下逃出。
  当我们仔细查找二爷爷的信息,发现他是指挥战斗的冈村宁次的师兄时,傻掉了。更吃惊的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友们保存下易甲鹇的一份一百多年前的作业。
  而易甲鹇的后人,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故事。
周瑺君第一次回到童年住的地方

他们的选择


  易甲鹇,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第一届中国留学生,是他盖起了易家的大宅子,也是他抗战时挽救了全家的性命。
  片子里稍许几笔,很多人对易甲鹇印象深刻,也有了新的疑问: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为什么后来窝在农村?
  易甲鹇可查的资料有限,网络上连他的生卒都是“(?- ?)”。
  从日本查到的资料显示,易甲鹇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时成绩很好,是学习小组的组长,在他们小组保存下来的6份作业里,其中4份由他完成。
  家谱记载,易甲鹇从日本留学归来时,张之洞亲自带人去迎接,并委以重任。他先后任湖北武普通中学堂教官、第21混成协第41标统带官(团长,正三品)。1911年,武昌起义后,他拒绝袁世凯的拉拢,悄悄从上海再次东渡日本,就读于日本陆军大学。
  幸好,易翰鼎留下了16卷笔记、182首诗、162篇杂文,共约16万字,在里面多处提及。
  1912年十一月中旬,鹇儿在日本收到武昌黎元洪总督电报,授予他陆军少将,鹇儿一直不肯回复,以此表示不愿接受,直到年底才告诉家人。正好有位朋友听到,对这种放弃名利的举动感到诧异。
  1912年,翬儿(易翰鼎第四个儿子,易中天的祖父)经同学举荐参与行政工作,他坚决不做,反而回家种地,我和鹇儿为他感到高兴。
  1915年,鹇儿从日本回来务农,他人都奇怪他放着将军不做,去做农夫,我却很赞赏理解他。
  1916年,易翰鼎写信给朋友说,鹇儿两次受到电召北上,但最后还是拒绝了。
  从记录来看,易家几个人都有过远离名利场的“异常”选择,播出的片子里也讲了易翰鼎无米下锅的时候还保持着清廉、跟高官来往密切却保持着君子之交的故事。
  拍摄时,易中天非常想知道为什么易甲鹇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据我们查到的资料分析,因为国家不统一,他拒绝为军阀效力。但历史的复杂让人心生敬畏,没有准确的证据不敢轻易给出答案。拍摄现场,我们给他看了一段文字:
  “读书余暇,必应兼习力役之劳。总期将来能任躬耕。庶几进可以仕,退可以守,否则专赖风尘奔走,糊口四方,则作计依人,势难出污泥而不染也。”
  这是易翰鼎在《出污泥而不染篇》中自拟的家训。
  “明白了,就是孔子说的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也许血脉相连,易中天立刻懂了,并给出了解读,“乱世的时候,你不要光想读书做官这一条路,你最好能耕田或有门手艺,这是你能够出世入世、退守自如的基础。”
  易甲鹇回乡以后,负责管理言馨堂的慈善事务,接济穷困的乡亲。抗战爆发时,他已六十多岁。
  在查找这部分资料的时候,看到一行字“易甲鹇育有两子两女”,这句话让我格外心安,仿佛他的一部分被保存下来,以另外一种形式,还在。我是第一次这样理解“孩子”。
  联系到他的后人,想要张照片,说“文革”时都毁了。再邮件发出那张“1900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中国留学生合影”,没有人能认出哪一张面孔是他。
  舍不得他就这样被忘记。在片子里,補偿似地用人名条标注了他的生卒年月。
  易甲鹇,1873年7月-1954年秋。

无名的墓地


  湘阴县城的宋家巷,狭窄得连车都难以通过,这是一条百年老巷,曾经的名字叫“易忠节祠侧巷”,在清朝的时候是当地最繁华的地方。易忠节祠的本意,是为了纪念一位名叫易先的“副省待遇的地市级干部”,由明朝的皇帝敕令建成,清朝的皇帝再敕令重修,地方政府负责每月拨钱供奉,父母官每逢节日前往祭祀,这一切早已销声匿迹。
  易先,是易中天的十八世祖,曾在越南谅山以正三品待遇任知府,在一场战斗中守城而死,长眠在异国的土地。
  在易先的家乡,汩罗市古培镇栗桥村新修的主路边,当地一位84岁的老人指认了一处墓地。他记得50年代这里拆过一个知府墓,非常大,是“石围子墓”(当地比较豪华的墓),特别坚固,动用了很多人力才把它拆掉,但没有人知道这里埋的是谁。拆开后,里面是空的,也就是衣冠冢。这几处异常,让老人印象很深。
  《湖南通志》中记载,“易先墓,在湘阴县北四十五里栗桥。”
  易氏祖谱中记载:“宣德三年,始归葬湘阴之栗桥。铭曰:‘栗桥之侧,精英不蚀。来往千亿,靡不变色。子孙绳绳,永以为则。’”   易先的墓地,现也无迹可寻了。
  这次查找,我们发现他的故事出现在了越南的一本历史小说《皇越春秋》中。《皇越春秋》是四百多年前,越南小说家模仿《三国演义》而写,在当地流传很广。易中天是讲三国故事被大家熟知,拍摄前,我们在河内的路边书摊上找到了刚刚出版的越语版《品三国》。
  岁月留下了空间和暗示,看到它又隔着时光呼应时,让人惊叹。
  查阅越南的资料,历史的两面性早在意料之中。在越南,作为历史学者的易中天如何面对 “侵略者”易先?一份份史料、证据摆在面前,其实并不轻松。
  易中天用了“以身殉职”的说法,而没有说“以身殉国”。
  他说:“五百多年前,太初公易先是因为殉职而死的,这是一个悲剧,什么是悲剧呢?黑格尔说,悲剧就是善的冲突。就这场战争而言,越南方面追求独立、自由,是正义的。就我的先祖太初公易先来说,他身为大明王朝朝廷命官,被朝廷派到了朝廷认为是自己国土的这个地方担任知府,他守土有责,他在力不能支的情况下自尽殉职,他也是正义的。而我们全人类的文明史,实际上就是在这样一种善的冲突的二律背反中悲剧性地往前走。”
  原以为这就是一个“英雄”的故事,通过各方史料的对接,发现易先死亡背后的秘密,倒是意料之外。
  《明史》里记载,“贼破谅山,先自隘死。”起义军开始攻打谅山后,易先坚守3个多月,粮尽矢完后,自尽身亡。越南小说《皇越春秋》里提到,明军打开城门去找柴薪时,被敌军混入城中。
  对照《明实录》 《越峤书》发现,在那一时期,谅山有多次缺粮草的记录。
  易先是被朱棣派到越南谅山担任知府的,他在任期间服务过三任皇帝,经历了对越政策的巨变。征蒙古、建故宫、下西洋的强人皇帝朱棣去世后,他的孙子宣德皇帝深感连年的战火已让民不聊生、国库空虚,权衡之下他做出了从越南撤军的决定。
  这是一个只有最高层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宣宗怕有损大明王朝的威望,没有公开,他在寻找合适的理由撤军。易先得不到援军和粮草,谅山城失守。
  易先并不知道深宫里的秘密决定,皇帝已经准备放弃这个地方了。他觉得“愧对了天子的厚待”,佩戴好官印,以身殉职。
  他像一只旋转的陀螺,方向、速度,都身不由己。
  故事还没完。易先死后,皇帝给他封官、修墓、建祠堂,他被载入《明史》,王阳明、于谦都写下纪念他的诗。易先的资料也因此保存了下来,被我们看到。
  专家告诉易中天,易先死后,全家18口也投井尽忠。
  易中天听到这里,愣住了,小说般的情节埋藏在自己的命运中,他一时难以消化。回过神来问,“全家都死了,那我们从哪里来的?”
  “命运有時很奇妙的。”台湾成功大学的教授郑永常看着他,慢慢地说,“易先来谅山赴任的时候留下了二儿子在湖南老家,也就是你的十七世祖易升。否则,这个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听完故事,一向反应快的易中天很久没出声。
  从民国到明朝,从湖南到越南。这是他的旅程,也是我的旅程。
  我第一次把触角伸到那么遥远、那么细小的地方。有时自己是故事的旁观者,有时又置身其中,感受主人公的命运和处境。从浩繁的资料中摸索到一点有用的记载,从历史的长河里打捞起一段被湮没的往事,看到一代代人登场、谢幕,在他们的前尘往事中造访了几回,就像你也已经看出的,易中天的故事在他没出生之前就开始了。其实,我们的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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