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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溪的水清澈、纯净，那么亮，那么柔。明亮得像一条在风中飘动的白练，柔顺得像一位清纯而袅娜的少女。她和桃花江同是资江的支流，虽不如桃花江那么妩媚，但比桃花江更宁静与幽深。
善溪源远流长，穿过高山峡谷，有浅滩也有深潭。流过浅滩时激起一层层的浪花，明媚得有如珍珠；流入深潭，则涌起一个个旋涡，泛着深绿，好像一块碧玉。
深潭处就是渡口，渡口有两根石柱，上面刻着对联：萍水相逢如至友，同船过渡似归家。杨家湾和周家湾就被这一深潭相隔，此潭名为“大渡潭”。这儿有一条渡船，渡船约十余米长，前面坐渡客，后舱是渡公的吃住处。
渡公就是管理渡船的人，年岁较大，所以人称渡船老倌。大渡潭管渡船的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外号人称笑和尚。他一年四季留着光头，也许本来头发就少，风吹日晒，光头更显发亮。雨水滴上去，溅着水花儿。他常常衔着个竹烟斗，烟锅用铜皮包着，也不知已用了多少年月，也不知道浸泡了他手上的多少汗水，竹烟斗发红发亮，照得见人影。
我上小学时，就从杨家湾渡溪到周家湾的学校。每天早晚过两次河，于是我和渡公成了好朋友，好爷孙。有时渡船在对岸，我就喊：“接河啊！”“接河！”“老倌子咧，我是学生伢。”
“噢噢，起锚喽！”这是他的回应，接着拔起竹篙，那么一点一拨，船头就像箭一般朝这边驶过来。船在他的操作下，轻飘飘像只飞燕。
他一面撑船，一面哼着山歌：“栀子花，叶子青，阿娘生我九弟兄，大哥在外做生意，二哥在家学裁缝……”有时唱：“放风筝，闲来呀无事呀放风筝，手拿着，篾制的，纸糊的，花蝴蝶，蝴蝶花，每日无事呀放风筝。溜呀溜子亲呀亲，溜呀溜子升呀升……”
“老倌子，今天是不是红辣椒下呀？”
他咧咧嘴：“是的喽，这红辣椒哇，不吃那家伙，就想那家伙，吃了那家伙，就辣疼了我这家伙！”他指了指他的嘴巴。大家一阵哄笑，他也笑。
我们几个学生上了船，他就坐下抽一袋烟。我们催：“老倌子，开船呀，我们会迟到的，老师要是打我们手心，我们可要怪你噢。”
“不怕，不怕，老师要打屁股就打我的老屁股。”
我们又都笑起来。
“我们再等几个人就开船，你们知不知道，三世修来同船渡，十世修来共枕眠。不容易呀，上了一条船，同船过渡，就是缘分，对吧。等一等，再等一等。”
春节那几天，是他最高兴的日子。他喝酒喝得满面红光。船舱门口放了个小木盆，木盆里垫着红纸，红纸上有许多散乱的角票，这是过渡的人给的红包，我们那地方就兴这个。但老倌子是从不开口要的，他只是把木盆摆出来，大家都愿意掏腰给他几角钱。有的人没钱，就放一把烟叶，放半壶烧酒，他也很高兴。
船舱门口挂着一把二胡，琴柱上方是涂了红漆的龙头，龙的嘴里衔着一颗龙珠。闲时，他就坐在船头上拉上一曲。他拉的老是一支曲子，从不改变——花鼓调。他边唱边拉：“小刘海，出门来，青的山，绿的水，青山绿水一片新……”村子里闹花灯，人们常常请他去拉琴，找一个人为他代班守船。他帮忙拉琴从来不要报酬，拉一晚上，得一壶烧酒足矣。
笑和尚的渡船成了我们邻近几个村的乡邮站。那时，乡镇的邮递员比较少，邮件不可能每村每户送到。邻近几个村的信，邮递员就放在渡船上。各村总有过渡的人，很快就把信捎走了。
多少农村青年的录取通知书，都是从他这儿转送的。四乡八村许多在外省工作的人，都是从他这儿过渡的，走向全国各地。
笑和尚的渡船还是个新闻集散地。各村有什么新闻，什么动静，只要到他船上坐一坐，就能打探到。周家湾的林嫂生了个胖小子，几时做满月，准备了几桌酒席，哪个厨师掌勺，好像人事安排表就贴在他船上；梅林村三小子考上了中专，黄金村的黄大爹生病了，接了哪几个医生；牛贩子的牛价，猪贩子的猪价，毛重每斤多少元，猪崽每斤多少元，到这里都能找到流行价。人们有句口头禅：“价码有无变化，到渡船上去问。”
在这平静的山溪里，也出现过惊险的场面。有句俗话，“易涨易退山溪水”，山洪说来就来。有一年夏季，善溪发洪水了，清水变成混浊的黄水，河面浮着草根、树枝，半夜间远处就能听到呼啸声。
不是特大的山洪暴发，渡船是要照常渡人的。这要靠笑和尚高超的撑船技术。他一般是把船依岸向上驶出数十米，然后摆动舵，船头斜直地朝向对岸，只要几十桨，船头再向上摆直，稳稳地靠到对岸。
这种时候，船上的人都捏着一把汗，生怕发生意外。但人们也知道，笑和尚没有把握是不会随意开船的。有一次正赶上学校会考，我们几个孩子被家长送到渡船上，家长们都说，要是没有把握，就别开船吧，学生只好缺考了。
笑和尚此时脸上没了笑容，一脸的严肃，斩钉截铁地说：“开船！”开船了，我们几个孩子蹲下，抱成一团，心怦怦地跳，吓出了一身汗。船到河中心，突然起了风，顿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我们吓得哭了起来。
笑和尚大声喊道：“别怕！不要哭，做船如钉钉，风吹浪打心不惊。”
渡船像片残叶，随波涛一起一落。船舱溅进了水，我们的衣服都湿了。只见他前腿弓，后腿蹬，压住舵，几十桨过去，船就安然地靠上了对岸码头。第二天我们几个学生的家长在渡船码头燃放了一挂八千响的鞭炮，惹来两岸不少看热闹的人。此时，笑和尚却不见了，我们一通好找，原来他一个人躺在后舱里抽烟哩。我们问他为啥躲在这儿，他喃喃地说：“放什么鞭炮哩，送几个伢上学，是我这渡船老倌的本分。”
几十年过去了，他的这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善溪源远流长，穿过高山峡谷，有浅滩也有深潭。流过浅滩时激起一层层的浪花，明媚得有如珍珠；流入深潭，则涌起一个个旋涡，泛着深绿，好像一块碧玉。
深潭处就是渡口，渡口有两根石柱，上面刻着对联：萍水相逢如至友，同船过渡似归家。杨家湾和周家湾就被这一深潭相隔，此潭名为“大渡潭”。这儿有一条渡船，渡船约十余米长，前面坐渡客，后舱是渡公的吃住处。
渡公就是管理渡船的人，年岁较大，所以人称渡船老倌。大渡潭管渡船的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外号人称笑和尚。他一年四季留着光头，也许本来头发就少，风吹日晒，光头更显发亮。雨水滴上去，溅着水花儿。他常常衔着个竹烟斗，烟锅用铜皮包着，也不知已用了多少年月，也不知道浸泡了他手上的多少汗水，竹烟斗发红发亮，照得见人影。
我上小学时，就从杨家湾渡溪到周家湾的学校。每天早晚过两次河，于是我和渡公成了好朋友，好爷孙。有时渡船在对岸，我就喊：“接河啊！”“接河！”“老倌子咧，我是学生伢。”
“噢噢，起锚喽！”这是他的回应，接着拔起竹篙，那么一点一拨，船头就像箭一般朝这边驶过来。船在他的操作下，轻飘飘像只飞燕。
他一面撑船，一面哼着山歌：“栀子花，叶子青，阿娘生我九弟兄，大哥在外做生意，二哥在家学裁缝……”有时唱：“放风筝，闲来呀无事呀放风筝，手拿着，篾制的，纸糊的，花蝴蝶，蝴蝶花，每日无事呀放风筝。溜呀溜子亲呀亲，溜呀溜子升呀升……”
“老倌子，今天是不是红辣椒下呀？”
他咧咧嘴：“是的喽，这红辣椒哇，不吃那家伙，就想那家伙，吃了那家伙，就辣疼了我这家伙！”他指了指他的嘴巴。大家一阵哄笑，他也笑。
我们几个学生上了船，他就坐下抽一袋烟。我们催：“老倌子，开船呀，我们会迟到的，老师要是打我们手心，我们可要怪你噢。”
“不怕，不怕，老师要打屁股就打我的老屁股。”
我们又都笑起来。
“我们再等几个人就开船，你们知不知道，三世修来同船渡，十世修来共枕眠。不容易呀，上了一条船，同船过渡，就是缘分，对吧。等一等，再等一等。”
春节那几天，是他最高兴的日子。他喝酒喝得满面红光。船舱门口放了个小木盆，木盆里垫着红纸，红纸上有许多散乱的角票，这是过渡的人给的红包，我们那地方就兴这个。但老倌子是从不开口要的，他只是把木盆摆出来，大家都愿意掏腰给他几角钱。有的人没钱，就放一把烟叶，放半壶烧酒，他也很高兴。
船舱门口挂着一把二胡，琴柱上方是涂了红漆的龙头，龙的嘴里衔着一颗龙珠。闲时，他就坐在船头上拉上一曲。他拉的老是一支曲子，从不改变——花鼓调。他边唱边拉：“小刘海，出门来，青的山，绿的水，青山绿水一片新……”村子里闹花灯，人们常常请他去拉琴，找一个人为他代班守船。他帮忙拉琴从来不要报酬，拉一晚上，得一壶烧酒足矣。
笑和尚的渡船成了我们邻近几个村的乡邮站。那时，乡镇的邮递员比较少，邮件不可能每村每户送到。邻近几个村的信，邮递员就放在渡船上。各村总有过渡的人，很快就把信捎走了。
多少农村青年的录取通知书，都是从他这儿转送的。四乡八村许多在外省工作的人，都是从他这儿过渡的，走向全国各地。
笑和尚的渡船还是个新闻集散地。各村有什么新闻，什么动静，只要到他船上坐一坐，就能打探到。周家湾的林嫂生了个胖小子，几时做满月，准备了几桌酒席，哪个厨师掌勺，好像人事安排表就贴在他船上；梅林村三小子考上了中专，黄金村的黄大爹生病了，接了哪几个医生；牛贩子的牛价，猪贩子的猪价，毛重每斤多少元，猪崽每斤多少元，到这里都能找到流行价。人们有句口头禅：“价码有无变化，到渡船上去问。”
在这平静的山溪里，也出现过惊险的场面。有句俗话，“易涨易退山溪水”，山洪说来就来。有一年夏季，善溪发洪水了，清水变成混浊的黄水，河面浮着草根、树枝，半夜间远处就能听到呼啸声。
不是特大的山洪暴发，渡船是要照常渡人的。这要靠笑和尚高超的撑船技术。他一般是把船依岸向上驶出数十米，然后摆动舵，船头斜直地朝向对岸，只要几十桨，船头再向上摆直，稳稳地靠到对岸。
这种时候，船上的人都捏着一把汗，生怕发生意外。但人们也知道，笑和尚没有把握是不会随意开船的。有一次正赶上学校会考，我们几个孩子被家长送到渡船上，家长们都说，要是没有把握，就别开船吧，学生只好缺考了。
笑和尚此时脸上没了笑容，一脸的严肃，斩钉截铁地说：“开船！”开船了，我们几个孩子蹲下，抱成一团，心怦怦地跳，吓出了一身汗。船到河中心，突然起了风，顿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我们吓得哭了起来。
笑和尚大声喊道：“别怕！不要哭，做船如钉钉，风吹浪打心不惊。”
渡船像片残叶，随波涛一起一落。船舱溅进了水，我们的衣服都湿了。只见他前腿弓，后腿蹬，压住舵，几十桨过去，船就安然地靠上了对岸码头。第二天我们几个学生的家长在渡船码头燃放了一挂八千响的鞭炮，惹来两岸不少看热闹的人。此时，笑和尚却不见了，我们一通好找，原来他一个人躺在后舱里抽烟哩。我们问他为啥躲在这儿，他喃喃地说：“放什么鞭炮哩，送几个伢上学，是我这渡船老倌的本分。”
几十年过去了，他的这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