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门有“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之说。作为著名的佛教改革家，百丈怀海师承马祖道一，确立“农禅并举”的制度，倡导“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禅风，开辟出一条“在生活中修行，在生活中求解脱”的禅修之路。千余年后的今天，《百丈清规》依然是汉传佛教共同遵守的行为规范。
　　作为禅宗史上划时代的人物，怀海禅师鼎力革新，使禅宗焕发出新的活力。源自印度的佛教，因为禅宗的兴盛真正成为中国化的佛教。

“佛与人无异，我当作佛”

　　百丈怀海禅师，俗名王木尊，福建长乐人，“怀海”为其出家后的法号。因为他后来在江西洪州百丈山弘扬佛法，世人称他为“百丈禅师”。
　　幼年时，王木尊不爱说话，人们以为他是个哑巴。有一天，母亲带他到西山寺进香。看到母亲拜佛，他指着佛像开口问：“你拜的是谁？”
　　母亲说：“是佛。”
　　他说：“佛与人无异，我当作佛。”
　　10岁那年，母亲送他入寺出家，慧照法师为他剃度，赐法名“怀海”。
　　一天，慧照法师外出化缘，对怀海说：“我出去半月，禅房上锁了，这是钥匙，你不要打开乱动。”怀海应声允诺。
　　然而畢竟年少好奇，怀海忍了10天，终于忍不住了，打开了慧照法师的禅房门，走了进去。禅室佛前，供案上有几部佛经被黄布覆盖着。他从中拿出《金刚经》，诵读了一遍，便有所会心。
　　又过了数日，慧照法师归来，见禅房被人动过，便找怀海来询问。怀海如实禀告。慧照法师见他诵经流畅，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更为赏识。
　　20岁那年，怀海在衡山法朗法师座下受了具足戒，成为一名真正的比丘僧。受戒后，他前往安徽庐江浮槎寺，一心阅读经藏。史料记载，怀海用心读经，“不窥庭者积年”，终至“三学赅练”，精通了佛教的经、律、论。
　　唐代宗大历初年（766年），怀海听说马祖道一在江西洪州弘扬禅宗，慕名前往参学，一见倾心，从此依止座下，充任侍者，朝夕相处。
　　对马祖“即心是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的教导，怀海深有感悟。随侍在侧，怀海成为马祖接引学禅者的第一见证人。马祖活泼自然、机锋峻烈的接引方式，将禅贯穿于生活日用的手段，也令怀海叹为观止。
　　马祖示寂后，其座下弟子，有的奉诏进京，贵为帝师；有的教化一方，各得尊重；怀海性好幽隐，栖止云松，后来受请移居洪州新吴（今江西奉新）大雄山（俗称百丈山）。
　　在兀立千尺的百丈岩，怀海别立禅院，开堂讲法，率众修持，一时“庵庐环绕，徒众愈多”，鼎盛时期，僧人达千余人。

农禅并举，心如虚空

　　在人烟稀少的大雄山中，怀海禅师聚众修行，生存是摆在眼前、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佛教戒律规定，“持净戒者不得贩卖、贸易、安置田宅，畜养人民、奴婢、畜生，一切种植及诸财宝，皆当远离，如避火坑，不得斩伐草木、垦土掘地”。在印度，僧人的饮食，必须由化缘（乞食或接受供养）解决。
　　但在人口众多、以农耕文明为主的古代中国，僧人靠乞食为生行不通。位于都市的寺院，可以通过雇人耕种、接受施主供养等手段维生；但对于山居修行的禅僧来说，既无处乞食，又无人供养，如果不自食其力，必“不得食饥死，不得水渴死，不得火寒死”。
　　掘地垦荒，难辞破戒之咎；因循守戒，又有坐以待毙之虞。两难之际，怀海禅师带领僧众“朝参夕聚，饮食随宜，示节俭也；行普请法，示上下均力也”。而所谓“普请”，就是集体劳动。
　　佛教戒律规定，僧人不接受信众布施，等于不给施主造福的机会，因此僧人应专心修行，不接触世间营生杂事。怀海禅师要求僧人集体劳动，在佛教界属于前所未闻之事。此举虽然解决了僧众的生存问题，却为戒律所不容，很快招致批评与责难：僧人应受人布施供养，为什么要劳作？
　　怀海禅师则说：“只有没有染污、没有执着、没有贪爱的人，才有资格接受信众的布施供养；否则，受施主一粒米、一缕线，以后将披毛戴角（指当牛作马）、牵犁负重，一一须偿他始得。”为摆脱修行者对布施的依赖，他进一步指出，“佛是无求人，如今贪求一切有无诸法，皆是谤佛”。
　　同样，佛教戒律要求“不杀生”。僧人在田间耕作，势必会伤及生活在泥土里的蝼蚁昆虫。因此，有僧人问：农禅并举，如有伤生，有没有罪报？
　　怀海禅师说：“有罪无罪，事在当人。何况禅门宗下相承，心如虚空，不停留一物，亦无虚空相，将罪何处安着？”以“心如虚空”的态度对待戒律，是为了解决修行中面临的生活问题，也是为了把佛法和世间生活连成一片。
　　怀海禅师每日领众修行，坐禅与农耕并举。据说，直到九十高龄，他依然与弟子们一起劳作，上山担柴、下田种地。弟子们不忍心让年迈的师父再做这些粗重的工作，怀海禅师却坚定地说：“我如不劳动，岂不成废人？”
　　为了让师父休息，弟子们悄悄地把他用的农具藏了起来。怀海禅师就以绝食的方式进行抗议。弟子们着急了，上前问：“师父为何不饮不食？”
　　怀海禅师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弟子们只好将藏起的农具拿出来，让他继续随众劳作。

创建清规，规范禅门

　　宋代僧人赞宁著《高僧传》时，高度评价怀海禅师，“禅门独行，由海之始”。所谓“禅门独行”，指的是怀海禅师于大雄山创建了独立的禅院。
　　达摩之后的禅僧，或住山洞，或杂居律寺，对禅法的弘扬有诸多不利。怀海禅师“别立禅居”，创建独立的禅寺，使禅僧拥有了专修道场。这标志着禅宗作为中国佛教中一个独立的宗派，从此得以确立。
　　南北东西各处来的禅僧聚居一处，如何进行有效管理呢？在此之前，禅门没有成型的规章制度。怀海禅师大胆探索，他没有照搬印度佛教的戒律，而是根据中国禅僧的现实情况，采纳印度大小乘戒律中适用的部分，制定出《百丈清规》（又称《禅门规式》）。
　　《释门正统》说，“百丈怀海禅师始立天下丛林规式，谓之清规”。清规对寺院管理、饮食起居、劳动和禅法教学等进行了明确规定，为僧团的存续和发展奠定了制度基础。 　　怀海禅师制订清规，其目的是让禅僧获得解脱和自由，而不是对人的约束与限制。他强调，禅寺以“不立佛殿，唯樹法堂”为特点，彻底否定偶像崇拜，建立以法为中心的共修模式。
　　在寺院组织管理上，以“长老”为禅事之首。长老必须是德高望重、通晓禅理之人，负责对大众演说佛法，开示禅机。长老说法时，僧徒在法堂分列东、西两行立听，宾主问答，激扬宗要。
　　在僧团管理上，禅僧一律入僧堂居住，排列的次序，唯由出家时间（即僧龄）而定，不问出家前的贫富贵贱。
　　在日常修行中，主张农禅合一。寺院上下，不分职务高低，能劳动的都得参加集体劳动，包括开山、垦荒、耕作、种菜、担水等，各尽所能。
　　清规提出之初，拘泥于旧制的僧人将怀海禅师视为“破戒比丘”。但正是怀海禅师的鼎力革新，使禅宗焕发出新的活力。千余年后的今天，《百丈清规》依然是汉传佛教共同遵守的行为规范。

百丈禅风：在生活中求解脱

　　怀海禅师承接了马祖道一“平常心是道”的禅风。在法堂中，他对僧众强调：“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佛法就在各人心中，不假旁求；消除自心所受妄想的系缚，就是学佛；明心见性，就是证得佛法。
　　有僧人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要？”
　　怀海禅师回答：“先歇诸缘，体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并皆放却，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全令自在。心如木石，口无所辩，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相似。”他主张离开一切二元对立的说话方式，即“割断两头句”。不分别有无、肯定或否定，能做到这样，就是“自由人”或“无为道人”。
　　说法结束，在僧众走出法堂时，怀海禅师还喜欢再喊大家一声。僧众回头，他往往问一句：“是什么？”他以这种方法提醒僧众，要时时刻刻观照好自己的心。时人称之为“百丈下堂句”。
　　怀海禅师是一位谦虚平和的长者，他“贤愚一贯，普授来学”，不怒而威，不言而化。有僧人问：“如何是佛？”怀海禅师反问：“你是谁？”僧人说了自己的法名。禅师又问：“难道你不认识这个人吗？”他启发求法者从体悟自心来体认佛性，放弃向心外求佛的想法。
　　有僧人喜欢读经，怀海禅师也不反对，只是提醒说：“大乘、方等，犹如甘露，亦如毒药。消得去，如甘露；消不去，如毒药。”他指出，读经的关键在于会心；若无会心，就算把佛经读得滚瓜烂熟，也不算修行。
　　怀海禅师的禅风，具有朴素自然的味道。他总能在生活日用之中把握禅机，教导启发学禅者。某年冬夜，僧众烤火避寒，怀海禅师对弟子灵祐说：“看看炭盆中还有没有火？”灵祐看了一眼，说：“没火了。”怀海起身拨开盆中冷灰，见一星火，夹起来问：“灵祐，你说没火了，这是什么？”灵祐在这一星火中深受启发。
　　唐元和九年（814年），怀海禅师示寂，享年94岁。此时，百丈禅风已流布大江南北，清规已普施于各地丛林。怀海禅师门下衍生出的两大重要宗派——沩仰宗和临济宗，对后世影响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