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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6日,2017年
诺亚再一次上门,带着犹太面包来的,还带着一个女律师罗瑞。她跟你们租办公室,做追债大案的分支。他们都是犹太人,要过犹太节了。
诺亚问你的银行信息,说他认识银行经理,可以打开你的账户,他可以为你办理一切。他应该当“接受者”的。
我很感激诺亚,很多年都感激,诺亚帮了你,诺亚自己也许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那时候你刚刚独立开业,接破案子,敲破门(潦倒的人想像自己有案子),用我们二楼卧室当办公室,我们睡在车库(前一个主人把车库改成主卧房)。卧室/办公室没有家具,一个铁皮文件柜空空的,里面没有案子,就在这时,诺亚和你分享一个企图杀人案。
结婚前夕,白人男生企图掐死有私情的秘书。诺亚做完顾客谈话后撤出了,根据律师和顾客的“特权”,斯蒂夫你猜想,诺亚从男生口中得知真相,他无法继续代理这个坏家伙,不能为他辩护。诺亚太纯真。斯蒂夫你把一个做死刑案的律师引入,后来他把案子做到底,那个男生被判刑。不久前你查了,男生保释出狱了。那个案子斯蒂夫你挣到一万块,支持我们度过三个月,为此我深深感激诺亚。虽然他后来爱赌博,常去赌场,那是他的爱好。大哭的诺亚,赌博的诺亚,有四个孩子的诺亚,心脏搭桥,腰部手术——推荐我手术医生,我和你认为,他随时会死亡,然而,走的却是你。
诺亚要求看看我的遗嘱,我就去楼上拿来,给他看。
“艾琳有问题,”诺亚看着说,“她帮斯蒂夫,有利益冲突。”
我没心思细读自己的遗嘱,诺亚说了,我想起来了,我的遗嘱里给你的前秘书麦克留了一点钱。因为他在写作同时生产孩子,你那么喜欢麦克,我就帮他一把。我和你都认为,我会比你先走,我的遗嘱执行人是你,如果你有任何不测,我的遗嘱上写着,诺亚和蛋是执行人。
我再次想到帕翠丝说,诺亚在你办公室查看你的电脑。我跟帕翠丝说,诺亚关心斯蒂夫的遗嘱,人人都关心吧。帕翠丝说,诺亚在看你的邮件,想知道你各种案子的进展,诺亚突然发现大案和大支票,还想发现更多的钱,诺亚不是好人。帕翠丝说。
帕翠丝才为你工作六个月,是新手,错误不断,你在最后时刻还纠正她的大错。突然之间,我就靠这个愣头青秘书的报告,判断人的好坏,而帕翠丝看他们都不是好人。她拿来一份你和律师们在做的案子,有四十四个案子,牵涉九个律师,有的律师不等任命的“接受者”就私自拿回案子,你应该分得的律师费,就这么消失了。皮特说,就当它们都消失了,盯住大支票。对方律师说,没有接受者,不发大支票过来。帕翠丝说,她跟对方律师说,我的部分直接写给我,据说对方在这样分写支票。小秘书帕翠丝,成了暗中左右一切的人物?!
斯蒂夫,你妈妈问我,“你妈妈知道了吗?”
我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跟我妈妈说。
我的妈妈八十五岁了,五年前我爸爸走了,斯蒂夫你就每个周末和我妈妈说话,先是电话,然后是微信视频。斯蒂夫中文开头:妈妈好。然后说中文句子,讓我妈妈猜说什么。开始的时候,斯蒂夫你念唐诗宋词,后来容易说容易听的诗词说尽了,你就说天气,说国际大事,说花说草。不论斯蒂夫你说什么,我妈妈都立刻听懂,说斯蒂夫你说得很好,用英文。斯蒂夫你回答,不好,不好,用中文。
我就夸我妈妈,我妈妈说,熟悉斯蒂夫的洋腔洋调了。
这时候,斯蒂夫妈妈教我,先跟我妈妈说斯蒂夫你病重,过一天再说斯蒂夫你走了。
斯蒂夫你走前,住医院小手术的前几天你和我妈妈视频,你穿着我给你买的一件新绒衣,躺在床上,跟妈妈说话。
你从来不躺着跟我妈妈说话,你很有礼貌,但那个时候,你疲倦,咳嗽,需要休息。
我的妈妈看到斯蒂夫你,面带担忧。
你跟我妈妈说,我很好,
你照样跟我妈妈告别,你用中文说,妈妈安康。
我告诉了我弟弟,并且告诉他先跟妈妈说,斯蒂夫情况不大好,第二天再报告实情。弟弟忍不住,立刻告诉了妈妈,妈妈立刻传来语音,大哭说:斯蒂夫我爱你。
我的妈妈是老派的,一辈子不把“爱”说出口的,她深深地爱你,手工给你编织狗,因为按中国历你属狗。眼看就要狗年了,你连本命年也没有过上。
我不敢见我妈妈——不敢视频我妈妈,我怕我大哭,让妈妈更伤心。
我不敢哭,剩下一个人,我也不敢哭,我怕你在走着的灵魂被打搅。
灵魂何在?
我立刻读《西藏生死书》,中阴界,灵魂转世,书里的灵魂走前得到祈祷,有着自我认知,陷入昏迷的状态是“良好的”。而我的斯蒂夫你,走前十几个小时被现代医疗残酷折磨,最后十个小时在呼吸机下(说为洗肾,拉来洗肾机,没有做!一个大规模摆设,一大笔账单,医疗保险会支付的,给你“手术”查肠子漏洞,说引起感染,但根本没有洞),在不断的麻醉不断的切割下,我的斯蒂夫,那时候你有知觉有意识?你疼吧?你的灵魂什么时候能够从被不断残害的身体逃逸?
我在杏黄色小贴纸上,用手抄“唵嘛呢叭哞吽”,贴在你的床头、你的洗漱台、你的书房、我的书桌,贴在我在读的书籍的背面,贴在《变形记》的背面——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读《变形记》。
我没有钱了。斯蒂夫你生病你休息,我把我的中国存款掏空了,存款是《上海文学》和出版社的稿费,都是我妈妈去银行办理的。已经要达到一年两万五的限度了。
你妈妈出的殡葬费,走前嘱咐我确认,她给你和我过圣诞的礼物五千块美金支票,剩下的我还可以存入。我存成了。但是支付信用卡立刻掏空了。
我的妈妈取她的基金,我恳求《收获》——这辈子没有做过,预付稿费,给我妈妈打电话。
你弟弟皮特是大银行家,说,会好的,会好的。你弟弟大卫是房地产经纪人,在你走的这天卖出一座一千万的房子,把挣钱消息发布在Facebook。他们看到你的人寿保险,看到我们的股票,他们知道这座房子付清贷款了。我告诉皮特,你跟银行的商业贷款和房子链接,因为这个大案做调查你又借了一万,你说了,大支票一来就全部付清。然而,大支票没有影,因为没有接受人,开给律师斯蒂夫和顾客的支票,不知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