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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刚来海川大厦时,保安老葛操着北方侉子特有的腔调对我耳语:“这大楼闹鬼。”老葛说得有模有样,我也听得有模有样。我对有没有鬼这事儿无个所谓,生活经验告诉我,几乎所有的鬼故事连鬼都不信的。但初来乍到,总得懂点儿规矩。
我从皮包里掏出半包烟,是那种比古董还古董的红梅牌,过滤嘴泛着一种令人厌呕的屎黄色。十年前,我进黑湖农场时,当着管教面一口气抽了十根,抽得耳朵都冒烟了。我以为农场里没烟抽,但进去后,才知道里面和外面一样,有没有烟抽,抽什么烟,也是分人来的。
我真他妈太幼稚啦,哈哈!
我给老葛递去一支烟,老葛的舌头舔了舔门牙,又低头看了眼过滤嘴,仿佛越王勾践检查吴王夫差大便的成色。老葛幽幽抽上一口,吐出混沌一片,为接下来的故事营造点儿氛围。
这大楼的位置不错,老葛这么给我介绍,南边火车站,北边商业区,背靠大学城,前面中央公园,站在顶上往哪儿望都是景。盖房子的老板大概也这么想着,本来要建三十层的,结果又一口气加盖了十层,但就是这样,还是没南头的金贸大厦高。设计师给老板出主意,加个圆顶,正好一百米,比金贸的九十九米高出一米。设计师对数字很有把握,因为他原来是给收高利贷的老板算账的。老板很信任他。
大厦落成那天,圆顶之下,爵士鼓手戴着墨镜,为模特摇摆的屁股打着节拍。圆顶之上,一个农民工扶着脚手架站起身来。有人说他弯腰干活久了,想伸伸腰;也有人说他大概从未俯瞰过这个城市,这个高度让他虚幻出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总之,他伸出了胳膊,身子向前,仿佛在接见圆顶下朝觐般的芸芸众生。风鼓噪在他的耳畔,他听不到工友们的呼喊。
就这样,他尖叫着从一百米的高空自由落体,一共花了4472135955秒。这个时间是设计师利用牛顿的力学公式心算出来的。设计师不仅数学能力不错,初中物理学得也不赖!
农民工的尖叫和风的唿哨纠缠在一起,最后变成一声沉重的砰。还在摇着脑袋搖着屁股的模特误以为鼓手敲错了节奏。
大楼老板觉得晦气,设计师又出主意,说这是开门见红。老板觉得这个提法好,红红火火地把商铺卖给业主,承诺帮助业主转租商铺给商户,每年回本10%,十年后能把购房款全部收回。多好的买卖!宣传单页上大红字写着:两个五年计划,坐享城市繁华!
只是没想到,吃了业主又吃商户后,早已回了款的老板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没到之前就卷款跑路了。商户也因为经营不景气,陆续退租。业主更是傻了眼,闹了几番后,便将商铺空在那里。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把商场顶层的那间黄焖鸡米饭接过来经营的。
老葛说了一圈,都在说人的事情。日头不早,我好心提醒他鬼哪里去了。老葛喊了声:“鬼。”好像突然被附身了一样,然后压低嗓门说,“地下停车场,一到晚上,就有人,不,是鬼在里面哭。”“然后呢?”我习惯性地问。老葛翻眼瞅瞅我:“没有然后。”
二
然后呢?
这是我最喜欢说的话。
我希望很多事情都有然后,这会让我对日子有些盼头。
十年前,我在黑湖农场种地,和土豆死磕,脑袋耷拉着。耷拉了两年,突然有天看到一只蝴蝶在飞。阳光灿烂,我看得入了迷,突然自问:然后呢?然后它去了哪里?为了解答,我追随蝴蝶的舞步,直到一颗子弹从我的脑袋上面飞过。我因为越狱被加刑。从黑湖农场转到白湖柴油机厂,和机器死磕,脑袋也耷拉着,忍着不去问然后呢。就这样,又多忍了五年。
在这里普及一下,黑湖农场关押的是五年以下的轻罪犯人,白湖柴油机厂关押的是五年以上的重罪犯人。我现在出来了,又可以问然后呢?
出狱半年多,我干过超市货运员、停车场保安、快递小哥,后来老表找到我,让我帮着照看这家黄焖鸡米饭,顺带当个钉子户,希望以后能多赔点儿。我本不想干,这不又是画地为牢了?但碍于情面,我跟着他来到商场的顶楼,斜眼瞅瞅左边,紫玫瑰歌厅;斜眼瞅瞅右边,么么哒文化传媒。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都活泛起来,我答应了老表。
三
饭得一口口吃,话也得一句句说,先说东头这一家。
紫玫瑰歌厅,我鼻子一嗅,便知道里面闹什么鬼。倒退十几年,我也曾是歌厅王子,无数次用手搂住某个对眼的姑娘,在试探中不断将手向下、向下。我最常去的一家叫红玫瑰歌厅。红玫瑰歌厅火了好多年,火到引火烧身,后来被公安局给查封了。因此,当我看到白墙上贴着张牙舞爪的毛笔字“紫玫瑰歌厅”时,我竟有种时光穿梭感,但转念一想,当年是红玫瑰,现在是紫玫瑰,很合适!玫瑰们早该褪色啦!
依我的经验,歌厅想要红火,必然要有几个长相甜美,还能放得开的美女撑场子。故而,看店时,我会斜眼瞅那些出入歌厅的倩影,但这不解渴。作为一个在监狱里当了十年太监的男人,那种对性的饥饿早已溃烂成大面积的痒痛。于是,我换上副行头,装模作样来到电梯口,在电梯门关上前挤进去。女人们十几对眼神在我背上凿坑儿,而我呢,差点儿被如拳头般的劣质香水味熏死过去。我屏住呼吸,看电梯轿箱倒映出的那些面孔。
那是被岁月的眉笔勾勒出的另一种狰狞,那是被汗臭和大蒜调和出的另一种醉人,那是瞬间释放和长久压抑综合出的另一种隐秘的欢乐。没挨到大厦底层,我便落荒而逃。这是我少有的不想问“然后呢”的时候。
随着时间推移,我对紫玫瑰歌厅的了解也多了起来。歌厅主要面向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开放,每个下午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氤氲的灯光、黑暗的舞池,以及舞池中央蹬着皮鞋的男女随着节拍扭动着老腰。音乐是经典的慢三、华尔兹一类,和九十年代那会儿没啥区别,只是节奏更慢,人也更老。有时候,歌厅还会举行一些主题活动,比如七十年代专场,来跳舞的都别上红袖章;到八十年代专场,他们又翻箱倒柜,找出喇叭裤。 小公鸡掐灭了烟,将目光收回到女人的脸上,将手指在桌面上敲一敲。
他是在发莫尔斯码吗?但很显然,月季姐明白他的意思。她从包里掏出两包软中华,放在桌面上,距离小公鸡手指二十公分。小公鸡又发了一段莫尔斯码,仿佛不满女人的态度。月季姐将两包烟如献祭般推到小公鸡手指尖,指尖和指尖稍有接触,小公鸡就将两包烟收到裤兜里了。
小公鸡起身,往店外走,月季姐晃着一身亮片,挤到小公鸡身边,小公鸡一个趔趄。我想到在么么哒的网络直播间,曾看到一个男孩儿对着镜头往脸上扑粉,与此同时,一艘豪华游艇划过屏幕。
七
小伙儿是晚饭过后进的店,他要了份黄焖鸡米饭,最便宜的那种。狼吞虎咽后,我去收拾碗筷。小伙子问:“我能多待会儿吗?”
我说:“你想待多久待多久”。
小伙子从包里掏出本英语词典,嘴巴开始念念有词。我在吧台后面瞧了会儿,没意思,便钻到后堂收拾锅碗瓢盆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英语男孩儿还在外面。我给他接了杯酸梅汁。英语男孩儿掏出手机,想扫码付钱,我摆摆手:“送你了!”
英语男孩儿又埋头念经,只一会儿,便抬头冒了个泡:“sorry,里面太吵,看不进去书。”
还好,他说了个我能听懂的单词。我把头歪向隔壁么么哒文化传媒。
他点点头。
“在里面打工?”
“给他们修电脑。”
“还在上学?”
“大三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哦了一声,继续用湿毛巾抹吧台。
又过了半小时,英语男孩儿合上词典,站起身,向我鞠了个躬,离开了店里。
小伙儿前脚走,刘一刀后脚就进了屋。他要了包烟,拆开,点了一根。刘一刀的左眼被人划过一刀,这让他看起来有种滑稽的恐怖感。但相比刚才的英语男孩儿,刘一刀的脸更让我感到放松。
此刻,他正用他的疤瘌眼瞅着我。“我记得你。”他说道。
“你是今天第二个说这句话的人。”
“老金也这么说过?”
我点点头。
“因为什么事情进去的?”刘一刀问。
“进去?”
“监狱。”
我沉了口气。
“我能闻出你身上的味儿,我也有这个味儿,柴油味。”
“不提行吗?”我说。
“也好。”刘一刀左眼挑了一下,猛抽口烟,“不能太执迷于过去。”
我笑笑,不管是小混混儿,还是老混混儿,都喜欢谈人生,谈哲学。
“比如老金,就太执迷于过去了,非要开这家紫玫瑰。”刘一刀幽幽感慨。
“来钱吗?”
刘一刀“哼”一声:“从那些老娘们儿腰包里抠点儿钱比拿把刀杀个人都难。”
我嘿嘿道:“你还在给老金干活儿。”
刘一刀的眼皮动了动,半晌,才将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我他妈的也太执迷于过去!”说完,刘一刀迈着哲学家的步子低头走了。
八
又是一天清晨,醒来,看到天花板上有块儿水渍。我习惯性自问,这是哪儿?然后习惯性自己作答。
么么哒的女孩儿们陆续离开,紫玫瑰的女人们陆续到来。她们和小公鸡打着招呼,有大胆的还拍了小公鸡的屁股。小公鸡板着脸,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又過了会儿,《小苹果》和《荷塘月色》的音乐便交替响起。
么么哒的主营时间在晚上,那时,宅男们下了班,松弛了,才能和女主播们互动,将白天赚来的钱换成游艇、火箭打赏出去,换女主播一声么么哒。紫玫瑰的主营时间在白天,紫玫瑰们要买菜、要烧饭、要送孩子,生活也很规律。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歌厅开始播放那英的老歌《白天不懂夜的黑》。多么应景的音乐啊!
白日将尽,黑夜尚未到来时,两个世界的人掐了起来。事情的缘由很简单,货运电梯停运了,客运电梯门开了,么么哒们要下,紫玫瑰们要上。双方一对眼,成了彼此眼中的老骚货和小婊子。不知谁嚷了句:“你瞅我干啥?”接着有人回了句:“瞅你咋的了。”
然后……然后,当然要动手啦!小城市的老百姓,虚火本来就旺,更别说今天高温,总有人搂不住火。
入夜,老金和小金又坐进店里。我要把空调关了,老金摆摆手,我吁了一口气。老金不知从哪儿打包了一份酱猪蹄。
小金似乎很愤怒:“你的人把我的人打了,脸都划破了,还怎么直播?”
老金吮了吮手指上的猪蹄汁,说:“她们只是来跳舞的。”
“那和你也脱不了关系。”
“你应该去找警察,不应该找我。”
小金冷笑:“你不怕警察把歌厅里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翻出来?”
老金将猪蹄放下,嘿嘿一笑:“勾当,你也会用勾当这个词了。”
小金向后仰着翘起椅子腿,却不敢看老金:“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老金拍起巴掌,酱汁飞到小金脸上:“说得好!”
小金有点儿底气不足,他理了理领带:“爸,你现在可没有本钱。你的本钱都是我……”
“你怎么比我这个老头儿还啰唆,你借我八十万开歌厅的事……咳咳咳。”碎肉呛了老金一下。英雄气短。
小金站起身,拍了拍老金的后背。老金兀自看着手上的猪蹄发愣。小金走了。
没一会儿,老金到吧台结账。老金对我笑笑,有点儿尴尬,我该说点儿什么应应景呢?我是这么说的:“猪蹄挺香!”
老金嗯了声,脸色更难堪了。
深夜打烊,我从商场五层到一层,又走下地下一层。我想起老葛说的地下室里有鬼在哭的事情。我立起耳朵,听到两声窃笑。
真他妈见鬼了!
我继续立起耳朵,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我想了想,那是皮带解扣的声音。我折回头往楼上走。那些声音和我有关系吗?没有。我自问自答。 回到楼顶。刘一刀将腿跷在玻璃护栏上抽烟,手机横放在大腿上,一个女孩儿正在直播间里讲荤段子。刘一刀嘿嘿笑着。我哼了一声。
“你他妈像鬼一样。”刘一刀吓了一跳。
我说了声:“sorry。”
刘一刀突然问:“看见小公鸡了吗?”
我摇摇头。
“不知道又跟哪个老娘们儿鬼混去了。”刘一刀冒了一句,然后摇着手机说,“小骚娘们儿,笑死我了!”
“老金欠了小金的钱?”我问。
刘一刀挑起左眼的疤瘌,说:“去年夏天,老金找小金借了八十万,开了这家紫玫瑰,现在到了还钱的时候。小金不想要这八十万,他想要老金的场地。他玩儿的那个可赚钱了。”刘一刀指了指屏幕上的女孩儿,“那些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给这些女孩儿使劲砸钱。”
“老金没钱开歌厅?”
“没钱。”刘一刀说得很干脆,“当年老金开红玫瑰时很来钱,但现在,套小金的话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钱不同’。”
“红玫瑰为什么倒闭了?”
“你不知道?”
“我进去了。”
“哦!红玫瑰后来发生一起械斗,死了一个,伤了几个。老金充英雄,大把掏钱给死伤者家属,想把事情给平了,把凶手给保了。但这事儿太大,警察还是来了。最后老金不仅赔了钱,还因为包庇窝藏被判了一年。”
“他为什么要保那个人呢?”
“他觉得事情发生在歌厅,他有责任。”
“哦。”
“后来老金就走下坡路了,干啥败啥。反倒是他家小子越混越好。”
我想了想,说:“今天紫玫瑰打女主播的事情,老金不想承担责任?”
“一個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刘哲学家!
看我无言以对,刘一刀哼笑道:“老娘们儿和小娘们儿是怎么碰到一起的?”
“货运电梯关了。”
“货运电梯为什么会关呢?”
刘一刀笑了,他向黑暗的天井里吐了口唾沫,唾沫还没落地,刘一刀便钻回了歌吧。
与此同时,黑暗深处,发出了女人的一声嚎。一声很舒服的嚎。
九
那个勤工俭学的英语男孩儿又来店里了。他竟然带了一个女孩儿来到店里,相对而坐。英语男孩儿还点了份鸡腿套餐,只是那个女孩儿好像胃口不佳,拿了个勺子在鸡汤里面画圈圈。
我能看得出男孩儿有很多话想说,但或许是英语单词背多了,反倒把汉语疏忽了。两人干坐了半天,女孩儿站起来,英语男孩儿护驾身边,出门时,女孩儿的头微微靠在英语男孩儿的肩膀上。男孩儿腿一软,还好没摔倒。随后,两人推开么么哒文化传媒的玻璃门,消失在门后。
我边收拾着碗筷,边想着英语男孩儿,还有那个一同进到隔壁的女孩儿。我知道隔壁女主播们的赚钱能力和花钱能力。我想那个英语男孩儿要么就是走了狗屎运,要么就真是踩了狗屎。我为他祈祷。
入夜,店里客人稀稀拉拉,我趴在吧台上,登录么么哒的直播间,一间又一间,脸盲又脸盲,进到第六间时,我竟然看到了英语男孩儿傍晚带来的那个女孩儿,她的网名叫丑奴儿。丑奴儿披着丝绸薄纱,刘海垂在耳畔,柳叶般的眼睛盯着镜头,仿佛要将屏幕那端看客们看透。我的血压噌地上去了!我将目光移开去看那些正在啃骨头的食客。真糟践!再看丑奴儿,她的眼底好像挂了泪,我要吃降压药……
丑奴儿,丑奴儿……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她的名字……
十
第二天一早,几个小青年围在紫玫瑰歌厅外,手里提着棍子,胳膊上还文了身。老虎给文成了小猫,龙头更像是龙虾。
有点儿意思,我忘了刷牙洗脸,搬了个板凳在店门口看。
刘一刀出来了,他喊了声:“朋友,有事吗?”
刘一刀话音落下,倒没人说话了。半晌,终于有个底气不足的回话:“你们店里的小公鸡把我兄弟的马子给睡了,你让他出来。”
“你兄弟是谁?”刘一刀反问。
这下真没人接茬儿了,小青年们面面相觑,仿佛每个人脑袋上都有顶绿帽子。
刘一刀往地上唾了口浓痰,又用拖鞋把痰蹭了蹭,说:“马子给人睡了,你们倒搞得风风火火的,不怕丢人呐?”
站在最前面的小伙子涨红了脸,说:“所以我们要讨个公道。”
“怎么个讨法?”刘一刀冷笑道,“一群人打一个人?这样就公道了?嗨,你来说说,我们那会儿马子被人上了,都怎么讨公道?”刘一刀竟然对我喊道。
“一人一把刀,打到其中一个趴下为止。”我答道。
刘一刀变魔法似的,手里突然多了把弹簧刀,他把刀子往打头儿的小伙子面前递。小伙子往后退了一步。刘一刀又将刀子往另一个小伙子手里递,那小伙子也往后退,但一脚吃空,竟摔了一跤。
刘一刀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竟停不下来,开始捂着肚子,大概是笑抽筋了。躲在紫玫瑰歌厅门后的小公鸡也在那儿偷着乐。小青年们尴尬得要死,
“他妈的和老金当年开红玫瑰没有区别。”刘一刀脚跷在护栏上说后排的都准备走了。刘一刀停下笑,喊道:“等等。”他扭头招呼屋里的小公鸡,小公鸡昂首阔步往外走。
刘一刀说:“我知道现在是文明社会,是法治社会,不能这么暴力。但你们的公道还没讨回来,怎么就准备走了呢?”刘一刀环视小青年们,小公鸡也仰着高傲的脑袋。刘一刀说:“这样吧,你们兄弟被戴了绿帽子,丢了人,我也让小公鸡丢丢人,把你们兄弟的脸挣回来。”
小公鸡高傲的脑袋转向了刘一刀,他一定感到措手不及。
“让他在商场里脱光了裸奔,你们看怎么样?”刘一刀淡定地建议道。
这下不尴尬了,小青年们都说好。小公鸡的脸则像是刚被一群母猪屁股压过一样。
裸奔开始前,么么哒的女主播们蜂拥出来,她们一边尖叫着,一边将手机镜头对准了一丝不挂的小公鸡。我细细分辨,没看到那个丑奴儿。保安老葛感叹道:商场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我醒来,抹了把脸上的泪,又擤了擤鼻涕。然后?我也不知道然后该做些什么。
清早,刘一刀把门擂开,他以通知的语气告知我:“老金和小金要借你的小店用一下。”我点点头,我还没从昨夜的梦魇中回过神来。
刘一刀绕到后台,把店里的监控关了,老金和小金便一同来到店里。父子的脸像是每人吞了一块儿铅锭。
小金说:“这次有点儿麻烦。”
“我知道。”
“得多花钱。”
“我也知道。”
小金不说话了,他早已习惯了老金这种分分钟把天聊死的风格,但他也知道老金不可能无动于衷。
老金终于说话了:“我把紫玫瑰这块儿地交给你,你花钱把小公鸡强奸那个叫什么奴的女主播的事情摆平,不能有风泄出去。”
“你确定?”小金的眼睛在放光。
老金的腮帮咕哝一阵,一口浓痰吐到垃圾桶里。老金说:“你可以滚了。”
小金没动,他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老金又说:“不对,是我可以滚了。”
老金两手撑在桌子上,站起身,走到店门口,回头看刘一刀还站在桌子边上,说:“看好我这龟儿子。”
刘一刀点点头。
老金就这样走了。
小金掏出两万元,放到桌子上:“刘叔,钱不多,但我相信你能摆得平。话说回来,这事儿也花不了什么钱。丑奴儿就是一傻子,脑子不正常。我找几个女主播给她吹吹耳边风,把小公鸡强奸她的事情给混淆了。”
小金又说:“我那个修电脑的技术员有点儿麻烦,他对丑奴儿一直有好感,会冲动。但我相信你的手段多。他要是脖子硬,还有他妈呢。那个女人是紫玫瑰的常客吧?”
刘一刀来到桌前,把两万元塞进口袋里。
小金又说:“花剩下的,就当你的劳务费。不对,是这个月的工资。”
刘一刀哼笑:“你和老金果然不一樣。”
“怎么不一样了?”
“你的话比老金多。”
“有问题吗?”小金仰视着刘一刀,眼神中有些挑衅。
“没问题,只要你按月付工资就行。”说完,刘一刀就走了。小金最后瞅了我一眼,在桌子上放了两百元,也离开了小店。
这两百元,大概是封口费吧。
还行,我也就这身价。
十四
电视在放二战纪录片。张伯伦从飞机上下来,挥舞着《慕尼黑协定》,向英国佬们宣称:“我带来了整整一代人的和平!”我嘿嘿一笑,《黄焖鸡米饭协定》在我的这家小店达成以来,海川大厦往日的宁静也得以很好地延续。
英语男孩儿还给么么哒文化传媒公司修电脑,听说英语还过了六级;小公鸡不跳舞了,他穿上奇装异服,开始表演生吃蚂蚱,据说还收获了一批女粉丝;月季姐没了男伴儿,她报名了么么哒公司的瑜伽班,跟着女主播们一起修身养性;小金忙着把紫玫瑰改造成更多的直播间,老金则彻底没了影。刘一刀像一头公狮子,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小金需要他的时候,刘一刀就龇龇牙,实在不行咬上一口。
我还是会看丑奴儿的直播。她不说话,只是泪眼婆娑地盯着屏幕,楚楚的可怜样引来更多的打赏。我花了一百块钱,打赏了她一架飞机。我希望有一天她能够远走高飞。
十五
风平浪静了半个月,警察来了,他们找到了丑奴儿,将她带下了楼。我从天井往下看,一个中年女人哭嚎着把丑奴儿抱在怀里。另一个中年男人要往楼上冲,被警察给拦了下来。
警察们又一股脑把小金、刘一刀都押上了警车。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捕,小公鸡爬到海川大厦穹顶的外墙上。警察还没来得及通知消防队在楼下铺垫子,小公鸡又从外墙爬了回来。小公鸡哆哆嗦嗦地说了句:“风太大!”与此同时,微博、微信上开始传强奸犯畏罪跳楼的帖子。小公鸡又火了一把。
有个老警察来到我的店里,他瞅了瞅我。我把两个胳膊向前伸。老警察笑道:“你这是干吗?”
“戴手铐啊。”
“为什么要给你戴手铐?”
“在牢里待久了,见到警察的条件反射。”
“原来还进去过。”老警察哈哈一笑,翻看笔记本,“你把在地下停车场发现女孩儿的情况说一下。”
我把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老警察又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那两个来接丑奴儿的人是……”
“丑奴儿?”
“受害人。”
老警察的眼神有些灰:“她之前是在校大学生,后来因为借了校园贷,拍了裸照,钱还不上,债主威胁要把裸照发到网上。她被吓得脑子出了毛病,然后就从大学出走失踪了。没想跑到这里当起了女主播。”
“哦。”这里面有太多的“然后”,我得消化消化。
老警说:“你把联系方式给我一下,有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把手机号码抄在一张菜单上,给了老警察。
老警察扫了一眼,将菜单夹进了笔记本里。他刚要转身,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印有报案登记本字样的册子,翻开,默念了一串号码,眼神中有询问也有确定:“原来是你。”
十六
小金、老金、刘一刀、小公鸡后来再也没有在海川大厦出现过。
么么哒文化传媒公司也作鸟兽散,女主播们纷纷被其他直播公司挖了墙角。突然之间,我的这间黄焖鸡米饭成了整座商场最后一家店铺。我给老表打电话,把情况说了,老表叹口气说:“关了吧。”老表问我下步怎么办,我说:“世界这么大,我想出去走走。”
老表笑了,我也笑了。
把小店收拾停当,还剩几瓶二两装的二锅头,扔了可惜。我炒了份花生米,就着小酒,喝着喝着,就断篇了。午夜,被一泡尿憋醒,此时,皎白的月光透过商场的穹顶照进来,远处,城市中央的音乐还没停歇。我出来随便找了根柱子,把热尿滋在大理石面上。伴着音乐,我抖了抖裤裆,拉起拉链,在月光下滑动着迈克尔·杰克逊的舞步。我哼着歌,品味着这无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