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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背景:
2003年8月26日剪纸抢救工程正式启动。剪纸抢救工程是继木版年画抢救工程启动后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首批实施的第二个专项工程。届时将采用文字、摄影、摄像等方式,把遗存在全国各地的剪纸艺术传人和创作、生产、销售、张贴的全过程,完整立体地记录下来,编撰出版30卷《中国剪纸集成》,同时建立“中国剪纸艺术档案信息库”。
长久以来,我们对众多有成就的民间艺术大师的生存背景和创作环境知之甚少,可以说,我们长期忽视了这一重要的社会底层人文元素。民间艺人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必要的保护。据不完全统计,在已经出版的大量有关民间文化的出版物中,无论是图片还是文字介绍的民间美术作品,有半数以上没有标明作者姓名、年龄及详细出处。
几年来,为了真实反映一代民间剪纸艺术大师库淑兰的生活状况与艺术创造,我已数次住在库淑兰的身边,用DV记录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民间艺术大师生活。通过对库淑兰的跟踪记录,我深深地感到:抢救民间文化,首先要抢救处在社会最底层的民间文化的创造者,我们有责任和义务站出来为他们说话。然而长久以来,民间文化中最宝贵的创造者,即民间艺人和民间艺术家的生存状况,均不在我们的视线内……
人称“剪花娘子” 的老人库淑兰,1920年农历二月十二日出生于旬邑县赤道乡富村的一个世代为农的家庭。她从小生性活泼机敏,心灵手巧,聪明伶俐,人送外号——猴桃。库淑兰4岁缠脚,六七岁时便跟随母亲学剪纸。
80年代初,旬邑县文化馆在组织民间美术艺人创作时发现了库淑兰不同凡响的剪纸天赋。从此,库淑兰的名字和她创作的独树一帜的作品,走出了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山沟沟,走出了国门,登上了大雅之堂,令国内外的专家、学者为之倾慕,她的作品被评价为“能与毕加索、马蒂斯的作品相媲美”。她曾迈着一双摇摆的小脚,走进北京,出入香港,被世界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剪纸艺术大师”称号。
库淑兰现已儿孙满堂,但有着倔强性格的她,坚持自食其力,至今与老伴单住在土屋里,过着相依为命的清苦生活。
旬邑县,陕西省咸阳地区最北部的一个沟壑川道的山区县。在这一带出土的仰韶文化遗址中的彩陶上描绘山川风物的几何形图案,早就折射出黄土地上的古人类艺术创造的审美智慧。而库淑兰已在那有着丰厚历史文化积淀和浓郁民俗传统的土壤中走过了82个春秋岁月。她所居住的赤道乡王村(现改为“富村”)就座落在县城南40华里的塬上。
库淑兰的家是一间村公所的公房,她自己居住的窑洞早在十多年前坍塌了,是“公家人”( 称在政府里做事的人)给老俩口安排了这个临时住所。
就在这个临时住所里,我终于见到了“剪花娘子”库淑兰。她正在土坑上剪花花,她的留着山羊胡的老伴则盘腿坐在一旁。见有客人来,库淑兰显得很兴奋,忙起身下地。我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位身高不足1.60米且精瘦的小脚老太,虽然满脸皱纹,却有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晴和一头青丝。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和老伴就住在这间昏暗陈旧,不到九平方米的通间房子里,难道这就是被世界教科文组织授于“剪纸艺术大师”称号的库淑兰?要知道,她的名字和她独创的作品早在八十年代初就已蜚声海内外艺术界。
在我的要求下,库淑兰向我展示了她的作品。当库淑兰在这间昏暗破旧的房内突然打开她那绚丽的创作时,我的眼前一亮,她的画作与她居住的环境形成强烈对比,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这样穷乡僻壤的山村里,竟会产生如此具有震撼力的经典艺术创造。全中国植根于民俗土壤中的民间剪纸艺术家数不胜数,为何只有库淑兰一人独创这种剪贴画形式?而她的作品与环境又有着天然的对立与统一,就像一朵扎根于土壤中盛开的艳丽山花,一点都不感到刺眼。“空空树”、“灶爷灶婆”、“太阳神”、“剪花姑娘”、“莲花生子”……库淑兰作品的印刷品我过去也见过不少,可原作的魅力已远远超出印刷品,而且非同一般,有种慑人心魂的魔力。
库淑兰拿着那一张张出神入化、色彩斑斓的剪贴画,神采飞扬地把每一幅作品背后的民谣、传说、剪花娘子的精魂,一一手舞足蹈地说唱出来,她的那种忘我的如痴欢悦的神情,就像见到老朋友,没有陌生,没有厌烦。“来,到我跟前来!我唱给你听”。 她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说道∶
“剪花娘子把言传,没有厅院真难堪;
热哩来了树梢下钻,冷里来了烤暧暖;
进了剪花娘子屋里边,清清闲闲也乐观;
好似庙院把景观,叫来童子把花剪;
人家会的是琴棋书画、八宝如意;
我剪花娘子铰得是红纸绿团团。 ”
而她手中的这幅“剪花娘子”的形象恰好与歌词形成鲜明对比。也许这就是作为一代大师所体现的过人之处,她所表现的剪贴画是诗外有画、画中有歌、歌中有舞、相互辉映的立体艺术,这与文人绘画所追求的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相互共存的意境截然不同。所以欣赏库淑兰的艺术,不听她演唱的诗歌和感受她的生存环境。单看她所创作的纯真可爱、充满灿烂阳光和美好幸福的视觉艺术,我们只能感受到它全部情趣意味的一半。
在记录库淑兰生活状况的日子里,我每天早上都守在她家门前,只要她家的门一打开,我的DV就开始工作了,除了吃干粮、如厕、老人午睡,我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记录库淑兰每天的起居生活,唱诗剪花,出门溜达……前一两天,老俩口还有点不习惯,过了没多久,他们便不在意我的存在了,镜头中的人物也渐渐变得自如起来。
这天清晨,库淑兰比我起得还要早,我来到时,她已双腿跪在灶前起火烧水,她那没有梳理的头发和微驼的背影显得越加苍老,电动鼓风机“嗡嗡” 地响个不停,炉堂内的炭火燃得正旺,映得她满脸火红,她发现了我,并用眼瞄了我一下没有做声。当我全神贯注地拍摄时,镜头中的库淑兰在炉灶前一下子站不起来了。此时她老伴不在屋里,库淑兰伸手向我求助,口中自语道:“昨黑来把我跌嘎子(昨天晚上我摔了一跤),腰不得动弹,把我吊嘎子(拉我一把)!” 我右手把着摄像机,左手伸向她的手……库淑兰的腰部明显活动受限,锅里的水已烧开,她要把一笼凉馍端进深深的锅里,可她把馒头端到锅沿,却又无法弯腰放下去……
她的老伴从外面回来了,库淑兰已将早饭做好放在一个木制托盘里端上了土坑托盘里有热腾腾的大馍、辣酱和一盘醋拌葱丝。
随后,她没有吃饭就拿起了拐杖,迈着小脚,东倒西歪地走出了家门,有几次险些摔倒在路上。她来到村医务室,一连吃下二粒止痛药,村民说∶“耶(她)经常吃这药,不然就动不了,耶老汉(指老伴)就没饭吃”。
吃完止痛药回到家里的库淑兰,显然是在药效的作用下,她的肢体活动自由了许多。爬上坑,拉开她创作过无数作品的小桌子,摆开剪刀、色纸、面浆,渐渐进入了制作剪贴画的状态,此时的她,似乎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周围的一切不复存在,那专著的神情,早已将生活的艰辛抛到脑后,创作使她变得心醉神迷,剪贴到得意时,她竟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唱了起来∶
“正月里,三月中,
我到菜园去壅葱,
菜园有棵空空树,
空空树,树空空,
空空树内一窝蜂,
蜂螫我,我遮蜂,
蜂把我螫哩虚腾腾”。
她偶尔会发现我的存在,但只是瞟上我一眼,就又回到了她迷狂的自我创造之中。
在连续的拍摄中,我发现库淑兰在创作每幅作品时,从不打草稿,信手剪来,随手贴上,那丰满的构图,质朴动人的造型,绚丽而又统一的色彩运用,总是如托神的手,怎么贴剪都显得经典好看。西安美术学院已故教授杨学芹在《库淑兰的艺术》一文中这样评述她的作品∶“在主题人物身上,由弧形、勾形的对称线条支撑的头饰花冠以及躯体给人以粗壮有力的壮美感。而由黑色弧线勾勒的圆脸,弯月式的长眉毛,大眼睛与红鼻子,深红嘴唇,黄色眼白,黑眼珠相对比协调,面目丰满,五官紧凑,双眉间多加红色的智慧点,于是人物犹如被注入了灵气,赋予了生命,显得雍容娴静,神采照人”。
库淑兰作为一个民间艺术大师,她的艺术创作向我们展示着她独特的魅力∶
首先她打破以单纯的模仿来传承民间工艺的传统;其次她以自已为原形(在民间艺人中极为少见),以民俗风物和心灵世界为背景,以追求理想境界为终极目的而激发的原欲创作动力来创作作品;还有,她独创了一种前无古人的最适合表现其自我灵魂中真善美的艺术模式——剪贴画。
这种创造的本身,已经充分显示出库淑兰在中国民间文化长河中,所占有的极其重要的位置和不可忽视的人文精神价值。她对人类社会的贡献,已远远超出艺术本身的范畴。
但是,长久以来,我们对众多有成就的民间艺术大师的生存背景和创作环境知之甚少,可以说,我们长期忽视了这一重要的社会底层人文元素。民间艺人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必要的保护。在中国,有成千上万的像库淑兰一样的民间艺术家正处在困苦之中。我曾应邀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学会民间工艺美术委员会第十九届年会的报告中,强烈呼吁社会给于民间艺术家以切实的关爱和救助,建议国家文化部门早日创建“中国民间艺术家保护基金会” 。几年来,我也先后多次来到库淑兰身边,并通过富村村委会转交给库淑兰近四千元的捐助款。
2003年7月29日,当我再次打电话到富村询问库淑兰的的近况时,话筒的另一边传来库淑兰的邻居孙会娥的声音∶“耶(方言,指库淑兰)在坑上下不来了,一天吃点,一天不吃,气短得很,老了,怕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