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记者和遗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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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没见王主任这样笑过了,周绿心里竟有些发毛。
  王主任原先当干事时和周绿关系还不错,那时两人办公桌面对面,常开玩笑。没过两年,老主任高升,他调副团刚好补缺,摇身一变就成了政治处领导。开始他还挺谦虚,喊他主任还不自在,再过过,进他的办公室不敲门,请示报告不弯腰请他签字,他就沉下脸怫然不悦了。周绿他们何等聪明,立即时时注意处处恭谨做出下属样子,同时默默和他划清了界限。又过一年半载,因为和大家一个锅搅过勺子,晓得大家知道他老底,惟恐寡不敌众,这主任居然成了历届领导中最乖戾的一个,对下属挑剔得惊人。虚弱的人得势后往往更敢拉下脸杀一儆百,大家都想明哲保身多干两年,没人和他较劲。去年周绿丈夫李肆突然离世。李肆和周绿一个团工作,这事对她打击很大。她万念俱灰不想在部队干了,提出转业。转业后和这里就是军民关系了。周绿转业在街道办事处,只是一般科员,但福利好,同事间关系松弛随便,她还是满意的。关键是离开部队,离开伤心地,周绿的难过平息了许多。又过一年,她已认下丧偶的命,正准备收拾破碎山河奔新生呢,又被这主任一个电话召了回来。
  “周啊,地方工作习惯吗?”王主任满脸堆笑,对她有点讨好。就是从前他们都是干事时,他也没这么亲切过。那时他们打打闹闹互相挖苦,发出的都是心无芥蒂的哈哈大笑。突然有一天,他就不笑了,还时不时抬手上扬或挥臂下劈做雷厉风行状。因为总发火,他绷出满脸虎须似的皱纹,如今又挤出一团乱麻的笑,到底意欲何为?由不得的,周绿半是发毛半是疑惑,戒备地绷紧了身子。
  他居然还给她倒了杯茶,嘘寒问暖起来,何等虚情假意!周绿在家给李肆设灵堂时,这人只是象征性地在门口慰问了几句,门都没进就匆匆走掉了。说是上级突击检查,实在对不住。一个处工作这么些年,他的这点托辞如何能听不出?就是嫌李肆得癌暴毙怕进屋沾晦气!她和李肆都是平民出身,在团里没靠山背景,两口子又不爱攀附领导结交人脉,不过好歹一起工作生活,倒没觉得孤单。李肆一离世,世态炎凉人情如纸立即显出来。发了笔抚恤金,放了一个月善后假,等周绿再回来上班时一切恢复如常。领导该找茬时毫不客气,同事间倾轧起来从不手软,没谁因她新寡对她有所照顾。出来混,都不易,谁也不会为别人的苦埋单。
  周绿挺坚强,很快调整心态带儿子回到生活的轨道上。但是,好好的丈夫说没就没了,噩运终究还是在她性情中留下刻痕。因为要控制随时发作的软弱,她变得自私暴躁。评功评奖,分房分福利,她一改从前的谦和,锱铢必较,和同事关系闹得很差。她后来赌气转业和这不无关系。离开面和心不和的同事,周绿生出憧憬。她想的是重头来过,将来再婚成立小家庭,活出样子给这些势利鬼瞧瞧,谁想兜来兜去又回到这间办公室。眼下这变色龙笑得再欢,她仍是没一点好感。这么谄媚,定是有事相求。姑奶奶到地方上了,你们再拿不住我,天大的好事今天也得给你们搅黄了不可。
  不过等主任叽里呱啦说一通后,周绿还是答应了。
  王主任是这样提议的。去年李肆去世,处里向上级打过报告,有把他立成典型的打算,一直周折着没批下来。毕竟李肆只是病逝,和见义勇为、抗洪抢险这些高规格牺牲有差距,上面没重视。在处里的周旋努力下,转机来了。昨天上面下了批示,李肆同志刻苦练兵、积劳成疾、不幸逝世,可作爱岗敬业典型宣传,下一步将在省军区范围进行大规模宣传报道。这事对我们团是大事,对你小周也是大事。你是不是怨我分房沒帮你争取,转业也没帮忙?其实帮你说话的,人微言轻哪。现在只要你配合,一切好说。政委昨天也发话了,你把这事当重要任务保质保量完成,团里绝不亏待你。不是没分到房吗?团里年底盖安居房,直接分套团干房给你。该缴的费用,刨掉公积金团里帮你付。想想看,九十平方,后山腰上,依山傍水,多少人抢着要,按李肆的级别能轮到你们?怎样,表个态吧!
  房子太重要了。周绿这几年和单位闹来闹去,好多不痛快都因为房子,现在听他这么说,赶紧表态,自己好歹当过十六年兵,别说配合宣传,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保证完成。“不愧是我们处出去的,这素质!”见周绿应得痛快,主任喜上眉梢夸起来。得饶人处且饶人,周绿嘴巴一张,也及时送回了高帽:“都是您教育得好呗。”一时间,两人间竟氤氲起其乐融融的氛围。
  晚上周绿回家,坐在小屋床上,怔怔望着练琴的儿子小白杨。直到这时,她的泪才流下来。这架肖邦牌钢琴是这间简陋小屋里唯一高贵像样的东西,油黑锃亮的庞然大物,带着统驭一切的贵族表情蹲踞在屋子南头。小白杨两脚悬空坐在琴凳上,像勉强攀上高头大马的小猴,正一丝不苟又略显滑稽地弹着单调的和弦《小鸭子》。
  钢琴上方的墙上,挂着周绿和李肆抱着新生儿子的合影。她原先想收起,又怕儿子忘记爸爸的模样,就暂时留了下来。开始她看一次还难过一次,后来就麻木了。再后来,她居然感到因祸得福的快慰。照片里的丈夫,年轻、英俊,连微笑都被固定住了。现在的他,再不像在世时那样和她一天吵到晚了。那时她只要发牢骚,他要么装聋作哑,要么摔门跑掉。现在的他,禁锢在相框里,露出穿军装的上半身,永永远远地看着她们娘俩,倒使她有了依靠,开心可以看看,烦心可以说说,没事还可以和他大眼瞪小眼交流一番。有次,她看得恍惚,几乎感到他眨了下眼,吓得她一激灵,险些被这关在框子里的人勾走了魂。
  “叮、叮、咚、咚咚……”儿子弹得慢,节拍还有点乱。星期三送他去少年宫学习班的时候,一定要跟老师聊聊这点。对音乐她一窍不通,每次只能奴颜媚骨地求那个女钢琴教师给儿子加小灶。没办法,谁叫她有把儿子培养成朗朗第二的野心?想到朗朗,她似乎看到照片里的李肆又皱起了眉。就在李肆确诊前,她还和他吵过一架,为的就是“要把白杨培养成谁”这个严肃虚无的问题。她说朗朗,李肆非说李云迪。现在想想真可笑,那种人中龙凤是夫妻吵吵架就能变出来的?孩子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已是做父母的天大造化了。
  为了孩子,无论什么,她都愿意去做。周绿冷下脸,擦去眼角的泪。
  2   得知社里派她去采访,赵红忙不迭应下来。赵红属于懒的,单位组织体能考核,她说来大姨妈了;去抗洪前线采访,她说堤上没女厕所不方便。为这她没少挨批。懒得出差受苦,喜欢过安稳日子,就得在业务上提高。这方面赵红做得不错,采访快,成稿快,文风有女性独特细腻之处,还在报上开了个“知心姐姐专栏”帮战士们解疑释难,很受基层官兵的喜爱推崇。这次处里派她出差,她这么爽利地应下来,倒让他们处长有些不适应。
  通信团在郊区小镇,坐车得个把小时。刚好新闻中心也要去做短片,赵红准备搭他们的车一起去。新闻中心和报社上下楼,都归宣传部管,两家经常联手做宣传,熟得很。大家路上就怎么采访七嘴八舌议了一番。“死一年了,又鼓捣什么?”“明明得病死翘翘,医院肿瘤科哪天不死十个八个?非搞什么爱岗敬业宣传,我们能掀什么新高潮?”要宣传的这位叫李肆,三十六岁,通信团技师,前年底得肺癌去世,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妻子周绿三十五岁,和李肆一个单位,政治处干事,已转业。儿子六岁,随母生活。他们这次去就是采访这位遗孀。人刚死还有热乎劲,那时趁热打铁逮住人家,一顿是哭两顿也是哭,相信怎么煽情人家都配合。现在黄花菜凉透,再开这个口,不是揭老疤撒新盐吗?说不定小寡妇一年多已经复原差不离了,对象都谈了,那怎么办?她亡夫成了英模,谁还敢要她?别人又怎么看她?她不活活要被烈士遗孀这个称号压死?“臭男人,小寡妇小寡妇的,以为封建社会啊!”车上就赵红一个女的,女的总归向着女的,她忍不住嚷起来。她一撒泼,那几个人觉得好玩,忍不住笑起来。
  一路欢声笑语,窗外绿荫簇簇,很快到了通信团。
  团里很重视,政委亲自接车,政治处四五个干事恭立两旁,见记者们下车忙热情奔上。赵红不过是少校,胖身方脸的上校政委居然先向她敬礼,搞得她手足无措,忙着还礼又哈腰,首长,您折煞我,我一个脚掌哪担得起?自来熟,分分钟把气氛搞熟络,是赵红多年记者生涯练就的强项。果然,笑声响起。气氛好,午餐吃得欢畅。推杯换盏间主宾说的都是漂亮话。一方感谢上级部门支持,李肆同志兢兢业业英年早逝,待会儿采访他妻子,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可讲。一方忙回敬,一定完成任务,出个典型也是咱整个南城部队的光荣。
  就是赵红提出准备在这住几天采访的时候,满屋子欢声笑语打了个顿。刚才拍胸脯要钱出钱要人出人满脸豪气的政委为难起来,团招待所正装修,要不给赵记者到镇上找家宾馆住?镇上不比市里,有家汉庭连锁,条件不咋的,不好意思我们小地方……赵红认床,换地方会失眠,这次想在外面住,纯粹为了躲张山,想从家里逃出来换口气。既然不方便就算了,可惜白忙乎半天,收拾那么大一个行李箱。抱歉不安的政委最后和赵红达成协议,每天派车去市里接她,晚上送回去,随便采访多少天,一准保障好。
  饭后,记者们在会议室找沙发拖凳子,以奇奇怪怪的姿势打了个午休盹,然后倦怠不堪地去家属区找周绿。赵红准备先跟着看看,和周绿认识一下,明天再进入情况。电视记者就不一样了,拍段片子,弄段文字,在电视台一播,马上天下皆知。他们求的是速度,根本顾不上酝酿情绪,一进周绿家就把机位架好,请她在前面坐下,再调整镜头将亡夫遗照当背景,当即开始了采访。
  周绿被弄得措手不及。她慢热,虽说接到通知做了准备,谁想到这帮陌生人进门就劈头盖脸地提问。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何况对着一架摄像机,黑乎乎的镜头正高深莫测地录着她。周绿一紧张就生硬,问一句答一句,一点感情色彩都不带,压根不像死丈夫的遗孀,倒像事不关己说别人家事的邻居。
  新闻中心的两个记者有點急,换一下眼神,决定粗暴挺进。拿话筒采访的记者开始追问,还记得李肆去世时的情形吗?不记得了。病床前给他擦身子什么感受?冰凉的。你们恩爱吗?还好。这么多年夫妻情分,没哭?哭了。我们听说李肆的事迹,前年雪灾抢修电缆,他就是那时恶化的,仍然带病坚持工作。他那时总发烧,以为体虚,也没见咳嗽,突然就查了出来。肺癌很凶险,他临终前受了很多苦吧?是的。有没有瘦脱形?是的。想他吗?当然。这女人拘谨又冷静,这样下去所有采访都白瞎了。这么不配合,通信团领导怎么做思想工作的?两个记者急得冒汗,恨不能把周绿揪起来吼一顿,好把她的悲伤逼出来。
  一直坐边上旁观的赵红不免腹诽,为拍几个掉眼泪的镜头,这么折腾人家!虽说女人骨子里都拿另一个女人当天敌,但某些特定时候她们还是能兔死狐悲的,尤其她俩又一般大,刚进门时还寒暄是同年兵,赵红对周绿就更有些不忍了。然而说到底,她不过是另一个排队准备榨取她情感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怜悯她?
  赵红眼珠子在这间简陋小屋里骨碌碌乱转,很快找到目标。周绿亡夫遗照旁还挂着张全家福。和凄惨的黑白遗照不同,全家福照片温暖明媚,仿佛那一刻的阳光至今仍充溢其间不曾散去。在小两口笑得合不拢嘴的脸中间,挤着个圆头圆脑的男孩。赵红在旁边插起嘴来,你儿子?好可爱,叫什么名字?李白杨。今天不在?不想他爸的事对他影响太大,托人把他带出去玩了。理解,当娘的天性。短短几个来回,效果奇佳,一下把周绿击软了。女人所谓坚强,不过是一副虚张声势的壳,懂得怎么敲打,一下就能戳中要害。
  另两个记者一见有戏,赶紧乘虚而入再度追击。他爸去世的时候,白杨在哪?他懂不懂死亡?开追悼会的时候,你让白杨给李肆鞠躬了吗?听说那天白杨还在外面玩,吆喝他爸出差去了。我是这样跟他说的,他问我什么叫“爸爸死了”,我说就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又说以前爸爸出差你也说是去很远的地方。我说那你就认为爸爸出差去了。我不愿我的孩子伤心。我宁愿别人认为他没良心。我宁愿他不爱爸爸。什么都由我来扛。你们没当过妈,你们不懂,当妈的为了儿女怎样都行……果不其然,周绿激动起来,并且越来越激动,最后终于顺理成章情难自抑浑身颤抖流下了眼泪。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连摄像机都放下心,嘶啦啦的电流声明显顺畅起来。
  痛哭流涕的当儿,周绿仍不忘透过红肿的眼帘看了一眼赵红。她第一次接受采访,压根不知怎么拿捏态度,被这娘们一语戳中,虽说疼,倒也酣畅。周绿看赵红,目光有爱有恨。赵红回看她,眸子表面泛一层凄然关切的浮光。接下来的几天她们将怎样度过,她们自己也不太有底。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是敌是友,她俩之间好像确实有点息息相通的东西,邪门得很。   3
  拍好片子,收拾好机器,临出门的当儿,赵红找周绿聊了几句,大意是明天还来,估计要打搅几天,为的是写篇报告文学。周绿满口答应,说处里早通知了,这几天她专门请了假。明早八点来您家哦。好的,等您。还想再客套几句,院里的依维柯已经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
  赶得及时,他们回来时正是饭点,食堂刚开门。赵红有点饿,和新闻中心的几个大老爷们一起,打了一大碗米饭,配上红烧肉和雪菜黄鱼,大快朵颐吃了个痛快。等他们吃完,滴滴答的下班号才拉着长音响起来。没一会儿,喇叭里又响起震耳欲聋的军歌声。机关里好多干事参谋们纷纷走出办公楼,穿过操场,向这边走来。
  晚霞满天,他们几个肚子微腆,嘴巴油亮,在军人堆里说说笑笑,逆流而上,向家属区走去。军队无所谓男女,军装都差不多,就帽檐不一样,男的大檐,女的卷檐,混一起跟堆绿豆子似的。赵红在里面无非是个矮点的军人,确实不好分辨。就算这样,她也不信丈夫张山没看到她。张山老远打对面走来,她可是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穿套黑西装。西装还是前几年她在华联商厦买的,50%羊毛50%化纤,当时图打折便宜花了六百多块,现在看真过时。张山三十六,这年纪保养得好还能出帅哥,可张山不保养也不健身,早就发了福。人一胖就没型,他从前的俊朗早肿没了,就是个魅力全无的路人。虽说冷战一年,但恋爱一年结婚八年俩人早就熟得入了骨,不客气地说,他就是死了化成灰赵红也认得。然而她无论如何没料到,路人张山还跩上了,擦肩而过居然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就走了过去。
  赵红气得头晕眼花,愣在了当地。一旁几个人觉得异样,都疑惑地看她。尤其身边的王记者,当年还参加过她的婚宴。另外两个年轻点的,也住这片住宅区,对张山应该也有印象。现在看两口子对面走理都不理对方,他们怎么想,背地又怎么议论?别看赵红一副笑眯眯的甜姐样,其实刚烈着呢。打她长大后就没人见她失态过。考军校分配工作结婚成家评职称,除了三十五岁没孩子有些异样,其他各方面她都顺风顺水积极向上。能把人生搭建得如此正常,可见这女人有自控力。想从她身上找到一丝霉迹,比登天还难。这么个无比自爱的女人,一个视名声为生命的营级干部,在这么个斜阳辉映的傍晚,居然被她结婚八年的丈夫好好羞辱了一把,当着她几个同事的面,对她视若无睹。
  奇耻大辱哇。
  怎么活人哪。
  赵红毕竟是赵红,多年历练不是白练的,只见她气得花容失色还是忍住了。刚刚头脑一片空白,只听到血液在太阳穴嘣嘣乱跳的声音,现在回过神,赶紧顺着刚才的话题讲下去,还格外快活地笑了几声。新闻中心几个记者不由得心里嘀咕起来,莫非刚才看错人,那男的不是她老公?不可能!一个单位那么多年,她和谁两口子咱还分不清?看她故作轻松的样,显然想把这事糊弄过去。别人要盖的屎,干吗非得挑开?同事们这样想想也就释然,纷纷配合赵红把欢声笑语一路洒了下去。
  直到进家门换拖鞋脱外套,赵红才露出真容。那些累人的强颜欢笑被关到门外,此刻她就是个未老先衰的妇人,心神俱疲的脸上都起了褶子。刚才的打击太大,把她早晨化的淡妆都掸掉了。失去涂出来的唇红齿白,卸下演给别人看的笑容,赵红像摊泥样一屁股软到沙发上。
  此前,赵红和张山互不相让冷战了一年,她还是没彻底死心。她总觉得他们的婚姻也许有救,也许就是谁先低头求和的事。一个家怎能说完蛋就完蛋呢?这么个正统爱面子的女人,婚姻即使出了问题也是打落牙往肚里咽。可有了刚才形同陌路的一幕,赵红再得过且过还是明白了。
  她和张山,看来真是过不下去了。
  带着这些思想包袱,哪里能睡好?赵红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爬起来,脸都成烂菜叶了。她坐车来通信团的路上打了一路哈欠,到周绿家时,连笑一下的劲都快没了。周绿昨晚也没睡好,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很憔悴。两个女人在一起,忌讳的就是姿容差太多,没哪个女人愿意另一个女人把风头抢尽。如果这样,别说并肩而坐,就是相距丈八,彼此的影子都要刀光剑影掐一架。她俩现在就不存在这问题。俩人一般大,都是虚胖的半老徐娘,各自生活坎坷,保养得都不咋的,坐那互相打量一番,没什么攀比,倒有了亲近。
  响鼓不用重槌,开始吧。赵红打开桌上的笔记本,按下口袋里的录音笔。周,采访肯定会让你难过,但你既然答应,想来已想通,恕我冒昧了。当然,尽管问,我尽量配合。上面给我任务,要我把李肆宣扬成爱岗敬业的英模人物。昨天团长、政委已提供了一些线索,什么带病抢修电缆,什么每天工作至深夜,什么调职分房屡屡谦让,所以去世以前职位低、住房窄……
  “得了吧!”周綠有些激动,“他们也好意思,还不是欺负我们没后台?一个正营拖五年,人家正营早分房了,就我们住筒子楼。孩子和我睡大床,他没地儿住,只好去睡我们大床下面的门板,蜷了五年哪。”
  “这我得解释。昨天政委交底了,最后一年是故意拖的。知道李肆的病,想给他安个淡薄功名的美名。一个人要啥有啥,还怎么表现他舍小家顾大家甘于奉献的精神?”
  “屁,合着我家李肆没死时,他们就把后事想好了。”
  “多嘴了。”见周绿气得直喘,赵红忙反客为主替她倒杯水,顺便拍拍她的肩,“你愿意接受采访,不就已经心知肚明?你计较,就输了。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行了。”
  一通硬邦邦又实实在在的安慰,像昨天那样又一下戳进周绿的心窝。她没接赵红的话茬,态度却软下来。做记者的,要是采访每个人都磨叽半天谈不拢,只能说明他没水准。赵红素质不错,每每总是能迅速拉近彼此的心灵。
  赵红接着说:“我这次写报告文学,不想只写李肆敬业的一面。这些年宣传的好干部,哪个不是身患绝症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好像这些人没家没亲人似的,心里只有工作再工作。我要打破俗套,写英模家常的一面。当然,赞歌得唱,关键要朴实。我想创作一个有血有肉的英模,有对国家人民的大爱,更有对老婆孩子的小爱,这样的汉子才是真英雄。把你家李肆写得细腻感人,也是你的心愿吧?”   几乎没打顿,周绿就找到了赵红想要的感觉。只见她撕去刚才的愤懑,无声无息地换上另一种脸色,按赵红的指引向另一种语境拐去。说到我心坎上了,李肆真是你准备写的那类人。我和他是军校同学,他高我一级,毕业后我俩一前一后分到这个团,是校友又是老乡,顺理成章就恋爱结婚了。那么有缘,青梅竹马哈。没那么玄,上学时我俩不认识,年底回安徽老家过年,我俩一个车厢,眼熟,攀谈一下,就认识了。后来呢?后来一来二去就熟了。有没有什么浪漫细节?浪漫谈不上,反正他有点意思了,团里放露天电影,他过来打个招呼、塞点零食什么的。放什么电影记得吗?记不清了,就是老电影。我写的时候可以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吗?当然可以。正式表白是什么时候?像韩剧那样吗?雪花飘飘,唯美动人。你们搞文字的真浪漫,我们很平淡的。2005年春节我值班,他找我吃年夜饭,就算恋爱了。喜欢他吗?当然,不然怎么会嫁他?不好意思,我老问废话。老实说,没太喜欢,喜欢这东西太虚了,主要他还算踏实,我又到了婚嫁年龄,自然就走到一起了。昏(婚)过去那天激动不?还行。“还行”这词可是简简单单又含义万千,怕勾你伤心,不问了,可以适度想象不?随便,只要别太离谱。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一个小心翼翼,一个含蓄有礼,总算把李肆和周绿相识相恋的脉络理了个大概。赵红是记者更是女人,对周绿总有点恻隐,不敢刨根问底。这女人姿容寻常,平凡女人哪会有什么传奇,要不是宣传她的死鬼丈夫,谁会关注她?如今关注了却是一遍遍掀她的伤口,强迫她重拾往事。这女人的回应也很怪,刚才明明拱手同盟,真谈起来却又习惯性地陷入淡漠。不全是自我保护,她礼貌周到更拘泥小心,几乎被迫的回忆中拒不透露细节,却又恪尽职守配合着赵红。天色暗下来,政治处干事已在门口等候,主任在服务中心候着,赵记者辛苦了,吃顿便饭小酌一杯。干事原先和周绿是同事,此刻也热情邀她一起。周绿仿佛才从委曲求全的状态醒来,唇角不由自主撇出一个恶意的弧度,我一个刚诉完苦的寡妇去合适吗?这下连赵红都挂不住脸了。不过做记者的自有混惯场面的泼皮,她笑眯眯地过去擂周绿一下,同年兵,不就吃顿饭吗,这么上纲上线?不是对你,赵记者,真没心情。晓得,不勉强,明天我还要来,别不欢迎哟。
  吃过晚饭,坐上团里派的车回市区,天已黑透。走进自家那栋老公寓楼,爬上三楼,面对302室那扇黑色防盗门,赵红的心一下沉了下去。这扇防盗门和这栋楼其他家没两样,都是统一定制的“将军牌”。连猫眼都一样,一个玻璃圆点嵌在门的上半部,亮晶晶发着光。细看,能看出眼睛的形状。银色铁片的眶,玻璃的眸,随着各家的幸与不幸,闪出等候守望探究疑虑种种眼神。自家的猫眼,连这类起码的表面功夫都不愿再做,直接就射来一股冷冰冰的蔑视。赵红刚吃了很多酒菜热乎乎的肚子,因这刺激立即疼起来。冷战一年已成规律,只要张山在家,她的胃就疼,比心灵感应还灵。果然,打开门,一股阴冷气息扑面而来。丈夫房间的灯亮着,门掩着,里面传来敲键盘玩游戏的哒哒声。才八点,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这一夜的漫漫时光,怎么熬?
  赵红职业素质不错,心情再差,洗漱完毕还是照常坐到书桌前。当天采访当天理出来,是她当记者十年雷打不动的流程。拖拖拉拉只会影响效率,还纵容自身惰性。那年她白天做了流产,疼得死去活来,晚上还是咬牙完成了当天的稿件。这么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却在婚姻问题上犯了优柔寡断的病。不能想。事已至此,唯有镇静处理,万不能因此贻误事业,到头来满盘皆输。赵红赶紧摇头,想把一脑袋沮丧想法摇出去。还好,摁下录音笔,看着记得乱糟糟的笔记,她的心终于收紧缰绳回到了正路。
  周绿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着。李肆应当像裴勇俊,周绿则秀美如崔智友,两人在学院就暗生情愫。想想吧,白雪皑皑,校园里到处银装素裹。学员们的红肩章映红了他们年轻的脸,不时有几粒雪落在一个女学员的睫毛上。一个男学员看傻了。女学员却扔来一个雪球笑着跑了。这可是姑娘们投来的雪绣球哟。一个队友打趣。他忍不住问,她是谁?周绿,信息工程队队花。从此,一个叫李肆的小伙记住了一个叫周绿的姑娘。
  闪着国防绿色彩的校园回忆,在李肆心头汪成一团绿莹莹的蜜。毕业后天各一方,原以为此情可待成追忆,哪晓得一年后俩人在通信团前缘再续,周绿毕业也分到了这个单位。年轻的李肆那时完全成了昏头的少年维特,为看电影能给心上人送袋开心果开心半天,为心上人生气忐忑得彻夜难眠。心上人显然也喜欢他,一见他就脸红,即使和他斗嘴也满眼笑意。那段时间他俩明显瘦了,被紧张不安的爱煎熬的。再后来在他俩自个儿都没搞清楚的时候,全团人就都知道他们恋爱了。那骚劲,只差没往脸上贴告示了,还说是普通战友?所有人都笑着损他们。情势推着他们在一起。很快,他俩拎着包袱搬进一间小宿舍,简单利索地结了婚。
  赵红像入戏很深的导演,一边敲键盘一边奋力构思情节,直到对面房门打开,一串脚步从过道走向厕所,才把她惊醒。关门,嘩哗撒尿,先是脆亮,再声势渐弱,最后成几声稀稀拉拉的滴滴答答。马桶冲水声轰然响起,照例是放水洗手,几声咳嗽,狠啐进马桶,踢踏着鞋傲慢地经过她的房门,重回自己房间,在这六十平米里和她继续过着一墙之隔咫尺天涯的生活。
  每晚回家赵红都得面对这些。令人窒息的冷漠,压得她几乎崩溃,挣得如咯吱作响的橡皮筋,眼看要断,却又苟延残喘挺过来。刚刚这串动静是再次响起的丧钟,把她的想象敲碎一地。那些俊男靓女的幻象,像一张张美好画报被撕得七零八落。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细细望去,看到的男女主角居然是从前的张山和自己。原来她陶醉半天,是借李肆和周绿的名义在重温自己的故事。往事重现能带来什么安慰?借尸还魂能获得什么新生?第一次,赵红对自己的文笔厌恶起来。她想否定这美好,因为越美好对现在而言就越讽刺。可是,往事不请自来,如同痛苦不请自来,对此,她没有办法。
  4
  当年,赵红和张山恋爱结婚可不是盖的,能媲美韩剧。作为骨灰级文艺女,赵红一直有点小资,二十多岁时更登峰造极几近妖孽。她军校毕业后分到小南城一个预备役团当新闻干事。预备役团经常组织民兵训练,她作为其中难得的正规军,又是英姿飒爽的中尉,一天到晚举着相机跟着队伍拍照,着实出尽风头。她自己也一天到晚昂首挺胸、顾盼生姿,一副美得冒泡的自恋样。她小时候看琼瑶小说,大了追韩剧思春,让她不浪漫简直毋宁死。她也坚信自己青春貌美身份又好,得到一份纯美爱情还不是手到擒来?   张山就是在参加民兵集训时同她遇上的。张山那家酒店都是年轻员工,俊男美女很多。预备役领导通过武装部重点挖掘做工作,将他们整体编为一个连,每年定期来团集训,还把老总、副总编成连长、指导员。张山在酒店营销部工作,是个中层干部,现在也摇身一变成了挂预备役少尉军衔的迷彩帅哥。
  那是2005年春节期间一次民兵反恐训练,赵红奉命去靶场采访当天的满环冠军。冠军就是张山。卧姿打靶使张山的迷彩服皱巴巴,反显得落拓不羁。尤其那天雪花纷飞,张山眉睫沾着雪粒,如诗如梦,简直是段MTV的男主角。集训结束会师大会,预备役队员们都换上地方衣服列队等候检阅,穿南方酒店制服的员工方阵特别醒目。赵红一眼就看到排头的张山,西服笔挺,面如冠玉,还戴副眼镜,哇塞,不就是《情定大飯店》里的裴勇俊!赵红这类姑娘有个明显特征,就是戏剧人格,容易入戏。张山不但和裴勇俊长得像,连职业都一样,堂堂大酒店经理,不是天赐良缘是什么?
  赵红入了戏,撒着欢向自己编织的氛围狂奔去。痴迷总是骤然发生,让人省去培育感情的过程,一步登天,进入巅峰。她迷恋张山,集训时总找理由采访他们那个排,采访时和他斗嘴,一看他眼神就凝住,还找理由去酒店采访他们老总。十年前小南城还不是特别发达,南方酒店是当地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大堂富丽堂皇,到处是水晶、玻璃、灯具的闪光。衣香鬓影、华服、领带、高跟鞋、红色制服构成的华美氛围简直有些仗势欺人。赵红走在大理石地面上打滑,行在厚绒廊毯上发飘。这使她良好的自我感觉有些受创,更增添了追张山的决心。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层纱。其实都不用赵红追,她只是略施小计制造些单独相处的机会,再娇羞暧昧加以暗示,没多久就将张山拿下了。等张山期期艾艾将两张电影票拿出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欲擒故纵地拒绝了。
  谢绝到第三次,她答应了。她还记得,那天他们看的是布拉德·皮特和安吉丽娜·朱莉主演的好莱坞大片《史密斯夫妇》。她能记得还因为那次约会发生了一个细节,在乌黑大厅轰隆隆的枪炮声和史密斯夫妇的打斗声里,她居然闻到了韭菜包子的味道。韭菜包子很好吃,可如果在一串酷烈香艳的电影情节里一直充斥着这种正在发酵的味道,就是胡闹龌龊了。散场时强光骤然亮起,她和张山如梦初醒,站起身意犹未尽地笑着往外走。这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张山的侧牙缝上沾着两片韭菜叶子。
  两片韭菜叶子,是生活露出的一次原形。她在痴迷的混沌里被狠刺了一下。然而恋爱的人都是傻子,她宁愿视而不见这份嘲弄,还是飘飘然走了下去。
  5
  人世间,只有幼儿园那么让人心旷神怡。栅栏漆成绿色,主楼像粉红的城堡。窗玻璃上挂满贴画,有蓬蓬裙的芭比娃娃,有滑稽的青蛙,有神气的独角兽……院里搭满蘑菇屋一样的游戏房和滑滑梯,小朋友在里面钻进钻出,奶声奶气,叽叽喳喳。小白杨来不及和妈妈说声再见,就雀跃着要往那童话世界跑。“慢点,水杯带好,不要和老师顶嘴……”周绿一手封住他的腰,一手扳过他的脸,对准他耳朵再次苦口婆心。“知道,妈妈。”孩子一双大眼忍不住瞄向满院子的欢声笑语,匆匆啄了下周绿的脸。“去吧。”周绿无奈地松手,小东西像涨满风的风筝一下蹿了出去。还算有良心,劈里啪啦跑走的当儿,扭头对赵红叫了一嗓子:“阿姨,别说我爸的事,妈妈会哭。”
  本来笑眯眯地陪在边上的赵红,脸又有点挂不住了。周绿也觉尴尬,忙解释,别介意,孩子有口无心。孩子说的是实话,难为你了,要不是任务,我肯定不忍心再问。孩子就知道一提他爸我会伤心,所以不准旁人提他爸。你真幸运,孩子在保护你,将来一定是孝子。我不想让他心里有阴影,可他长大了肯定会明白他爸的事,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尽力就行,别负担太重,说不定磨难使他更坚强。托你吉言,对了,赵记者,咱俩一般大,你孩子几岁?我……赵红再次窘住。她想想,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我,还没孩子。可得抓紧,高龄产妇总归不好。你命好,孩子这么懂事可爱。好什么?你想想,三十出头就守寡。所以咱们得化悲痛为力量,把李肆的宣传做好,对逝者是交代,对生者是安慰。也许吧。
  八点钟,赵红坐车赶到团里。昨晚张山打了大半夜游戏,一直开门上厕所咳嗽关门,声音恶毒又响亮。赵红气得胃疼,几次想开门和他吵一架,最终还是被不敢面对真相的怯懦抑住。一大早她就逃出来,今天在团里赖也得赖一天。她怕回家已到如临鬼门关的地步。来得太早,小白杨还在家里。周绿有点意外,还是礼貌地接待了她。她也自来熟,干脆和周绿一起去幼儿园送孩子。
  为接受赵红的采访,周绿专门向单位请了几天事假,时间绰绰有余,早晨空气又新鲜,两人索性在操场上悠哉游哉散起步。正值十月,秋高气爽,天蓝云白,路边桂树开满密密的小花,幽香阵阵。有战士在小径上进行电缆绕圈训练,边跑边放线,背上电台发出呜里哇啦的指令。前头有军人指挥示意,同样的迷彩服,只是脸部沧桑严厉,显出指挥官的果决。总算逮到由头切入主题,赵红小心问道,这是李肆那个队吗?是的,电缆队,李肆是队里的技师。那,你们以前是不是经常这样相遇?是的。让我构思一下,你去办事,他站这儿指挥训练,战士们纷纷喊嫂子好!他呵斥,乱弹琴,不准分心。你脸红得像猴子腚,狼狈而逃,身后还是响起歌声,嫂子,借你一双大脚踩一溜山道,先把鬼子埋掉!你们这些写文章的,我怎么觉得到春晚小品现场了?呵呵,骚瑞。你要觉得这么着好,就这么着吧。
  至此,周绿都有些忘却亡夫之痛,想哑然失笑了。李肆活着时没人好好待他们,死了更没人对他们孤儿寡母有所关照。她看透世态炎凉早已离开,如今和这单位好容易达成默契,事态却往她想不到的地方发展着。她做过组织工作,写过表彰材料,也看过宣传干事写新闻,无非高大全、形而上。她以为这次上级派来的记者也会如法炮制,将李肆无限拔高。如果一切完全脱离实际,倒不会让她旧伤复发。谁会为一件不相干的事较真?哪知还真来了个较真的。这女记者,不知认真还是炫耀,非把自己和一般记者区别开,连日奔波采访,自导自演,一定要将她和李肆的人生改头换面。同样的事被她换个角度联想扩展,居然蒙上柔纱变得感人。像明明只是院中相遇,他们结婚多年,又一个院工作生活,碰个面遛个弯要多寻常有多寻常,被赵红一形容,居然成了美滋滋的甜蜜蜜。   周绿讨厌赵红这种做派,比讨厌那些高大全的记者更甚。同样是篡改,赵红的篡改更让人啼笑皆非。这自以为高明的矫情,比那些材料的南辕北辙更令人别扭,而且这层柔纱还充满诱惑,仿佛只要你松松神就会落进她的描写里,真以为自己度过了那样的人生。
  周绿的个性和赵红不一样,她从小就冷硬。父母离异,没人管她,她和姥姥相依为命,一直以来对人间真情这类词就将信将疑。她和李肆谈不上爱情,两人都不是出众的人,只是一起过日子养孩子。温暖相守当然有,更多时候好像都在为米面油盐吵架。即使这样,她也不愿多拿他说事。好也罢赖也罢,都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保护这段逝去的婚姻最好的办法就是掩埋,让所有琐碎难堪随逝者长眠地下,直到坟上长出青草。赵红的到来卻将一切打破,还要硬生生把她按进罗曼蒂克的情调里,可真是……
  周绿哭笑不得,尴尬难言,最终还是顺从了。房子太重要了,她受够住筒子楼的憋屈。带儿子住进有宽敞卧室和透亮卫生间的套房,没事坐沙发上听儿子弹钢琴,节假日在阳台上浇花弄草——自从有这可能后,她天天梦到如此良辰美景,现在说什么也不能放弃。周绿早就理解赵红的意图,想通后更加通透,干脆带赵红里里外外翻箱倒柜来了场彻底的记忆总动员。
  忘记一个人很难。纵然周绿对李肆没多深的感情,六年婚姻也是笔万千日子垒起的情义。她当然痛过、绝望过,完全是求生本能使她慢慢复苏,从此风干灵魂多情的水分,将自己变得愈发冷硬,替儿子遮风挡雨,亦为自己保驾护航。忘却是针尖挑土埋葬的过程,微乎其微,愚公移山,她却用倔犟办到了。谁想到现在又要重新打开记忆,让一切再次泛起。生活何其脆弱,哪经得起丝毫搅乱?周绿带赵红回到自己简陋的小家,稍一动念,往事沉渣立即纷至沓来,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箭,插进她的身体。
  6
  又是恶狠狠的吐痰、冲马桶的水声、踢踏的脚步声,门再次哐一声关上,墙皮都震下几点白灰。赵红明知这串动静一下都不能少,少一下都不能形成环环相扣的压力,手指仍颤了一下。心头又是一团火烧火燎,冲动得几欲破口而出。尖叫、怒骂、声嘶力竭、嚎啕大哭,怎样都行,只要能把体内这个悬而未决的块垒吐出来。她快憋死了,分居一年,夜夜进行着这种较量。或者他只是粗心大意,并非成心,但冷战本身已暴虐伤人至极,他为何就不能稍稍收敛些?
  他才不会顾及她的感受。感情到这种绝境,都认为对方是罪魁祸首,他恨还来不及,哪还会体恤?他们究竟有多恨,恨到一年不说话,无论院里还是家里,迎头碰上看都不愿看对方一眼?这种处境,赵红年轻时想都不敢想。她原先工作的团部有个职工,和家属感情一直不好,为面子、为儿女不能离婚,冷战几十年,分房睡觉,分锅吃饭。老职工五十岁就白发满头,他老婆也一脸怨妇相,人人看到这对冤家都为他们伤心。好容易老职工盼到儿女成家,以为终于解脱,结果离婚没两年就得癌症一命呜呼。大家都说他是被气死的,如果早点分开,老职工或许还能有个寿终正寝的命。那时她正热恋,参加完老职工的追悼会,回来眼圈都哭红了。美女,还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这一切对当年的张山很有杀伤力,他赶紧豪情满腔拥她入怀,再三发誓绝不会重蹈老职工覆辙。相爱的人怎会走到那一步?亲爱的,我会守护你一辈子。
  生活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一语成谶,没出十年,他们就走向誓言的反面,困进一片冰封的绝境。生活真令人伤心,但赵红哪里敢真伤心?她逃避,有视而不见的怯懦,更有以为这样赖下去难题就会自动消失的幻想。总之,赵红就是不敢面对。她怕和张山摊牌离婚,自己会崩溃。别的不说,作为一名根正苗红的军人,光“离婚”这个词就够她芒刺在背了。人们会怎么议论?没人当面问她,她更无法主动解释,一切都是暗流涌动。从此她将归为异类,被人们的看法绣上红字,活在微妙的隔绝中。
  未来隐没在未来,天知道怎样。赵红决定养精蓄锐,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眼下要做的是积攒实力,才能承受未来的打击。实力是什么?赵红凭本能判断是事业。事业是女人的靠山。爱情会变心,事业却不会变心,而且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把自己从这团绝望里捞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赶紧深呼吸,凝心神,写这篇《平凡中出发 涅槃于辉煌》的报告文学。
  从李周相识相恋到结婚,赵红已经写了一千多字。今晚她准备再写写他们婚姻生活的细节。白天周绿和她聊了许多,基本了然于胸,只差敲打键盘整理成章了。从操场散步后,她和周绿回到家属区筒子楼,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一直绷得像根挺硬竹子的周绿,内部幽封的竹节好像让什么东西捅开了。窗外的逆光将她头顶的碎发映成闪闪烁烁的金丝,只见她略显神经质地笑起来,看到没,这门板?低头,弯腰,她从靠墙的大床下变魔术似的抽出一面门板,板下安了轮子,歪歪扭扭咕咕噜噜地滑动着。这间十几平方的小屋,一张大床、一个衣柜、一架钢琴已使空间所剩无几,如今门板抽出,更连站脚的地儿都没了。坐在床沿的赵红赶紧收收腿。这就是我们的婚床。你们不在大床睡?以前是,有了孩子就不行了。你懂的,那个的时候,哪敢?李肆就找到这扇门板安上轮子,半夜抽出来铺上被褥,也还行。怎么个行法?你说呢?搞得跟黄花大闺女一样。周绿笑出来,还掐了赵红一把。这女人,要么冷得像石头,要么完全敞开,搞得赵红措手不及,只好也用肩膀回撞一下她。俩人像好了一千年的闺蜜,咯咯笑起来。
  周绿说李肆活着的时候很敬业,在电缆队当技师常常加班加点,回家照顾家人更是事无巨细。他绝非只要事业的工作狂,总是事业家庭两头挑。在单位,他年年获嘉奖,在家没人给他发奖状,家人对他的爱和怀念,就是颁给长眠的他最好的奖章。
  床板是好细节,但不能按周绿说的那样写,不登大雅之堂。放台面上的讲法就是李肆克己奉公,年年单位分住房,年年让给更困难的老同志,自己一家三口挤在十五平方的筒子楼里。煤气灶放过道,洗漱去公用水房。他经常加班半夜回家,不忍吵醒熟睡的妻儿,总是从大床下抽出一扇门板铺上被褥睡到天亮。这安着四个破轱辘的门板至今仍被周绿珍藏,上面残留着亡夫的气息。写到这,赵红不禁凄然。有点才华的女人都多愁善感,她眼前不禁闪出夜深人静时周绿看着那扇门板辗转反侧泪光莹莹的情景。   难受就好,只有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别人。赵红一鼓作气往下写着,敲键盘的哒哒声明显流畅起来,和隔壁张山啪叽啪叽点鼠标玩游戏的声音交相辉映,形成两股此起彼伏的音浪。冷暴力吧,自暴自弃吧,你往下出溜,我却在攀登,就算咱俩玩完了,我也得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赵红心里骂着,十指翻飞更用力地敲打起来。
  赵红在市区熬夜写稿,周绿在郊区筒子楼里也是熬得头昏脑涨睡不着。见鬼,李肆去世一年多来,她基本没失眠过。开头是悲伤,嚎啕得要爆炸,抽泣得像筛糠,身体知道这样下去会垮掉,出于自我保护,一入夜就陷入几近昏迷的睡眠。再过过,她知道身兼养育孩子的重任,天天强迫自己吃好睡好,加上早晚半小时的瑜伽拉伸,居然比丧偶前强壮许多。她像头受了重伤又不停自愈的母兽,一切伤痛都被她视为不实际,通通在心里摁死了。谁能料到事隔一年后,那些原以为会永不复返的往事,因为一个女记者又回来了。
  这次,她掉进了那个她所厌恶的温情陷阱。
  那床板,铭刻过他和她少有的欢爱时光。黑漆漆的夜半时分,她和他赤脚下地,挤进铺在门板上的冰凉被窝里。水泥地的寒气,嘴里的烟味,皮肤和肢体的碰触,更多时候他们在担心,怕儿子听到。他们分辨儿子的呼吸和鼾声,压抑着喘息。没来由的,她会烦躁,忍不住指责他。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为什么家家都能分到房子,你李肆和别人一样有军衔有级别,怎么就是分不到?接着,是他恶声恶气的回击,你还在机关呢,营房办就在你们楼下,也没见你通融出什么法子,好意思说我。她记住的,都是他们没完没了的争吵。门板一直放在大床下也是因为没劲清理。为什么下午对女记者说着说着,一切忽然焕发出另外的色彩?
  那扇门板上,他们好像确实有过别的记忆。争吵的间歇,他们当然好过,拥抱过,迷醉过。没生病前,和所有军人一样,李肆的身体挺强壮,像座桥在她身体的上方没完没了地撑着。偶尔她会呻吟几声,捏捏他的胳膊,绷得硬邦邦,充满血脉偾张的激烈。这就是她烟火人间的丈夫,好或不好都只属于她的男人。在这扇旧门板上,在四个轱辘顶起的悬空中,他们好像确实有过真空一样稀薄的恩爱。在他们闻着床底碎絮灰尘味道的时候,除却生活的狼狈,他们一定曾看过一道彩虹,五颜六色地挂在高高的天幕上。
  7
  与李肆、周绿一样,张山、赵红也是2006年国庆结的婚。婚礼很热闹,穿红戴绿,一会儿婚纱,一会儿唐装,被新郎当众亲吻,掉下晶莹的新娘泪,扑闪着又黑又浓的假睫毛满场敬酒,听林林总总的亲友好话祝福。然后去九寨沟旅游,新婚蜜月,夜夜欢爱,眉来眼去,怎么看对方都喜欢,甚至发过可以为对方去死的毒誓。
  类似两片韭菜叶子那样的真相,到底是怎样阴险回归,从此越来越多地刺进她的生活?她记不清了。第一次好像因为走亲戚。她家在小县城,父母没见过世面,千里迢迢来小南城走亲家自然有些土气。有这样的父母她也觉得丢面子,正因如此,她才更捍卫他们。她可以容忍自己偷偷嫌弃父母,却不能容忍别人对她父母有丝毫怠慢。抱着这般心态对抗,结果可想而知。诸多愤慨,以婆婆送父母几袋营养品大吵一架告终。那几袋营养品过了保质期。虽只是刚过,婆婆也真的是有可能老眼昏花没看清楚,但赵红压根不愿往善意的地方想。她借题发挥,指桑骂槐,把婆家修理了一顿,也把以前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优雅撕得一干二净。那次不但张山被几近狰狞的她吓了一跳,连她自个儿都被自个儿吓了一跳。
  越来越多的不快,像夏日的蚊虫纷纷扰扰地涌来。今天张山走在街上对美女侧目而视,为报复,明天赵红就挎着他的胳膊一路对帅哥脉脉含情作花痴状。刚开始他刷牙还细心帮她把牙膏挤好,再后来有次她买了自己爱用的佳洁士竹盐,他居然因为没买他用惯的薄荷味板起了脸。她农村的姑姑来做客,他嫌老太太不干净,又是开窗散气又是醋熏消毒。下次婆婆来,赵红就用酒精擦她坐过的沙发垫,还把她用过的碗筷扔进垃圾筐。两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新婚生涯里,一次次唇枪舌剑的嗔怒,像列车轮子行进时必不可少的颠簸,推着他们磕磕碰碰向前驰去。
  至此,韩剧唯美的虚妄在赵红眼里才像涂过显影剂般现出来。哪来的王子公主?落进生活的泥潭,大家都是灰头土脸的俗物。黏腻的生活哪来那么多可歌可泣?能够夺去爱的意志的,绝非剧烈的是非,是那些不易觉察的厌烦,和说不出口的狗皮膏药的小事,缓缓蚕食,滴水穿石,最终挑断了爱的脊梁骨。
  头两年在小南城,张山和赵红纵然三天大吵天天小吵诸多不满,还能过下去。都往三十奔的人了,两人工作收入还算稳定,平常住单位分给赵红的公寓房,周末去婆家蹭饭,下步再要个孩子,这辈子这样也就算了。两人是有些合不来,但貌合神离的夫妻多了去了,他俩比起来还算及格,想想又释然了。
  如果不是赵红三年后调到省军区机关报,她和张山也许就会一直这样不痛不痒地过下去。婆婆仿佛有预感,话里话外都试图阻止赵红。省军区在省会南城,规模比小南城大得多,次于北上广,在二线城市中名列前茅,是闻名全国的江南福地,而且儿媳还是从预备役团的小码头奔向机关报的大码头。俗话说“男强天不乱,女强家难全”,这样发展下去,小两口只怕前景不妙。人老成精,看上去俗不可耐的老太太,凭多年阅世经验一下揪住了问题实质。只是赵红哪里肯信,她对婆婆的劝阻嗤之以鼻。
  小南城离南城几百里,坐大巴车两小时左右,来往还算方便。开始分居时张山跑得还算勤。过上一两个月,赵红也连周末带请假回去待上三五天,两人感情倒没生分到哪。真正出问题的时候,是张山辞去小南城酒店职务奔赴南城和赵红团聚的时候。又是婆婆的主意。婆婆太了解夫妻分居的可怕,硬要张山去南城再找工作和赵红厮守在一起,也好早点生儿育女使江山更加稳固。
  那年秋天,和现在一样秋高气爽,张山提着行李赶来南城,和赵红挤进她的单身宿舍。吵吵鬧闹的平常夫妻,看似当年韩剧开场的诗情画意已榨干,想不到男主角真为爱走天涯做了回勇敢的骑士。赵红感动了,抱着张山热泪盈眶,再次有了恋爱时梨花带雨的优美心境,这感动还藏着得意。   可她得意得太早了。
  相爱容易相守难。
  张山和赵红再次团聚,周遭环境的变迁改变了两人能量的平衡。夫妻能处下去,关键在平衡。感情、性格、相貌、财富、地位、门第等等,不一而足,每样都是天平两端的砝码,此消彼长,东缺西补。如果某一端一个劲溜下去,一定会出问题。张山来南城后找工作很不顺。张山原先上的是家三流大学的旅游饭店管理系,学历不高,好在家里在小南城有些关系,帮他安插进当地最好的酒店。他长得帅,酒店有亲戚当高管罩着,顺风顺水没几年就成了中层管理人员。一直以来张山都很自命不凡,来南城发展,失去亲戚人脉,一下成了小角色。先是拿着资料四处应聘遭拒。酒店不缺俊男靓女,营销这类活又没技术含量,长得周正、脑瓜灵光的都能干,家家挤得满满的没空缺。好容易有家愿聘他,根本不是经理,只是一般工作人员,工资低不说,还要求免费上岗实习三个月。张山好歹在四星级酒店做过七八年,这么对他委实欺负人,可赵红仍想让他接下来。
  三十出头的赵红已不复当年的浪漫,但骨子里爱幻想的文艺腔仍没完全磨灭。她现在喜欢看励志剧,特别喜欢那些傻里傻气、最终捧得无价宝又抱得美人归的卖油郎桥段。她想张山不过是遇到天降大任苦其筋骨的难关,而她作为主人公身边的那个高尚伴侣,此刻不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更待何时?
  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她按同甘共苦的套路发牌,善良而卖弄,比土豪的炫富还让人厌恶。开始她都没意识到,只是陶醉在自己这般美好的错觉里。直到有天又情真意切地鼓励张山,张山突然怪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她愣住,以为听错了。他继续气呼呼地说,干吗老是小心翼翼地对我?她辩解,没有。没有?你自己没发现罢了,一副圣母玛丽亚的样子,以为在拯救我?
  张山撕画皮一样撕赵红的脸。她被他如此粗暴对待,简直恼羞成怒。同时她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确实是实情。真让人羞愧。赵红被这羞愧更深地激怒,她发誓,今后对他的事再不多言一句。
  8
  这是她们第四次会面,再采访些李肆的生活细节,素材就搜罗得差不多了。还有些李肆离世前勇斗病魔的事迹,团里安排了几个电缆队的干部战士,明天再来采访个把工作日,一切就齐活了。这应是她俩最后一次访谈,分别在即,俩人明显松了口气。加上前面赵红拿捏得不错,总是理解加敬重,她们甚至有点惺惺相惜起来。
  周,昨天你说的床板情节很不错,就这个细节我写了五百多字。呀,那多不好意思!放心,我可是老鸟,不会让你难堪,我写东西不高大上,更杜绝下里巴。喝点水,赵记者,今天还想让我提供些什么?难为你那么心细,很少见你这样的记者了。过奖,再想想,还有没有类似床板那样的情节?现在的典型,缺的就是家常接地气。
  弄不清是赵红引导周绿,还是周绿早准备好就等着请君入瓮。这边赵红没说完,那边周绿已经迫不及待地接上话题,一个转身走向钢琴,身影在锃亮的琴身上划过弧光,然后拿起琴谱旁一个小马木塑,看见没?他雕的。小马雕得粗糙,到处露着木茬,刷一层厚薄不均的清漆,像地摊货。开始赵红还纳闷,钢琴是大几万的肖邦牌,粉色盖布缀着花边,谱架也高级,看得出主人的珍爱,充满要把孩子的未来点缀得高雅、突出于满屋灰败生活之上的决心,怎么掺和着这么个拙劣东西?现在得到了答案——是亡父生前雕的,因为含着做父亲的苦心,倒成了最深情凝重的一笔。
  木头马驹沉甸甸的,手感毛糙,同往常一样,周绿的掌心又被木刺扎了一下,头发丝那样细尖的疼。一股熟悉的烦躁条件反射地涌上心口,使她几乎忘记李肆的死,又有了发火的冲动。从前的一切又回来了。三年前钢琴刚买回来,隆重安放在小屋南隅。他不知哪根筋搭错,非要展现学生时代的爱好,找木头,磨雕刀,吭吭哧哧忙几晚,雕出这个不精致更不可爱的劳什子,非得放到钢琴上,和她精心买来的水晶天鹅并排。钢琴是孩子的未来,是她逃避灰蒙蒙生活的乌托邦,放上这么个东西,她能不柳眉倒竖吵翻天?马驹是李肆雕的,他对它有造物主的情结。那段时间,马驹成了他们夫妻关系的症结点。她讨厌它如眼中钉,他捍卫它死不让步。斗争后来不了了之,李肆疲了,周绿也疲了。马驹经过多番拉锯终于颤巍巍地守住钢琴要地,一边被李肆父亲般喜爱,一边被周绿继母般嫌弃,直到有天它的男主人化作一张遗像挂在它头顶的墙上。
  直到这时,木头马驹才真正在家确立地位。周绿经常对着它掉泪,恨不能穿越时光重回过去,告诉活着的丈夫,她和他一样喜欢它。活着,能争吵、能喘气多可贵。等你懂的那天,一切却再回不来了。后来周绿又开始刻意疏忽它,强迫自己把它当作件普通东西,落满灰尘也不擦拭。她要把亡夫从心里剔除,这样才能带着孩子走向未来。她想不到生活会陡然转弯,现在她非但不能把丈夫剔除,还得更深地潜进意识的深海,更多地打捞丈夫,以此换取那个充溢儿子琴声的宽敞房子的梦想。
  都是这女记者闹的。在她的柔美笔调里,李肆的形象变得美好,他们的婚姻也顺理成章谱就了一篇生死绝恋。它让周绿抛开生活的真相,陶醉在它的幻象中。
  和昨天一样,周绿周身再次过电般闪出光来。现在的她不但头顶碎发被窗外的逆光照成金丝,连眼眸、颧骨、牙齿都在闪闪发光。她简直是容光焕发,像颗彗星哗地蹿进卫生间。你来!她冲赵红招手。赵红赶紧跟去,看到淋浴花洒下贴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左热右冷”,还蒙了层塑料膜防水。李肆贴的,热水器上的冷热标识磨掉了,他怕我们娘俩烫到,连夜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心细不?真是好爸爸,好丈夫!还有呢,你看……她又几步冲回房间,从柜子抽屉里扒拉出一瓶药,里面好多半拉的白药片——开给孩子的拉肚子药,是成人药片,他怕孩子受不了,熬到半夜用刀片一粒粒割开……
  话,最怕说开,像洪水一旦开闸谁都刹不住。周绿两眼晶亮,额头泛着高烧的红晕,一个劲语无伦次地讲着。这平淡的家庭,因她的亢奋,成了一出“寒窑虽破能蔽风雨, 夫妻恩爱苦也甜”的戏文。一会儿她拉开抽屉,取出一件男式羊毛衫,往床上一抛。毛衫立即鼓起一副肩膀的形状,你几乎感到男主人阴魂附体,马上会借着毛衫撑起上半身,赵红的汗毛都吓得竖起来。一会儿她又从柜顶搬下一个储物盒,里面是结婚证、电影票、奖章证书、出席几个会议的胸卡和几个笔记本,是这对夫妻为数不多的几次光辉事迹的纪念物。周绿一边擦上面的灰尘,一边絮絮叨叨,结婚、浪漫、《人在囧途》两个人看、《泰囧》大热却只有她一个人在影院里边笑边哭、团大会、师大会、癌症确诊书、抗癌食谱、化疗记录、骨灰盒的照片、当年的日記、里面没少骂我、宁愿他骂我、只要他活着、活、活、活、死、死、死……周绿没完没了地说,赵红就没完没了地听,直到最后恍惚把她虚成一个影子。这影子吐着串串字符,焕发着感人情调,不正是赵红想要的,为什么她却感到腻味?   这是场姗姗来迟的哭丧,更是场猝不及防的狂欢。篡改记忆能带来多少快感?药片是她割成半拉还是李肆割的?热水器标记模糊,她把小白杨的后背烫红了一块,为这事他俩还打了一架。羊毛衫是他私藏小金库买的,不用说,又是大吵一架差点上房掀瓦。但,当真是这样吗?是不是她为了恨他,篡改了记忆?因为只有把他俩形容成冷漠的同林鸟关系,她才能无所谓地走向新生。如果这样,那她现在说的可能就是真相。要不,为什么她信手拿来一样物什,那些话就会脱口而出,好像早就形成了只等着挤出来?周绿不能确认。只要她相信这边,就一定会后悔没相信那边。总之,人就是有自虐甚至找死的倾向,而且人之所以畏惧痛苦,就是害怕其中那谵妄的放纵劲吧!
  现在,周绿全体会到了,在她绷了一年零九个月后,一切四分五裂。生活之镜将她的容颜映得如此鲜美痛苦,她瞠目结舌。周绿躲在自己的故事里,没完没了地讲着。故事外是她的生活,无所不在地裹着她。此外还有个叫赵红的女记者,嵌在她视线的另一端,耐心等着。
  9
  听着周绿的诉说,赵红岂止腻味,后来都憎恨了。这情绪说不出口,却攒在心里越积越重。人都对比自己惨的事物宽容,一不小心还能产生大爱。她之所以能忍受周绿的冷漠甚至讥诮,不仅热脸贴冷屁股,还由衷地理解加怜惜,都是因为这规律。可这女人太没数了,竟嘚瑟起来,将自己的婚姻描述成美不胜收的锦绣华章。
  赵红恨周绿的另一个原因,是眼前的周绿太像从前的自己了。是她把周绿一手调教出来的?还是每个女人心里都有这么个喝了琼瑶老太婆迷魂汤的小女孩,只要酸碱度合适、温度利于发酵,那女孩立即就会人格浮现,做出种种凄美之态?这也许只是赵红厌恶周绿的另一托辞。说白了,她就是恨。她恨这个干巴巴的女人突然获得了爱情。
  赵红嗓子里含了口恶意的痰,一直挨到天黑回自己家,才趴在马桶沿上吐了半天。胃又疼起来。果然,张山在家,正悶在房间里打游戏,无穷无尽啪叽啪叽点鼠标的声音,像很多老鼠在房间里窜,到处是爪子爬过来尾巴甩过去的窸窣,时刻准备涌过来爬满她的身体,用细碎肮脏的尖牙咬她……这次,赵红真吐了,身子一会儿弯得像弓弩,一会儿抻得像被拎住脖子的鹅。胃和食道变成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串着她的身子,逼得她乱挣乱呕,汤汤水水的汁液喷了半马桶。
  哗啦一声,那么多恨和痛苦,随着呕吐物一起被清水冲进下水道。赵红嘴里还残存着酸苦的味道,人却神清气爽许多。接下来她接水漱口,挤牙膏刷牙,边刷边若有所思地打量洗漱镜中的自己。镜子是属于赵红的银色苍穹。这一片银色的光亮,薄得不过是一层化学镀银后的玻璃,却又深邃得如同岁月,悬在赵红生活的各个时段,让她在对面尽情地探究自己、确认自己。镜子无情无义,准确投射出她任何时段的身姿面容。妆后的唇红齿白,穿戴后的衣领项链,洗脸后的素颜,哭泣后的红肿眼袋,熬夜后的疲倦细纹……这张脸在镜子里一天到晚变化着,像月份牌上不停翻动的头像,却终究万变不离其宗是她一个人的脸。只是这张脸,一年一年,无可挽回地老去了。
  镜里的这个女人,眉眼耷拉着,洗净的额头有细纹,整张脸都往下垮,再没从前的紧致细腻。这是张被命运的拳头击伤的脸,伤得越重,越是缓慢无知,几乎不知不觉就到了今天这地步。以前赵红一直撑着,不敢让自己垮下来,如今身心终于松下,她才惊觉自己瘫散成什么样。
  五年前,她和张山的关系出现裂痕,想来便是她飞速衰老的开端。从那次张口安慰被张山回击后,赵红发誓,再不对他的事评头论足。表面上她不言不语,暗里反而更睁大了眼。这关注,有不动声色的幸灾乐祸。她倒要看看,背井离乡的丈夫怎么混下去。
  碰壁三四回后,张山好不容易落脚一家四星级酒店,在营销部做了一年销售经理。那家酒店的董事长是香港人,只认效益不认关系,张山在里面并没因外地人身份受排挤。那时张山在酒店还算吃香,经常加班到深夜,和同事们一起吃夜宵,把种种光彩熠熠的照片发在微博上。看丈夫在酒香小铺或迷离夜店与俊男靓女干杯作乐,衬得她在军营好生无趣,赵红有些嫉妒。但她难道巴望他潦倒吗?妻凭夫贵,一荣俱荣,她该骄傲才对。这么一想,赵红又按住心底的那抹阴暗,强迫自己高兴起来。
  等张山再次走下坡路,她明明该沮丧却又忍不住舒口气,仿佛终于等到他的不好。这一连串扪心自问,使赵红意识到自己的虚伪,于是又赶紧强迫自己同情丈夫。她总是无法表里如一,这口是心非的难堪,扭曲着她的性情。她有几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皱纹,想来便是在那一阶段形成的。
  境况顺畅才一年,酒店发生了人员变更。常驻酒店的董事长回香港了,他的小女儿过来做总经理。小女儿很年轻,二十多岁,窈窕淑女,珠光宝气,不可一世,张山把她形容得粗暴无脑。论年龄、资历、学识、职业经验,她没一样堪当总经理大任,可谁让人家是衔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听着张山一天到晚发牢骚,赵红觉得可笑。从前她鼓励他,现在她又走向反面忍不住腹诽他,觉得他幼稚,种种仇富无非是为自己的无能开脱。
  赵红吸取从前的教训,对张山的处境再不多发一言。她只是隔岸观火地拍他的肩,陪他似是而非地叹气,然后按部就班过自己的小日子。听着号声上下班,晚上在操场散步,有时下部队采访,偶尔和同事会餐。她以前觉得简单,有了丈夫在外的漂泊,她才惊觉自己生活的安稳。
  其实只要张山调整心态,在销售部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千金小姐未必专门和他过不去。偏他就是看不惯,在酒店要做耿直不阿状,回家还要对着赵红发牢骚。
  张山和千金小姐的战争没分胜负,另一个获胜者却出线了。是销售部的一个美女同事,悄无声息取代千金小姐坐上酒店总经理宝座。千金小姐有去处,老爸把香港一家公司分给她,她雄赳赳地回去了。女同事则气昂昂地将家当搬进总经理单间,开始颐指气使扮出女王脸。张山气疯了,酒店所有员工都气疯了。什么都不为,只为那女人做了董事长的二奶。前面一个靠血统胜出,大家干瞪眼没办法,现在这个靠卖又胜出,什么世道!一时间酒店里人言纷纷,暗流涌动,好多人气得骂娘想辞职。   世事就这样,很多不公正或不可能发生了,大惊小怪免不了,最终都会不了了之。大部分人骨子里都是羊,能吃草、能过下去,不宰到自个儿头上谁会真急眼?只有张山急了。那美女同事刚来时多土鳖,都是他罩着她。他带她跑业务,匀给她客户,帮她善后抹稀泥,两人说不定还有过暧昧,现在她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上司,而且因为心虚对他还格外刻薄。矛盾逐渐恶化,基本每天张山都要顶撞那女的三两回,下班回家还要义愤填膺地对赵红控诉好长时间。
  那段时间张山岂止愤怒,简直有些歇斯底里。憎恨扭曲了他的脸,对那女人的攻击已成彻头彻尾的辱骂。就算那女人靠卖发家,能爬到总经理位置也绝非泛泛。张山和她的对峙一定相当耗心神。不到半年时间,他就耗得又老又凶。每天晚上赵红看着他坐在电视机前骂那女人,简直悲从心来。
  一切以张山辞职尘埃落定。辞职前他去总经理室大吵大闹,菜刀差点拼出来,才多要到几千块辞职金,算让对方放血出了口恶气。他回家炫耀胜利果实时,赵红和他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她说出了一直就想说的话,你就是个无赖。可想而知,不假思索,他一耳光甩了过来。
  接下来几句话,将他们好歹还能维系的关系彻底割伤。那种誓要把对方的心捅碎的狠毒,让人不寒而栗。你打我,也掩饰不了你的无能!你说什么?人家卖青春美貌得名得利,你有什么资格蔑视人家?你笑贫不笑娼!人骨子里都有妓女的一面,你凭什么有优越感?你看不起你老公,宁愿看重妓女?你把错误都推给别人,强调外界不公造成你的失意,其实失败是你自己造成的。
  你、再、说、一、遍!
  你、失、败、又、可、笑。
  她和张山气喘吁吁地瞪着。两张脸近在咫尺,镜子一样互相照着,折射的全是恨。就是现在,赵红回想起来仍感到揪心,可想而知当时她的心肿成什么样。当时,她的心肿着,脸也肿着。她不是没悔恨,她知道自己过分了。张山也许无能,说到底仍是受害者,她怎能在这时攻击他的伤口?走到这步,两人才惊觉,他们走得太远了,回不去了。赵红有点怕,不知所措。她不知做什么才能挽回,顯然也挽回不了。张山再没跟她吵。他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皮,转身走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对方。
  10
  饭局设在服务中心最大的包间,里面装修得挺雅致,四壁贴着青花瓷纹路的壁纸,墙角软包缎面很光滑,红木桌面铺着白桌布,四角垂下的镂空刺绣比大姑娘的裙摆还讲究。端汤送菜的都是穿迷彩服的战士,菜肴味浓量大,冒着热气,大盆大钵被战士们端上,咚咚蹾在桌上,讲究中透着豪气,雅致里含着粗放。七个菜八个碟放满玻璃大转盘,包间里立即洋溢起红红火火的气息,一桌人脸色都映得亮起来。
  关于李肆的宣传,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圆满告一段落。通信团高兴,省军区高兴,上上下下都高兴。现在,团领导把几个记者和遗孀周绿请来,在招待所大包间聚餐,一则表示感谢,二则也算庆功。这次团里真露脸。报道李肆事迹的新闻片,剪短的上了军事频道新闻,拉长的在省电视台专栏独家播出。赵记者写的那篇报告文学《平凡中出发 涅槃于辉煌》,效果也很好,六千字,在省军区报纸配照片发了整版。这回团里政治工作不愁没政绩了。上级机关表扬了几次,正打报告为李肆争取荣誉称号。规格高的话,可能成立事迹宣讲团,甚至进京宣讲。这态势摆明了芝麻开花节节高。好事聚人气,眼下团里大大小小的领导能出席的都出席了,个个都很兴奋,磨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最近管得严,不兴喝酒,可没点酒怎能出气氛?政委打个擦边球,咱们喝点可乐酒吧。可乐酒是当地特产,糯米发酵的淡红酒,甜丝丝的像可乐,后劲大,人喝一点就飘,是白酒最佳替代物。果然,两杯可乐酒下肚,一桌人脸色更红艳了,敬酒互勉的话也越发稠密起来。
  闹声如织,只有赵红和周绿沉默,像两座不合时宜的雕塑梗在满厅热闹中。这两个女人表情痛楚,浑身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霉气,让周围的人不由得有些排斥。
  为忽略两个女人的不合群,更为回击她们的消沉可能含有的蔑视,满桌热闹气氛越发庄重起来。人人说话都极正派,就差没振臂高呼,打出“继承李肆遗志 化悲痛为力量 奋斗到底”的横幅来。偶尔,男人们为表明心迹,也冲到两个女人身边,喊声嫂子,再喊声赵记者,或肃穆或恭谨地敬酒。这两个女人,端杯恍恍惚惚地喝酒,一句不愿多说,守在沉默里。眼见缓和无望,男人们干脆放弃沟通,肆无忌惮地回到他们七嘴八舌的宣传规划里。这张热气腾腾的圆桌,因双方的固守形成了“油是油、水是水”壁垒分明的场面。
  周绿不想和他们隔开,她应该高兴。她和他们一样,都达到了目的。他们收获政绩,她得到房子。团里安居房已在后山腰打下地基,全钢筋架构。吊车隆隆,渣土车轰轰,不久的将来,这些钢筋拼就的框架就会填上红砖,变成一个个宽敞的房间,里面盛着她的梦,钢琴键上滑动着小白杨的手,满屋飘着钢琴声。她还发誓,等新房到手就把李肆的遗照撤掉。她甚至想过把李肆所有的照片都烧掉,就算儿子长大要找父亲的照片,也不给他。归根到底眼前人最重要,如果失去的人只能给眼前人带来痛苦,就该抹掉他的一切。
  这一切怎么改变的?为什么所有人都感到功成名就,她却感到了孤独?周绿不愿孤独。她更讨厌痛苦。这些都是无用之物,带儿子走在荆棘人世,这些保护不了她们母子。她不想和身边这帮人隔开,她想和他们融在一起,享用荣誉带来的福祉。都怪身边这个女记者,她挑逗了她。没错,只有“挑逗”一词才能形容这女人带来的古怪感。焕发悲情色彩的柔纱,如同一股巫气吹向周绿,忽然,她的婚姻就变美好了。
  这不是好事。周绿不愿自己的生活化作悲剧,可痛苦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来了。这些天李肆忽然就回到她的梦里,像那篇报告文学描绘的那般浪漫体贴,爱家敬业,完美地占据了她的记忆。她越怀念就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怀念。故事的美感和记忆的干硬颠三倒四地拧在一起,她分不清怎么回事。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痛苦当真有瘾,使她每每陷在其中难以自拔。
  周绿神不守舍,赵红同样如丧考妣。正如周绿觉得是赵红给生活蒙上柔纱,使她变得痛苦,赵红同样觉得是周绿勾出了她的痛苦。撰写报告文学是场文字的借尸还魂,她一面借自己和张山早年的浪漫描绘周绿的故事,一面顺着这线索追忆自己的往昔。赵红不得不承认,把别人的报告文学写得再感人,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婚姻泥沙俱下日渐丑陋这一事实。这丑陋不是张山一人的丑陋,不是他从韩剧王子到路人甲的简单坠落,是无所不在鸡零狗碎的韭菜叶,沾在她的牙床,使她每每听到命运的无底洞发出嘲笑。   和张山冷战的最后一年,她心力交瘁。他们再没说过话,平常在家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他们不是幽灵,他们是有动静有气息的俩活人,赵红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更叫人揪心的是,这场冷战到底何时了结,俩人心里谁都没底。如果刚开始还有赌气的成分,后来已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了。多少次夜里赵红气得咬牙,恨不能冲进对方屋里骂个痛快。不知为什么,却始终没走到那步。好像有点怕,因为不知深浅,更不知对方究竟想怎样。更是一种倔,既然打死你都不说话,我也不能先开这个口。一定撑住!一定冷战到底!这两句口号,成为赵红给自己下的死命令。她咬牙坚持,拿出军人的顽强,抵抗着日益僵死的夫妻关系。
  他俩像默片时代的男女主角,心力交瘁地过着日子。甚至尾随着他们的空气都变得令人憎恨,使他们神经质地皱眉,就差没向对方啐口水了。真到那步倒好了,偏偏导火索燃不完地燃着,就是不爆发……
  张山后来又找了家单位(因他朝九晚五地进进出出,赵红由此判断),果然(赵红心里冷笑),没出几个月,又辞职或被人辞了(这由他突然天天困在家里,除了睡懒觉就是打游戏判断而出)。张山这人在钱方面还算大方,以前工资全上交,自己留点奖金抽烟应酬。冷战后,他也是每月放几千块钱在桌上,或三千,或四千,总之按他的收入没亏待赵红。其实他上班有一搭没一搭,根本没多少固定收入,交的家用钱估计不是以前攒的就是父母给的。赵红想想有点不忍,就原封不动把钱退回去,搁他枕边或电脑旁。第二天他又放回客厅饭桌上。赵红再退。他再放。如此几个回合,他也就认了。慢慢地,新格局形成了。两人不但不讲话,连居家过日子的物质关系也撇清了。
  到这步,裂痕又深了几分。赵红搞不懂,张山为什么就是不提离婚。不想离就和好呗,偏又要冷战到底。好几次,她乘他外出时溜进他的小房间东看西看,希望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小房间凌乱不堪,到处是烟头纸屑,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因为长年累月玩游戏烧得发烫,用风扇呼呼吹着机箱散热。他对游戏倒是精心,一张白纸上画满表格符号,什么如意戟风火轮满血复活轩辕剑,看得她一愣一愣。一次,她乘他不在又溜进他的房间,发现他居然写起游戏脚本。看来与社会脱节在家赋闲久了,他也在找出路。他迷游戏,如果能靠这捞生存资本,倒不失为好前程。反正他心高气傲,不甘受辱,不如躲在家里当写手。她几乎有点祝福他了。她也知道,张山这几年事业不顺是造成他们婚姻触礁的重要原因。如果他能缓过来,甚至风生水起,他们之間也许还有救。再或者,就算他们无可挽回地散了,她走的时候也能少些内疚。
  都是她的想当然,事情哪会按她想的发展?张山能走到今天,自有他的弱点,眼高手低,能力平平。游戏脚本没写满三页,就写不下去了,他压根不是那块料。赵红看着桌上那三张潦潦草草的稿纸,哭笑不得。接着,一种酸楚笼住她的心。这男人,够倒霉的。他一直在努力,为什么却落到这般田地?他是她的丈夫,当年背井离乡扛个大旅行包来陪伴她……赵红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就在她袒露内心、多年夫妻恩情即将流露时,大门不合时宜地响了,而且是狠狠地打开,哐当一声响。那声响风干了赵红的泪腺,她立即一步闪回自己的房间,耸起肩膀,扬起下颚的棱角,本能地将那副乖戾的盔甲重新披挂上身。一切,又开始了。
  冷战进行着。到底哪天拉上大幕,谁都不知道。赵红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快了,她和他定有解脱的那天。如果解脱不了,他能像对面女人的丈夫那样得病暴毙,自己当寡妇也行啊。赵红被吓住了。不!她不会巴望张山死,无论他们彼此伤害到哪一步,就算向老天证明自己的善良,她也绝不能产生这种念头。
  随着美酒佳肴变成残羹剩菜,酒桌上热腾腾的气氛开始变得嘈杂。几个男人喝多了,挤在一堆热情啰嗦地说着什么。俩主官还算严肃,而且好像更严肃了,开碰头会般交代着正经事,红尘嘈杂对他们没丝毫影响。香烟雾气绰绰,空气中弥漫着肮脏的、辣眼睛却又极其热闹生动的味道。赵红明明没喝多少酒,却被这气氛灌醉了。一股子乱糟糟的亢奋,沿着她的毛孔直往大脑皮层里钻。
  赵红头重脚轻,眼皮变得迟钝。她使劲睁着眼。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庆功的庆功,表扬的表扬,展望未来的展望未来,唯独对面那个女人格格不入。对面那个女人,和自己一样,有着灰暗的少妇脸,因为是寡妇,表情里还有死的痛色。这痛色,同时是她的艳色,是她和赵红这类女人的区别。这痛色含着美,含着被一个男人爱过生离死别的真情。比起自己正在消失的爱情,她俩究竟谁更惨,她有什么资格可怜周绿?
  满屋子烟雾缭绕,周绿坐在桌子那头,像坐在湿漉漉的浴池里。赵红几乎能看到周绿刘海上沾满了水珠。很快,周绿感觉到赵红的注视,回望了一眼。四目相对,两个女人被对面女人和自己的相像震得无言以对。一样的衰老,一样的心无所依,一样的与世隔绝。她们讨厌互相的抄袭,她们厌恶彼此的相似。见到世界上另一个自己,除了证明这世上多一个不幸的女人,还能证明什么?
  简直荒唐。
  周绿率先撤回自己的目光,几乎恼羞成怒地起身出门,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卫生间很整洁,吸顶灯黄光淡淡,洗手台边的方镜映得人眉目柔和。在这里,周绿意外地获得了安宁。她把手探进哗哗流下的自来水里,水花四溅,凉意游走全身。脚步声橐橐,赵红也走了进来。周绿不由自主拧紧了眉。这女人,干吗非得如影相随?交易已完成,还来打扰什么?
  赵红不知是醉了还是被满屋子烟气熏的,脸红通通的,又肿又涨,连口气都变得有些不洁,可她还是坚定地把脸凑近周绿。她像亲吻镜子里的自己一样贴着周绿的脸,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周绿吓死了,推一推,没推开。对面这女人不管不顾,自杀性袭击般撕着自己的心,也撕着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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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绿惊得全身颤抖,“你喝醉了吧?我当然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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