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乱翻《水滸》，无意中翻到这样一段。柴进的叔叔柴皇城，本在高唐州居住，与当地知府高廉的小舅子殷天赐争夺私宅，由此引发一场大乱。听说柴皇城病倒，柴进匆忙之中，带了李逵，直奔高唐州而去。
　　此事原本简单得很。无非就是殷天赐看中了柴家的花园，想要霸占，柴皇城不肯，反被殷天赐上门夺产，受气不过，一病不起。结果不但花园没保住，还惹柴进吃了官司，打入死牢。最后金枝玉叶，也只好反上梁山。
　　此事的初起，柴进与李逵的看法，原本不同。柴大官人主张合法斗争，通过官家来解决问题，李大斧头认为这事原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事由，“这厮好无道理!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却再商量”。柴进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他粗鲁做什么!他虽是倚势欺人，我家放着有护持圣旨，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着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
　　李逵的回答是：“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告，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
　　众所周知，对于此类事件，理性的人不会赞同使用暴力解决；而是主张政治解决。至少也求诸正常的法治。但是如果仔细分析，李逵的话，所谓“前打后商量”，深合道理。从古至今，如果用场面上的话讲，这就是孔夫子的立场：“札失求诸野”、“道溺号于途”。
　　金批《水浒》，在这个地方，金圣叹写到：“吾观高廉依仗哥哥高俅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而不仅愀然出涕也。曰：岂不甚哉!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阁。然则少亦不下千殷直阁矣!是千殷直阁也者，每一人又各自养其狐群狗党二三百人，然则普天之下，其又复有宁乎哉!”
　　简单解释，金圣叹说，这班人是一伙儿的，上上下下，全他把持。天下不乱才怪。
　　对于殷天赐之流借助其权势为非作歹，金批：“其初高俅不知也，既而高俅必当知之。夫知之而能痛与戢之，亦可以不至于高俅也!知之而反若纵之甚者，此高俅所以为高俅也。”意思是，要是高像肯管束同伙，不许为恶，那他就不是高俅了。
　　最原始的法治原则，其实也有暴力选择在内。古罗马帝国时代，就有正义(司法)女神朱斯提提亚(Justitia，由法律jus一词转变而来)，她一手持天平、一手持宝剑，而且紧闭双眼(或在眼睛上蒙布条)；天平代表公正，宝剑代表正义与暴力，盲目代表“心证”，神像的背面，刻有著名的法谚：“为了正义之神，哪怕天崩地裂(Fiat justitia，ruat caelum)。”由此决定的法官的中立原则，是对事不对人，至少是不敢“黑案子”，不敢接受“黑钱”，更不敢“葫芦案子”。
　　这个世界，法治也好，政治也好，后面的内容都是暴力。暴力规则，是一切规则中的“元规则”(吴思定义)。对于法治，“徒法不足以自行”；对于政治，“知之而反若纵之甚者，此高俅所以为高俅也”。以为法治天然可以“制衡暴力”，这种认识，存在重大的内置缺陷。
　　回到《水浒》，李逵先生主张“以武止戈”，“李逵拿殷天赐提起来，拳头脚尖一发上”，“例是活佛，也忍不得”，“看那殷天赐时，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大家问问内心，李逵先生打得对不对?因为这是殷某人带人来抢柴家的花园，对这种不讲道理的人，你去讲道理、讲“条例”、讲什么“丹书铁券护身”，有用还是没用?
　　对此，金圣叹说得好：“嗟呼!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馋吻，夺不可限之儿肉，填不可限之谿壑，而欲民之不叛，国之不亡，胡可得也!”
　　要注意的是，金圣叹谈到的，其实只是暴力选择之一。
　　要说柴进，本来不是平头百姓，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家产。问题在于，柴进被严刑拷打，下了死牢，其因并不是此人目无朝廷，而是因为他竟然以为自己有权进行阳光博弈。
　　可叹的是，神圣的丹书铁券，可以保护暗中结交梁山团伙的柴大官人，却保护不了一个信任法治与条例的柴大官人，更保护不了柴家区区一个“水亭尽造的好”的小花园。大宋王朝，能够任凭身为江洋大盗的柴大官人长期逍遥法外，却把相信法治的柴大官人打入死牢。这才是末世的“颠覆”，“信法者伏于法”。
　　一个正常国家，应当多一些有正义感、并且头脑清楚的贵族，他们当然可以是统治集团内部的人，但必须真正爱惜自己手中的权力。哪怕仅仅是出于维护本身利益的需要，他们也不能“竭泽而渔”，残民以逞。如果，他们能够再多一些怜悯之心，再多一些对于底层的关注。则国家幸甚，社稷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