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沧海换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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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纵然风餐露宿,杀伐混沌,他为的皆是她能一生无虞,平安喜乐。
  
   一
  朝朔五年九月初二,入秋的淮凉城一片萧索。
  丞相府内,半盏茶在石桌上搁了许久,玉汝仍旧只是一言不发地枯坐着。
  “丞相,丞相!”玉秀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七殿下……破城了……”
  玉汝闻言,一颗心如坠冰窖,彻骨的寒意刹时传遍了全身。
  “不可能……以哥哥兵力,尚可与之一搏……怎会……怎会这样快……”
  “将军之力,确不至此。可七殿下的副将拿住了御史大夫之女萧盈盈……将军迫不得已,因而受降。且皇上病危……朝中大臣本有二心,今见七殿下手握重兵,势如破竹,于是大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玉汝忽然冷笑一声,落下了泪。
  “五年了,他果然……还是放不下那个皇位。父亲灵柩返乡那一日,我就该料到会有今天。枉我还曾一味相信他断不会是这样的人,如今想来……甚是可笑……”
  “丞相,七殿下顾念旧情,断不会要丞相性命的,只是……当日安州一战,将军伤了他不少将士,只怕……七殿下绝不会放过将军的……”
  玉汝的心猛地一紧,狠狠揪在一起:“哥哥……”
  她像发了疯一般往外跑,却在看见府外站着的人时,忽然顿住了脚步。
  这个鲜血染满了盔甲,面容黝黑而狠厉的少年竟是她的阿晏,她记忆里那个向来温润和暖的青衣少年郎。
  玉汝倏地红了眼眶,嗓子只是发涩,却不能言。
  叶竹成握着沾满血的剑静静地站在那里,刀削的面庞上再看不见五年前的稚嫩青涩。
  他道:“玉汝,我回来了。”
  他抬脚走来,长臂一伸便将她揽入怀中。
  她靠着他冰冷的盔甲,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良久,他松开手,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坐到他的马上。他扯住马缰,看着她道:“玉汝,我带你进宫。”
  她坐在马上,牙齿咬白了下唇。她看着他沾染了血迹的面庞,仿佛舌头被烫伤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牵着缰绳缓缓地走着,厚重的铠甲发出笨拙沉闷的声音。
  她终于咬着牙问他:“叶竹成,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沉默一会儿,然后抬头笑着对她说:“玉汝,我想你了,我想回来见你。”
  二
  玉汝一直觉得,认识叶竹成,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一件事。
  叶竹成是歌姬所生,那时皇后善妒,他母亲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却不敢言,偷偷躲在冷宫生下了他,一直长到四岁才被发现。
  他被带出冷宫的第二天,母亲便无故中毒身死。太后疼惜他的身世,所以将他养在身边。叶竹成天资聪颖,加之勤勉努力,才学武功都是众皇子中最出色的。
  那时淮凉春暖,玉汝初见他时,他在临安殿前那棵槐树下吹着长笛。
  他虽稚气未脱,素净面庞却宛若白玉。
  他告诉玉汝,他叫阿晏。海晏河清的晏。那是他母亲为他取的名字。
  年少的陪伴与爱恋纵然青涩羞怯,却似暮春绽开的槐花一般,沁人心脾。
  玉汝十五及笄那年,满心欢喜地以为从今往后十里红妆,鲜衣怒马,纵是倾国倾城色,也只为他一人繁华。只是事与愿违,先帝驾崩,丞相玉谨大权独揽,又与皇后一脉暗中勾结,篡改诏书,拥立太子登基。玉谨要玉汝嫁与太子为后,以保玉家根基稳固。
  太子无才昏庸,天下尽知。先帝在时,若非忌惮皇后母家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怕是早已废黜太子。如今先帝驾鹤西去,七殿下手中有先帝亲传的玉玺和半块虎符,朝中野外,关于太子实为篡权,七殿下始为正统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
  可太后早已薨逝,七皇子没有靠山,实则并无胜算。
  那天叶竹成在大殿外跪了三个时辰,他告诉玉谨,若他不逼玉汝嫁与太子,他甘愿交出玉玺和虎符,并自请旨去驻守安州。
  玉谨说:“臣私以为殿下会倾三军之力来夺皇位,却不想殿下今日竟愿意这样伏地受降,”他思忖一会,忽然抚掌而笑,眼里透着嘲讽与狠意,“臣倒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如今皇后的哥哥是六军统帅,玉谨实力自然也是深不可测。即便叶竹成手中有另外半块虎符,那些将士想必也不会全然听命于他。
  叶竹成心中了然,只是平静地回道:“丞相说笑了。父皇给我的虎符不过只为自保之用,并不是要我做弑兄夺权的不齿之事,”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嘲讽,“若丞相答应我,于我,能保我与玉汝两人,于丞相,不费吹灰之力能得虎符和玉玺,朝野上下,流言也能不攻自破。”
  叶竹成走的那天,只有玉汝一人送他。
  她为他吹奏《行行》,一曲终了,玉汝忽然哭着说:“阿晏,你带我去安州好不好,我们去了那里,永远都不回来。”
  他一怔,继而微微一笑,抬起手抚着她的额顶:“傻姑娘,安州地处边境,极为严寒,而且那里常年战乱,极其危险,我断不会让你受这等苦。况且此去安州,凶险无比,我料丞相不会轻易放过我。我若一死,他定逼你嫁与太子。玉汝,你是我的软肋,若有闪失,我便是身戮殒命也不得善终。你只安心在这里,我必会回来。”
  他翻身跨上马,马蹄声声,寂寥而隽永,一下一下踢在她的心上。
  她蹲在地上,心里像是针扎似的疼,疼到她几乎沒有了知觉。
  “阿晏……我只希望你再不要回来,再不要让我成为你的拖累。我的路,自有我一人来走……”
  捱过风雪沧桑,她仍然记得当年那个面如白玉的叶晏,一袭青衣便慢慢占据了她整颗心。从此笑为他,哭为他,等着他,以为时光漫长,也不过是因为想着他,寸寸生命才都有意义。
  如今残缺的记忆,再拼凑不出一个她的阿晏。
  她坐在马上,看着眼前逐渐显露出皇宫的轮廓,忽然有些害怕。   数月前齐州大旱,玉谨奉命前去赈灾,却在途中遇刺身亡。御医仔细查验了玉谨与几位随从的致命伤口,却发现是叶竹成的剑法。皇上大怒,发兵安州,欲捉他回京,他却趁机起兵,举安州及关塞六郡之力,同抗皇命,并率军一路杀往淮凉,攻城掠地。
  玉汝望着高大的宫门,流着泪的脸忽然扯出一抹惨淡的笑:“叶竹成,我父亲死了。如今我是当朝丞相。”
  他说:“我知道。”
  她翻身下了马,站在他面前:“如今,你是叛贼,我是朝臣。”
   三
  她字字珠玑,他的心瞬间寒如冰窖。
  “玉汝,你……你此话何意?”
  她拭去脸上的泪,别过脸不去看他。叶竹成抬手捏住她的肩,低下头问:“玉汝,你是因为你父亲的事怪我吗?只是五年光景,你我的感情就淡薄到这般境地了?我们之间的信任,难道因一次手段拙劣的栽赃陷害就可以消失得一干二尽吗?”
  玉汝抬起头,对上他通红的双眼:“我知道这是栽赃,我也知道我父亲不过是皇权争夺的牺牲品。我气的是皇上出兵安州时,你对刺杀玉丞之事未有一句辩解,反而趁势起兵。五年了,我竟不知你对那个皇位已经卑微到这样的地步,甚至不惜担上谋逆叛乱的罪名。”
  他闻言一怔,无力地垂下手。
  “玉汝,我在安州蛰伏这么多年,不过是为有朝一日杀回淮凉,能保你一世无虞。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你可知晓?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是为谁,你可明白?”
  她未答他,只是哽咽着开口:“我只问你,可否用我一世周全,换我哥哥一生平安?”
  他一愣,看着她尽是泪痕的脸,却笑得越发苍凉:“玉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知安州一战,他杀了我多少将士?我曾生生受他一剑,若不是那剑偏了几寸,我如今早已是地府的一缕冤魂!你叫我放过他,这五年他们可曾放过我?”
  像是一块巨石突然狠狠砸在了她心上,玉汝只觉满心痛楚说不出口,她不知哥哥曾伤他到九死一生,亦不知这五年他竟是这样度过。
  “叶竹成,若你当真无心皇位,当初你一定会带我去安州,我们在那里永远不回来,也好过如今种种。”她转身朝着宫门走去,泪水打湿了单薄的衣襟,却始终不敢回头。
  玉汝跨进宫门的那一刻,丧钟鸣起。
  皇上驾崩,最大的儿子叶怀林不过六岁。太子未立,七殿下手握兵权,满朝文武拥立其登基。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他登基称帝那一日,大赦天下,海晏河清。
  他坐拥江山,肩负了天下苍生的希冀,却单单负了她一人。
  他始终亏欠她太多,他在安州的那五年,她十五及笄的一场婚礼,她哥哥的性命。
  四
  入夜,残月如钩。玉秀推门进来添香,却发现玉汝并未曾睡。
  她伏在案桌前写着什么,听见门响抬起头,看见玉秀的那一刻忽然秀眉一拧,轻咳了几声。
  玉秀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进屋里取了件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
  玉汝揉了揉略显红肿的双眼,转头看向玉秀,见她皱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玉秀,你有话便说吧。”
  玉秀抬起头,道:“丞相,皇上来过。”
  玉汝猛地心一紧,拽住身上的披风,骨节微微泛白。
  “是……何时的事?为何没有通报我?”
  “是您午休的时候。皇上不让通传,在门外站了一会就走了,”玉秀说完,抬头看了玉汝一眼,将端来的药递到玉汝面前:“您睡时咳得厉害,皇上命御医开了方子送来,走时吩咐说,丞相有寒咳之症,这阵子不必上朝,又让李公公打点门房,若有客来访暂不会见,只等身子养好再说。”
  玉汝愣了半晌,觉得脸似乎有些发烫,于是端起药碗,沉着声说:“玉秀,你先退下吧。”
  “是。”
  玉汝喝了药,只觉双腿有些发软,正欲起身去床榻上躺一会,忽又见玉秀推门进来,神色有些凝重。
  “丞相,昭岚将军来了。”
  玉汝闻言,秀眉一皱,道:“是……安州来的那位女将军?”
  “是。她说有要事求见丞相。”
  “既是如此,那便请将军进来吧。”
  少顷,一个一身劲装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生得剑眉凌厉,眼眸深邃,鼻挺唇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坚毅之气,与玉汝在淮凉城中见着的那些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
  “请丞相大人安,”沈清岚拱手作揖,抬头看了玉汝一眼,笑道:“我自小在关外长大,散漫惯了,不懂这大家闺秀的礼数,还望丞相不要怪罪。”
  玉汝迎上她的目光,起身从桌案旁走到她近前,施了礼:“将军巾帼不让须眉,玉汝甚为钦佩,岂敢怪罪。只是不知,将军月夜造访,所为何事?”
  沈清岚负手而立,仔细打量着玉汝,莞尔一笑。
  “在关外的时候,我便常听叶竹成说,丞相生得明眸皓齿,玉润冰清,今日得见,果真如此。难怪他宁愿不要我关塞六郡兵马,也不答应与我成亲。”
  玉汝心里“咯噔”一下,有些酸涩,恍惚间觉得双腿发软,却并未揪着她的话问。
  “将军星夜来此,应该不是只为瞧我长得什么模样吧。”
  沈清岚深邃的眼睛里好似多了一抹狡黠而带着玩味的笑:“我听闻,当日破城,为了萧盈盈甘愿受降的那位将军,是丞相的兄长?”
  玉汝陡然一惊,苍白无色的脸上好似忽然有了生机。她抬眼望去,沈清岚将她细微的变化收于眼底,笑道:“玉将军也是个癡情种子,我倒佩服他。而且……有法子可救他一命。”
  “将军若愿救兄长,玉汝自然感激不尽。若有用到之处,必然……”
  “丞相不必如此,你们中原这些话,听来实在令人发颤,我在关外便听叶竹成说腻了,”沈清岚打断了她的话,近前一步看着她,眉眼含笑:“我素来相信这人心换人心的道理,想必丞相也了然于心。今要救将军,又要全了叶竹成的面子,若是丞相愿意此后与兄长离开淮凉,隐姓埋名,这件事,我必然也能做到滴水不漏。”   玉汝抬眼看她,突然觉得胸腔内好像有什么东西逐渐变得冰凉,渗肤入髓,一直凉到舌尖和脚底。她僵着身子站在那里,冰冷的手指像是要戳进掌心里去。
  良久,沈清岚方才听见她低低地道了一句“好”。
  
  五
  玉汝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本是深秋寒凉的时节,她往年的寒咳却未曾复发,只是觉得这些时日甚为懒怠,身子也是使不上力气。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玉秀推门进来。
  “丞相,昭岚将军来了。”
  玉汝一怔,旋即想起了些什么,颤着声忙道:“快请进来。”
  门“吱呀”一声,来人果然不是沈清岚。
  玉旻走进屋内,抬手解下玄色披风。一张仍有血痕的面容却让玉汝几乎泣不成声。
  “哥哥……”
  玉旻扶起玉汝,粗粝的手掌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良久,他轻声问道:“玉汝,你告诉我,你是用什么同昭岚将军交换我的?为何我听狱卒说你被免职,昔日父亲同僚又接连入狱?”
  “什么?!这几日我……”玉汝惊声,回想起近日种种事来,一颗心却渐渐明晰起来,泛上丝丝凉意。
  “玉秀!玉秀!”
  玉秀推门而入,玉汝只觉浑身无力,软声道:“你去备车,我要入宫。”
  玉汝匆匆入宫,一路疾行,望见临安殿恢弘的轮廓,一阵笛声却猝不及防地飘入耳中。
  是《行行》。
  行行重行行,相去万余里。
  近乡情怯。玉汝有些不知所措,只觉眼眶湿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笛声突然停了,叶竹成转过身,见是玉汝,讶异之余却满是欣喜。他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剑眉一皱:“我不是吩咐叫你在府中好好歇息么,怎么这么晚还跑出来?手这么冷,你……”
  “叶竹成,”他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玉汝抽出手,凛声质问:“你是故意不让我上朝,好免去我丞相之职,将我父亲昔日同僚尽皆下狱,是不是?”
  叶竹成一怔,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些。
  “谁告诉你的?”
  他凛声问询,玉汝只觉头晕耳旋,心像是沉进了湖底,她趔趄一步,叶竹成伸手扶住她,却被她狠狠推开。
  “这几日我时时昏睡,是你在药里动了手脚,是不是?你知道我若在朝堂,便会护着玉家,不会让你动他们,”玉汝冷笑一声,偏过头去,“我竟不知,十岁便跟着我的玉秀,竟是你的人。如今玉家没了倚仗,自然如同大厦将倾,你覆手可灭。”
  叶竹成哑然,玉汝所道确是事实,他无从辩驳。
  “玉汝,我只是不愿见你受累。”
  玉汝听着他苍白牵强的解释,一颗心已是凉得透彻。她定定地望着他的脸,用满是嘲讽的语气笑问:“是怕我受累,还是怕我成为第二个玉谨?”
  当日玉谨之死,完全是皇上的圈套。皇上忌惮他权倾朝野,怕他终有一日弑君篡权,所以派玉谨去齐州赈灾,又暗中差人扮作流寇,杀了玉谨,并嫁祸给叶竹成,再借口起兵除去他这个心头大患。
  叶竹成没有想到玉汝会这样说,只是伸手来拉她:“玉汝,我绝无害你之心。”
  玉汝望着他满是神伤的面庞,心下却已是万念俱灰:“我知你向来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却不曾料想,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你算计的对象。”她低头敛眸,转过身便要走。
  “那你呢?”黑夜里静默无声,他忽然响起在她身后的声音低缓到几不可闻,却带着步步紧逼的气势,“你当真以为我对你与沈清岚之间的交易一无所知吗?”
  “她会向你提什么条件,我一清二楚。可我没有阻止你,是我满心以为你我尚有情分在,你便是来求我,也不会答应她从此离开我。”
  玉汝闻言,却蓦地滞住了。夜风骤起,吹起他单薄的衣衫。玉汝干涩的嘴唇动了动,说出口的话却比这夜色还要凉薄几分:“陛下运筹帷幄,朝堂诸事都已尽在掌握之中。事已至此,玉汝无话可说,只是今日在此立誓,今后无论是我或是我兄长,都不会再做任何以下犯上的事。陛下要的海晏河清,朝政清明,从此再无甚堪忧。”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终究是一国之君,而不是当初那个可以轻易许她共一人白首的七殿下。日后深宫诡计,尔虞我诈,即便荣华千万,钟鼎玉食,在她心里也比不上她曾幻想过的安州生活。那时她愿意抛却父兄和整个玉家同他远走异乡,都不愿听他说一句我会回来。因为那些需要漫长等待才能实现的承诺,终归会因为岁月的蚕食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污秽,就像一杯凉却的茶水,有幽香却再不愿入口。
   六
  天啟三年二月初二,皇上颁布诏书,昭告天下,于二月初九正式迎娶御史大夫嫡长女萧盈盈,册封正宫皇后。
  春寒料峭,漳州倒比玉汝想象的要冷得多。
  玉旻换了炭盆里的炭,抬头看了一眼案前细心缝补衣裳的玉汝,突然出声道:“明日,我想回淮凉一趟。”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只有炉里炭火灼烧的细微声响。
  玉汝一时未语,玉旻拉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一言不发地擦拭着手中的剑。
  夜里凉风簌簌,玉汝起身走出门外,挨着玉旻坐下来。
  “哥哥若决定了执意要回,玉汝愿同哥哥一起。”
  玉旻的手停了一下。
  那是一段漫长的静默,他们像是被这寒夜冻住的两尊雕像。
  寒剑入鞘,玉旻并未接她的话,只是笑道:“其实那时我会投降,并不全是因为盈盈,”他抬起头,望着玉汝身后漆黑如墨的长夜,“我从军十一载,心中所思所想,不过是杀敌护国,以为这才是忠君报主。可我一直未曾意识到,我的君,我的主,根本不是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而是黎朝的千万百姓。”
  “七殿下攻城那一日,城中百姓无一脱逃,甚至有百姓向我跪地请愿,放大军入城。先帝昏聩暴虐,百姓苦了太久,忍了太久,他们太渴望盛世安宁的日子了,七殿下却能给他们想要的一切。何况他本为正统,这江山依旧是叶家的江山,纵使到九泉之下面见先祖,我也问心无愧。”   “只是……”玉旻望着手中的剑,神色凄苦异常,“只是我放不下盈盈。我知道这多半是一个圈套,他不是要娶盈盈,而是要挟我们回去。我也知道我这条命是你舍弃了一切救回来的,可我不能看着她一个人留在淮凉。即便今日没有这件事,我也会回去救她。当初我负过她一次,如今再不能负她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玉汝环上他的胳膊,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我不会拦你。我只是害怕,害怕你再一次置身险境。”
  玉旻抓紧了手中的剑,缓缓道:“父亲素来不喜欢我们,只因当初是母亲拆散了他与先皇后青梅竹马的感情。他这一生都没有忘记过她,所以宁做權倾朝野的佞臣,也要为她和她的儿子铺路筑桥。他时常说害怕我们像他,只怕不得善终,”玉旻叹了口气,“这世间情事蹉跎,往往不遂人心,即便知道是万丈深渊,也愿义无反顾地奔赴。”
  “玉汝,这几年你虽面上表现得毫不在乎,可我知道,你心里其实苦得紧。若非是为我,今时今日你必然已经与他同在一处,也不用随我在漳州受这等苦。”
  “玉汝,父亲与我当初亏欠他的太多太多,若我此去真有不测,哥哥求你代我照顾好盈盈,他对你仍有情分,不然不会使这样的手段来逼你回去。你若心中委实也放不下他,便好好同他在一起罢。”
   七
  天启三年二月初九,封后大典,举国欢腾。
  仪仗经过兴隆茶肆的时候,几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护卫队顿时大乱,仪仗队也被冲得七零八散。
  当玉旻掀开车架的帘子时,胸前便狠狠受了一掌。
  那两辆金碧辉煌的车架里坐着的根本不是皇上和皇后,而是叶竹成早已安排好的暗卫高手。
  那一场所谓的册封大典,真的只是个幌子。
  只因朝中有大臣上奏,说玉旻这三年来在漳州招兵买马,秘密练军,恐有反叛之意。
  于是他昭告天下册封萧盈盈,是为了逼他出手。
  他做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解决一个隐患,还是为了他的私心。
  玉汝,始终是他心里解不开又放不下的心结。
  山河壮丽,却比不得风尘仆仆的她。
  “玉旻,朝中有人密报你操练军队,意图谋反,如今你可有何话说?”
  他闻言,一只手捂着胸口,鲜血从他的嘴角渗出来。
  “可否……让我见一见盈盈?”
  可是萧盈盈早在一月前就已经病逝了。叶竹成吩咐秘不发丧,不过是为了成全他的计谋。
  那把曾在无数寒夜里闪着白光的长剑,曾陪伴一朝将军十一载,斩下无数敌军首级的利器,最终也结束了玉旻的一生。
  他在玉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自刎倒下,鲜血霎时浸满了玉汝的衣裙。
  “叶竹成!你枉信奸佞,何堪为君!如今你信了,我与哥哥不过只想在漳州安静地生活,为何你却要赶尽杀绝?!”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冲他吼着,手里抱着玉旻,只觉五内俱焚,连一丝气都喘不过来。
  “我与盈盈……生……生未同寝……死愿……愿同穴……”
  玉旻把手里的剑缓慢而艰难地递给玉汝,抬起手向她的脸靠过去:“生者……生者如斯……这些事……至我……至我而终吧。你……你一定好好的……”
  “哥!哥……”
  暮色四合,鲜血在玉旻身下渗开,似乎比九天之上的云霞还要鲜红。
  为了这江山,叶竹成失去了太多。一句惟愿保她一世无虞,却成了伤她的利器。年幼之时,他们总以为这世间眷属,但凡有一颗真心,便万般不是难事。却不知这情事悲欢,从来不是有爱便可以的,皇室争斗,步步为营,他终于还是在如履薄冰,身不由己的生活里心智渐迷,泥足深陷。那不染纤尘的初衷,最终却成了他漫长而孤独的生命里唯一的慰藉。她说得不错,他曾想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为她亲手奉上,却单单给不了她唯一想要的生活。
  尾声
  天启九年五月初八,淮凉梅雨,满城飞絮。
  “阿晏!阿晏!”一个眉清目明的女子匆匆跑来,叶竹成正同怀林说着话,闻声回转,满面含笑地一把接住玉汝小小的身子。
  他细细地擦去玉汝额前的细汗,偏过头,看见沈清岚在玉汝身后缓缓地走过来,于是收回目光,笑着问:“是什么事跑得这样急?今日的药喝了吗?”
  玉汝拽着他的衣袖,悄悄伸出她别在身后的一只手,在他面前摊开。
  “我同沈将军去御膳房做了槐花饼,”她突然把尚带着热气的饼一把塞在叶竹成的嘴里,从他怀中跳脱开去,扯住一旁的怀林望着叶竹成错愕的表情笑弯了腰,“那药太苦了,我才不要喝。”
  “怀林,我们去找玉秀玩好不好?”
  叶竹成望着玉汝弯如新月的眼睛,一时间竟失了神。
  “其实她能忘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变成这样八九岁孩童心智的样子,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沈清岚轻声道。
  叶竹成回了神,转过身面对着她:“这几日我已经着手在准备禅位事宜,怀林我也都交代清楚了,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相信他必然会做得比我好。只是他资历尚浅,若能得你辅佐,我也安心。”
  “你倒是会做人,这里扔一个烂摊子给我,自己去过神仙眷侣的生活,”沈清岚揶揄他,却还是应允下来,“我答应你,有我昭岚将军在的一日,自然要护这黎朝江山百姓安稳无虞。”
  叶竹成动了动嘴唇,沈清岚急忙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我知道你又要说你那些千恩万谢的话,我可不想听。只是今世你没有瞧上我,是你的损失,”她嫣然一笑,接着道,“替你做了这么多,还不曾向你讨要什么,你与玉汝这段情也够苦的了,所以今后好好地过,便是还我的情了。”
  “我会一辈子陪着她。”
  那些年纵然风餐露宿,杀伐混沌,他为的皆是她能一生无虞,平安喜乐。
  星海灿烂,敌不过她眸中星光微阑。
  山河秀美,却唯有她,才是刻入他骨髓的初衷。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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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清使劲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暗淡的仓库深处,露出一只白花花的女子的胳膊。     1.  一到梅雨季节,阿让就没精神,学堂回来也不出门,总是宅在室内。家里的书都读了个通透,当然这些全是他伯父哲爷那些珍藏的所谓“不思进取”的旧书,搞得橘家府上不像是卖画的,反而像古书堂一样。  这回儿,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天色恍若融在水汽中,明暗逐渐模糊,还剩了浓郁的新绿。虽说是宅在屋里,眼前总归还是有一片景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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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背负着这样一个秘密,无法向他人诉说的痛苦,不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要受到摧残。  江映心把门关好后,乖乖坐在一张藤椅上,崔叔修剪完后放下剪刀。  “你知道我叫你来,是干嘛吗?”  江映心摇摇头说:“不知道。”  “前面会上说的,我想你也全听到了吧。”  江映心点点头。  “我虽然老了,但有些事还是很清楚的,你是我一手招进龙腾的,老实说,你在面试的时候特意出了些怪题来刁难你,希望你不要见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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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夜空里有车鸣声呼啸而过,这条穿越城市中心的主干道一直延伸到黑夜深处,就像穿越灵魂的尽头。  第五十三章  “好了好了,虽说是姐妹之间什么都可以说,这些事是能够乱说的吗,还有规矩吗?姐姐不像姐姐,弟弟不像弟弟。”  若曦和泽昀面面相觑,而又不以为然。  “若曦,我不管你有没有男朋友,总之这事情,我想过,我要给你做主。”  “我们这家庭不是一般的家庭,总得找个条件相当的,要能在事业上相互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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