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卧听麓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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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我在涟源龙山森林公园顶上,读完戴海老师八十岁出版的书《我在》。这诗句出自第三章《书里书外》,我在旁边写下:“此刻依山宿,恰是此语境。”龙山半夜,风雨淅沥。我醒来,恍惚间,觉得自己置身于岳麓山。
  戴海老师,身上被贴着许多标签:高校领导、演讲家、哲人、无数大学生的精神导师……而顶着这些标签的,却是一个不被外在头衔禁锢,始终鲜活、健康、充满自我驱动的人。
  这段时间,我许多个夜晚逐字逐句读《我在》。在读的过程中,我到书柜里把戴海师出版的其他五本书都找出来,间或翻阅。它们是《坛边话语》、《秋林拾叶》、《人生箴言录》及五十年日记选《逝者如斯》和微博合集《戴海村语》。
  自从1992年夏天得遇戴海师和刘阿姨,二十多年里,他们影响我的成长,见证我经历的大小事件及变化,带给我定力和鼓励,他们成为我心底始终感恩的人。
  读《我在》,根本没办法把它当成一本书来读,我读到的是光阴,是生命。
  “我在”意味着什么?戴海师在书的序言里这样发问。
  《我在》这本书,是他七十五岁至八十岁的日常记录,他用“奔八”的生命状态,写下答案:“我在——山里山外,窗里窗外,书里书外”,我行故我在,我思故我在,我读故我在。
  他的《话晚晴》一则,写于2013年12月,彼时七十六岁的戴师写下:“今年,我在省内外旅行六次。这是我至爱的功课,读山读水读人间。”
  《思想青春》里,他写下:“论年龄,看身体,谁能不老?思想者不老,其前提是思想不老。”
  《性灵文笔》中,戴师记下:“读书可以养心。十几年来,我时常读明清随笔,先是欣赏作者的文笔,没有八股腔,没有学究气,清新、活泼,有文化底蕴,有生活气息;进而理解作者的性灵说,意在摒弃封建义理,不拘格套,独抒性灵。”
  “用心先必静心。对于写作来说,必须建立起一种基于内心的宁静。”在《静心》中,他这样思考。
  曾国藩在家书中教儿子领略古人文字意趣:“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戴师写下评语:“这些既是为文之箴规,我看也是做人的修养:善养浩然之气,有见识,有气度,且有情有趣。”
  “近年修炼一字禅:简!”“我现在修改的功夫,大都花在精简上。”这是戴海师的心得。
  “老道则简。”《我在》中的一千多则,每则一个主题,每则都字斟句酌。方寸之间存境界,华枝春满,天高月圆。
  清代学者顾炎武将读书心得随时笔录,积三十年之力著成《日知录》。戴海师于《我在》中写下:“我将《日知录》当成自我提醒:日有所知并有所录。”
  整本《我在》,让我们见到一个生命体可以精进到怎样的状态。
  七十岁时,戴师步行往返庐山三叠泉,跨越五老峰。七十五岁再上庐山,又做了四个“自选动作”:登上庐山主峰汉阳峰,走石门涧,走古道十八盘,经好汉坡下九江。八十岁时,随女儿、女婿西北自驾,以背包客的姿态,行走二十余天。
  读到这些记录,我心中的感受特别复杂。深深感动,亦深深感慨。我和戴师一家交往二十多年,我知道这些记录后面的他,是如何的倔强,是如何走过幽暗选择向阳,是如何突破身体的诸多局限——
  戴海师十五岁时,四十岁的母亲死于血小板缺失症。老师曾经在给我的书信中追忆当时的情景:“妈妈临终前一直清醒,半夜里,还叮咛我好多话。我站在床前,守着,守到她断气。”
  老师四十五岁时,六岁半的小儿子因为意外而亡故。老师写下:“在浏阳河边,我为儿子长夜痛哭。这是我此生最哀之哀,最痛之痛。哀痛堆成我心中的坟。”
  老师自己经历过四次车祸,其中两次极有可能丧命,还有好多次出生命危险的状况。老师说:“我能活到今天,简直是一种偶然。”
  韩愈三十八岁时,自述:“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戴师年轻时,基本脱离身体讲灵魂,注重精神世界的营造,不太把肉身当回事。二三十岁时,经常熬夜工作,四十岁就戴上了老花镜。五十多岁白内障,七十岁“失去星空”,这些年,看书都是用高倍放大镜。至于牙齿,三四十岁在新疆工作时,遇到牙疼就去拔掉。一口牙,大部分就这样陆续被拔除。
  《我在》中有则《自白》,是戴师在七十六岁的某天写下的:“牙齿没了,压碎艰辛。头发没了,改变发型。眼睛看不清了,心里分明。哈哈,一则形象广告。”
  不够熟悉的读者,读到这里,会觉得他自嘲中透着幽默。而我,读到这里,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哗地流下来。
  “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找一个可以对话的灵魂。”《我在》中的山里栖居、山外漫游,窗里伏案、窗外眺望,书里沉思、书外遐想,戴师身边都有一个低调而坚定的身影陪伴着,她就是劉晓清阿姨。
  他在《你是我的眼睛》那则中写下:“有一天我俩坐在海边看风景。她为我讲解,沙滩上有什么样的游人,港湾里有什么动静,海面上有什么船只……我将种种风物写在日记上,如同本人亲眼所见。”
  “昨夜,捧着晓清童年照片仔细端详……给人印象就是一个字,乖。收好照片,我对老伴说,我要像你的外祖父一样疼爱你。”这一则写于2011年,戴师七十四岁,刘阿姨七十一岁。
  戴师十六岁时认识了刘阿姨,他们是中学同学。当年,一起做功课;六十多年过去,如今,依然是“同一张书桌,共一盏灯,她坐一边,我伏一角,各自读读写写”。
  戴师的回忆充满了温馨:“二十岁时,我很不好意思地送她一条红绸,包含了多少火热的情怀;二十五岁时,我送她一对彩蝶,寄寓了多么美好的向往。四十二岁时,我替她剔除两三根白发。当时,她那么坦然,若无其事,我却那么傻,傻得幼稚。”
  刘阿姨对功利的淡然,对戴师的守护,带给我很多感染。他们终身学习的坚持,带给我榜样的力量。
  “人的一生,当自知、自省、自律。”这是戴海师写下的《一生“三自”》。
  他是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最自知、自省、自律的人。
  他这“三自”,我不到二十岁就感受到了。自那时起,我就在内心默默存下了敬畏。也因此,在很多年里,我对他特别尊敬,他如同一面镜子,靠近他,我就觉得照见自己诸多的贪、嗔、痴。
  时光流逝,我愈来愈发现,戴师令我心有敬畏其实是对我成长的加持。与此同时,我愈来愈见到他的生动,见到他“有尊严”,更见到他“有意思”。更能体会到,他笔下常带感情,是因为他对生命怀抱深挚的真情。
  而我也更能理解,他只是在努力做自己,并不愿意刻意对谁“施加影响”。他意志坚定,心却温软;他积极生活,却不强求。我更能理解《论语》中那句“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好的书,是全世界最便宜的东西。与好书相遇,与好书背后丰富的人相遇,是多么幸运的“澡雪”过程。
  读完《我在》,我更深地体会到,什么叫有为有守,不忮不求。什么叫如保赤子,常德不离。什么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戴海:《我在》,东方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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