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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刊2011年7月号曾刊发《爱心的天路》一文，讲述江阴爱心网球队的故事。如今这支由少数民族孤儿组成的网球队，历尽种种劫波，已经改名为滨州网球队，2013年2月9日，他们在广东佛山的大沥镇迎来了自己的新年。
春晚
还没有到零点呢，镇上的鞭炮就轰隆隆响了起来，从那些遍布四处的工厂啊，民居啊，宾馆啊，好像约好了要一起应和似的，一根点燃的引信催促了另外一根引信，到处都是点燃的引信，到处都在喷溅着火星。巨大的红色焰火升起了，在空中绽放出一株牡丹，接近了最高的那点星光。这时候就有一个叫做“酷羊羊”的维族女孩，把她的脸贴在球场边铁篱笆之上，焰火透过铁篱笆的空隙，印在了她的眼睛里，这灿烂的夜空好像在戈壁滩上出现过，她发了一阵呆。
不要奇怪她的名字，以前他们的名字总是改来改去的，好像怎么都不会合适，有的人甚至有三个名字，一个是福利院的，一个是亲生父母给的，还有一个是球队注册的名字。所以，还是酷羊羊这样的名字最好记些，因为和面孔比较符合，总可以让新来的人轻易记住。酷羊羊来自英吉沙，那是个偏僻的新疆小县，在驼铃里和纱丽中若隐若现，东南是戈壁滩，南边是昆仑山的。英吉沙其实在新疆挺有名的，以打造精致的新疆小刀出名，还记得摆地摊的维族人卖的小刀吗？那些镶着宝石的美丽小刀，有银子的刀柄，有黄铜的刀柄，玉石的刀柄，如果它们还有秀丽的纹饰，那一定产自英吉沙。
10岁的酷羊羊还记得英吉沙放焰火的情景，和这里是多么的像。他们在古尔邦节，肉孜节都会放焰火，因为戈壁很空旷，茫茫无际地没有任何遮挡，寂静好像深不见底，黑夜能黑到天空最隐秘的角落，所以一旦有火光，好像全世界都会因此而改变。焰火升起来了，升得比任何地方都要高，它就像戈壁滩上的喷泉一样，虚渺而又无比美好，那些赶着爬犁的人，都会停下来，看看这难得的美景。
现在她就那样看着，她去过好多地方，这是第三个汉族新年，第三次在繁华平原上的焰火。仔细看一看，此情此景和英吉沙有点类似，大沥镇的体育中心也是一片漆黑，因为这里实在太大了，游泳馆，田径场，足球场，网球场都很齐全，所以呢，他们在网球场上开新年晚会的时候，就会显得特别的亮，在这里看焰火也会看得特别清楚。唯一的不好是有点冷，寒潮一度让这里只有十度上下，点燃的蜡烛很容易被吹灭。好在寒潮不会在这里造成雾霾，早上起来的时候，这里漂浮的是真正的雾。
他们的鞭炮要在零点准时点燃，张帆很认真地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问我们这里能不能放啊。派出所很含蓄地回答说，你们那里有点偏，如果没有人告诉我们的话，我们是不会去看的。张帆就放心地指挥孩子们表演节目，等着零点的到来。年夜饭是几个球员亲属动手做的，在球场之间的空地上架的桌子，小球员们一共准备了八个表演节目，大家就边吃边玩。张帆是个很能适应自己角色的人，只要这个角色和网球有点关系，他以前是这个球队的教练，现在则是领队、父亲兼领队，而此刻，他是春节晚会的策划人，总导演。这个空地上没有电视，没有暖风，但有气球，蔬菜，和网球拍，还有春联，贴在球场附近的活动板房里，那些板房是球员家属住的。有了一些小道具，一切就足够了，三根大葱也能被编出很热烈的舞蹈，张帆让孩子用一个下午进行了排练，此刻孩子们在享受着表演滋味，随性加上好多即兴的段落，他们能感受到此刻的张帆也不一样了，绝对不是球场上那个严厉的父亲。张帆大声地喊出奖品，一个本子，笔，或者几十块钱的小红包，明天下午又要开始训练了，就好好让孩子开心一下。藏族孩子桑拉德珠和维族孩子克里木表演的骑马舞掀起了表演的第一个高潮，他们用上了那么多漂亮的网球动作，正手，反手，挥舞的马鞭成了高压球，克里木下午就琢磨着要好好表演一下，因为要评奖，如果拿到第一名就有钱了，他想为自己买个帽子。
然后是猜歌名，张帆以前用来给孩子们新疆舞热身运动伴奏的那台音箱，不断播出MP3，曲婉婷的《我的歌声里》前奏刚一放，下面的孩子就笑抽了，这是不是有点太容易了？后面又出来一个陌生的前奏，是张帆把它猜出来的——《何日君再来》。
风波
现在这支球队的名字叫做山东滨州网球队，山东滨州网球训练基地主任赵军，让这支球队彻底在滨州扎了根，春节的前几天，他来佛山看望了冬训的孩子们。滨州小球中心主任李霞，本来是在滨州管理这些孩子的，她事无巨细，和这些孩子处惯了，一过春节，孩子们去南方冬训，她还有点不习惯，眼巴巴盼望着山东春暖花开，孩子们好早点回来。
说起这些孩子为何从江阴到了滨州，还颇有点曲折。球队的发起人方东剑本来一直在和江阴民营企业家金亚洪合作，以江阴爱心体育文化公司的身份运作这个半是体育，半是慈善的事业。2011年，为了给球队寻找更多的资源，方东剑自己去滨州考察了一次，和滨州市领导、体育局领导有过彻底的沟通，滨州希望能给这个球队出一臂之力，金亚洪虽然有点舍不得——他是真心爱这些孩子们的，他的意愿是把孤儿网球队不求任何回报，也不图任何体育成绩，只求孩子们能够健康温暖地成长，但他想起也许政府的力量会更大些，那里的训练条件生活条件都不错，他就同意让孩子们先去滨州训练。
方东剑于是找了两辆厢式货车，把孩子们的东西都运到山东去了，四十几个孩子是坐大客车走的，那一天，是2011年的10月10日。等他们走了以后，金亚洪发现有点不对劲，原来方东剑命令把床铺、床垫，所有能够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他们还会不会再回来呢？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了，这个江阴爱心网球队就不复存在了，他两年来为孩子们投入的200多万，也没有任何回报和交待。
本来，金亚洪投身孤儿网球队事业，是一直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同意，虽然他把球队接手以后，大家都过来帮忙，姐姐金亚芬还担任了孩子们无怨无悔的母亲角色，给孩子们整理内务，带领孩子们学习文化。现在，球队跟着方东剑跑光了，金亚洪无比伤心。
维族小女孩美羊羊记得走的那晚情景，大家都为出远门而开心着，客车开了八个小时到了山东，山东就像新疆一样，有很多羊肉吃。而对于张帆和其他几个教练而言，他们对方东剑的真实想法也是一无所知。后来他们才知道，滨州不但答应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条件和训练条件，将来还可以给孩子们解决身份和户口问题，让他们成为注册的正式运动员。在此之前，方东剑还把队伍带到新疆去过，新疆体育局也给这支队伍资助过一笔钱，60万，也解决过球员注册的问题。张帆对方东剑的举动也心下狐疑，就对方东剑说：“老方你这事情是不是做得不对啊，迟早要穿帮哪。哪里有这么多东家啊。” 球队走了以后，金亚洪很生气，一直要求方东剑回来给一个解释，本来，金亚洪认为既然是爱心球队，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球队，全社会一起来做也是可以的，不管是新疆还是山东，但方东剑的行为让他很不理解，他对孩子们的一片善意，为何就此被抛弃干净？他要求方东剑在2012年元旦之前一定要回江阴，解决球队的问题。2011年11月24日，方东剑终于回到了江阴，但金亚洪却从此再也未能见到他，因为方东剑刚在江阴宾馆开好房间，江阴江滨派出所的警察就把他带走了。
据《人民网》消息，方东剑的真实姓名是张晓洪，15年前，张晓洪以合同方式诈骗云南昆明一家公司800吨生铁，被云南警方通缉，从此漂泊全国各地。2001年，他在广州通过他人介绍花费8000元办下方东剑的身份证。出于心底的良知，这些年他在逃亡期间，一直从事着爱心事业，最早在福州收养了两个孤儿，拿到了民政部门的许可，教他们打网球，他用从正常家庭孩子身上挣来的学费，去抚养这些孤儿，慢慢地把这支孤儿网球队越做越大。后来，这支球队辗转到无锡以后，有了一点名气，金亚洪看到这支球队在无锡的视频之后，跑到无锡去考察，发现他们的条件很差，回去之后，他思考了一个星期，决定去承担这支球队。
金亚洪当然无法知道方东剑是谁，他只知道方东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很爱网球，他做一种边缘化的网球事业。不但是球队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方东剑是谁，连方东剑结婚五年的妻子也不知道他是谁。2011年11月16日，江阴江滨派出所接到上级指令，称暂住辖区内的方东剑和云南警方15年前通缉的逃犯张晓洪为同一人，民警设法以需要张晓洪为学生教打网球为名，多次与张晓洪联系，并在酒店和网吧布控，11月24日张晓洪被捕以后，曾经痛哭流涕地说：“我想过要自首，我曾经在昆明的时候离派出所不到10米，当时我问过别人，如果我这样做我就死定了，第二次想自首是在2005年，这个时候我挣的钱比较多，我想回去把钱还了，但没有人帮我。”在狱中，张晓洪说自己唯一的心愿还是这些孩子们，他惦记山东那些等着他回去的孩子们，虽然他错了，但希望大家不要绝望，爱心企业要继续帮助照顾好孩子们，他对警察说：“你们可不可以让我打个电话，让我把孩子们安排好？”
萤火
讲完这段错综复杂的故事，起风了，风肆无忌惮地穿过了篱笆，一只没有扎好的气球飘到了网球场上，孩子们的狂欢达到了一个高潮，克里木表演起了拿手的街舞，餐桌边上已经没有人了，菜有点冷，只有火锅，还有刚刚点燃的红蜡烛，还是温热的。
张帆难得地喝得有点醉，他喜欢在这空地上过年的感觉，他说：“过年，不就是要接地气吗？有老有少，这才像过年，感谢我们的家长梁老师，她和大家一起忙了两天，做了这么多菜。”张帆的妻子在一旁为他温柔地剥着虾壳，倒着酒，关于队伍的事情，这一切都还有点讲不明白，但这世上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张帆说：“现在我只能尽力全身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我喜欢网球，我教孩子们打网球，我教过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中国的孩子外国的孩子，正常家庭的孩子和孤儿，这些事情不都是一样吗？”
也许方东剑和他一样，也是爱网球的，也是爱孩子的，现在这些孩子情感上还记挂着方东剑，这些孩子以前都把他当父亲了，有的孩子名字都改成姓方了，问题是他自己也不姓方，姓张。
方东剑出事以后，队伍一度陷入混乱，大家都有点上当的感觉，尤其是金亚洪，他为这支球队付出的太多了，孩子们到山东滨州之后，他还去看望了他们，一起开开心心吃了顿饭，可惜那时候方东剑没有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没有解决。社会上传说金亚洪做了假慈善，其实金亚洪在这里面是最不图回报的。最后江阴、新疆、滨州三方一起来协调解决球队的去向问题，彼此一对照，发现方东剑留下的问题还不少，很多球员都在新疆和滨州重复注册，教练员的工资三个月都没有发过了，解决了这些问题之后，新疆和江阴退出了球队，滨州体育局决定为孩子们的前程负责到底，但滨州的能力也不是无限的，他们要打省运会，是要成绩的，大多数不适合打网球的孩子就被退回去了，原则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样就只留下了八个孩子，这八个孩子在滨州获得了重生，他们拥有了滨州户口和专业运动员的身份，现在，他们是山东人，是网球运动员，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后来招募的八个正常家庭孩子。
此后金亚洪一直还在做着慈善事业，只是改变了方式，他默默地匿名捐钱，再也不想在任何慈善事情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再谈及任何和爱心球队有关的话题。
张帆反复唠叨的一句话是做事情不要问动机，如果老去问动机生活就不会精彩了。像方东剑这样的人，他可能将私利、对孩子的爱，对网球的爱，对自身的忏悔都掺杂在一起，如果非要一根根剥开来看，就没有意思了。真正有价值的事情是，因为我们爱网球，爱孩子，这个事情就是成立的，因为即使他们成不了优秀的运动员，对他们的人生来说这样也是好的。张帆有点惆怅地说，“方东剑个人对这些孩子是有真感情的，他希望能得到认可，也给自己一条生存之路，把这个事情不断最大，希望更多的孩子加入。”
比起那时候在江阴的情景，孩子们都大了一点，不需要教练为理发洗澡这些事情操心了，除夕上午的队内比赛，克里木两场全赢，加起来没有让对手超过6局，他个子不高，高压反而成了容易失误的环节，但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发尽全力，没有任何的犹豫。不要犹豫，这是张帆教学的特色，克里木褪去了对城市和球场的生涩之感，他开始像大明星一样摇晃着肩膀走路了，他会教训年纪比他更大的孩子——你这么这么毛躁啊。他崇拜的，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人：“虽然费德勒成绩没有以往那样好了，但我还是很喜欢他，总有天，我要把他那些神奇的技术全部学走。”
另外一个叫美羊羊的孩子对这个春节有点忧伤，整个一个下午她都在用维语打电话，她那个手机有点不太好用，有的按键，需要横过来死命按才按得动，她说：“叔叔，每次到古尔邦节，我们全村都在杀羊，煮羊吃，可热闹啦。”以前她有个小妹妹叫做阿丽亚，很漂亮，在队里舞跳得最好，但在滨州她们分手了，阿丽亚呜呜呜地哭了好久，她不想回福利院，她还是想打网球，美羊羊后来回新疆还看到过阿丽亚，她在喀什福利院，好像过得还是很开心。
天空上的焰火越开越茂盛，美羊羊也加入人群中开始跳舞，所有的孩子都在跳舞，喀什的孩子，英吉沙的孩子，稻城的孩子，怎么都不觉得累。风把红蜡烛吹熄了好几次，每次都有人把它们又点燃了，到后面，只要有一根蜡烛还亮着，大家也不去管其他的了。
如果从体育中心的边缘去听，这里好像还是无声的，被城市其他地方的鞭炮声给吞没了。其实，从举办过省运会以后，这个体育中心就很少热闹过，镇上的人们对运动不是那么热哀，球场有点疏于打理，紫冬菊和蒲公英总在不应该的地方开出很多花来，一开就变成了一大片。
但如果有人能绕过那大片的灌木，到达有好多小孩在放花炮的广场，再穿过那片没有完工的足球场，就会发现这边网球场的异样，孩子们有点不听话了，在到处乱跑，就如群星抛洒于夜空，张帆的那台双喇叭扩音器顽强地放起了一首歌。
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
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
短暂的生命努力地放光，让黑暗的时间充满希望。
萤火虫慢慢飞，我的心我的心还在追……
春晚
还没有到零点呢，镇上的鞭炮就轰隆隆响了起来，从那些遍布四处的工厂啊，民居啊，宾馆啊，好像约好了要一起应和似的，一根点燃的引信催促了另外一根引信，到处都是点燃的引信，到处都在喷溅着火星。巨大的红色焰火升起了，在空中绽放出一株牡丹，接近了最高的那点星光。这时候就有一个叫做“酷羊羊”的维族女孩，把她的脸贴在球场边铁篱笆之上，焰火透过铁篱笆的空隙，印在了她的眼睛里，这灿烂的夜空好像在戈壁滩上出现过，她发了一阵呆。
不要奇怪她的名字，以前他们的名字总是改来改去的，好像怎么都不会合适，有的人甚至有三个名字，一个是福利院的，一个是亲生父母给的，还有一个是球队注册的名字。所以，还是酷羊羊这样的名字最好记些，因为和面孔比较符合，总可以让新来的人轻易记住。酷羊羊来自英吉沙，那是个偏僻的新疆小县，在驼铃里和纱丽中若隐若现，东南是戈壁滩，南边是昆仑山的。英吉沙其实在新疆挺有名的，以打造精致的新疆小刀出名，还记得摆地摊的维族人卖的小刀吗？那些镶着宝石的美丽小刀，有银子的刀柄，有黄铜的刀柄，玉石的刀柄，如果它们还有秀丽的纹饰，那一定产自英吉沙。
10岁的酷羊羊还记得英吉沙放焰火的情景，和这里是多么的像。他们在古尔邦节，肉孜节都会放焰火，因为戈壁很空旷，茫茫无际地没有任何遮挡，寂静好像深不见底，黑夜能黑到天空最隐秘的角落，所以一旦有火光，好像全世界都会因此而改变。焰火升起来了，升得比任何地方都要高，它就像戈壁滩上的喷泉一样，虚渺而又无比美好，那些赶着爬犁的人，都会停下来，看看这难得的美景。
现在她就那样看着，她去过好多地方，这是第三个汉族新年，第三次在繁华平原上的焰火。仔细看一看，此情此景和英吉沙有点类似，大沥镇的体育中心也是一片漆黑，因为这里实在太大了，游泳馆，田径场，足球场，网球场都很齐全，所以呢，他们在网球场上开新年晚会的时候，就会显得特别的亮，在这里看焰火也会看得特别清楚。唯一的不好是有点冷，寒潮一度让这里只有十度上下，点燃的蜡烛很容易被吹灭。好在寒潮不会在这里造成雾霾，早上起来的时候，这里漂浮的是真正的雾。
他们的鞭炮要在零点准时点燃，张帆很认真地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问我们这里能不能放啊。派出所很含蓄地回答说，你们那里有点偏，如果没有人告诉我们的话，我们是不会去看的。张帆就放心地指挥孩子们表演节目，等着零点的到来。年夜饭是几个球员亲属动手做的，在球场之间的空地上架的桌子，小球员们一共准备了八个表演节目，大家就边吃边玩。张帆是个很能适应自己角色的人，只要这个角色和网球有点关系，他以前是这个球队的教练，现在则是领队、父亲兼领队，而此刻，他是春节晚会的策划人，总导演。这个空地上没有电视，没有暖风，但有气球，蔬菜，和网球拍，还有春联，贴在球场附近的活动板房里，那些板房是球员家属住的。有了一些小道具，一切就足够了，三根大葱也能被编出很热烈的舞蹈，张帆让孩子用一个下午进行了排练，此刻孩子们在享受着表演滋味，随性加上好多即兴的段落，他们能感受到此刻的张帆也不一样了，绝对不是球场上那个严厉的父亲。张帆大声地喊出奖品，一个本子，笔，或者几十块钱的小红包，明天下午又要开始训练了，就好好让孩子开心一下。藏族孩子桑拉德珠和维族孩子克里木表演的骑马舞掀起了表演的第一个高潮，他们用上了那么多漂亮的网球动作，正手，反手，挥舞的马鞭成了高压球，克里木下午就琢磨着要好好表演一下，因为要评奖，如果拿到第一名就有钱了，他想为自己买个帽子。
然后是猜歌名，张帆以前用来给孩子们新疆舞热身运动伴奏的那台音箱，不断播出MP3，曲婉婷的《我的歌声里》前奏刚一放，下面的孩子就笑抽了，这是不是有点太容易了？后面又出来一个陌生的前奏，是张帆把它猜出来的——《何日君再来》。
风波
现在这支球队的名字叫做山东滨州网球队，山东滨州网球训练基地主任赵军，让这支球队彻底在滨州扎了根，春节的前几天，他来佛山看望了冬训的孩子们。滨州小球中心主任李霞，本来是在滨州管理这些孩子的，她事无巨细，和这些孩子处惯了，一过春节，孩子们去南方冬训，她还有点不习惯，眼巴巴盼望着山东春暖花开，孩子们好早点回来。
说起这些孩子为何从江阴到了滨州，还颇有点曲折。球队的发起人方东剑本来一直在和江阴民营企业家金亚洪合作，以江阴爱心体育文化公司的身份运作这个半是体育，半是慈善的事业。2011年，为了给球队寻找更多的资源，方东剑自己去滨州考察了一次，和滨州市领导、体育局领导有过彻底的沟通，滨州希望能给这个球队出一臂之力，金亚洪虽然有点舍不得——他是真心爱这些孩子们的，他的意愿是把孤儿网球队不求任何回报，也不图任何体育成绩，只求孩子们能够健康温暖地成长，但他想起也许政府的力量会更大些，那里的训练条件生活条件都不错，他就同意让孩子们先去滨州训练。
方东剑于是找了两辆厢式货车，把孩子们的东西都运到山东去了，四十几个孩子是坐大客车走的，那一天，是2011年的10月10日。等他们走了以后，金亚洪发现有点不对劲，原来方东剑命令把床铺、床垫，所有能够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他们还会不会再回来呢？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了，这个江阴爱心网球队就不复存在了，他两年来为孩子们投入的200多万，也没有任何回报和交待。
本来，金亚洪投身孤儿网球队事业，是一直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同意，虽然他把球队接手以后，大家都过来帮忙，姐姐金亚芬还担任了孩子们无怨无悔的母亲角色，给孩子们整理内务，带领孩子们学习文化。现在，球队跟着方东剑跑光了，金亚洪无比伤心。
维族小女孩美羊羊记得走的那晚情景，大家都为出远门而开心着，客车开了八个小时到了山东，山东就像新疆一样，有很多羊肉吃。而对于张帆和其他几个教练而言，他们对方东剑的真实想法也是一无所知。后来他们才知道，滨州不但答应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条件和训练条件，将来还可以给孩子们解决身份和户口问题，让他们成为注册的正式运动员。在此之前，方东剑还把队伍带到新疆去过，新疆体育局也给这支队伍资助过一笔钱，60万，也解决过球员注册的问题。张帆对方东剑的举动也心下狐疑，就对方东剑说：“老方你这事情是不是做得不对啊，迟早要穿帮哪。哪里有这么多东家啊。” 球队走了以后，金亚洪很生气，一直要求方东剑回来给一个解释，本来，金亚洪认为既然是爱心球队，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球队，全社会一起来做也是可以的，不管是新疆还是山东，但方东剑的行为让他很不理解，他对孩子们的一片善意，为何就此被抛弃干净？他要求方东剑在2012年元旦之前一定要回江阴，解决球队的问题。2011年11月24日，方东剑终于回到了江阴，但金亚洪却从此再也未能见到他，因为方东剑刚在江阴宾馆开好房间，江阴江滨派出所的警察就把他带走了。
据《人民网》消息，方东剑的真实姓名是张晓洪，15年前，张晓洪以合同方式诈骗云南昆明一家公司800吨生铁，被云南警方通缉，从此漂泊全国各地。2001年，他在广州通过他人介绍花费8000元办下方东剑的身份证。出于心底的良知，这些年他在逃亡期间，一直从事着爱心事业，最早在福州收养了两个孤儿，拿到了民政部门的许可，教他们打网球，他用从正常家庭孩子身上挣来的学费，去抚养这些孤儿，慢慢地把这支孤儿网球队越做越大。后来，这支球队辗转到无锡以后，有了一点名气，金亚洪看到这支球队在无锡的视频之后，跑到无锡去考察，发现他们的条件很差，回去之后，他思考了一个星期，决定去承担这支球队。
金亚洪当然无法知道方东剑是谁，他只知道方东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很爱网球，他做一种边缘化的网球事业。不但是球队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方东剑是谁，连方东剑结婚五年的妻子也不知道他是谁。2011年11月16日，江阴江滨派出所接到上级指令，称暂住辖区内的方东剑和云南警方15年前通缉的逃犯张晓洪为同一人，民警设法以需要张晓洪为学生教打网球为名，多次与张晓洪联系，并在酒店和网吧布控，11月24日张晓洪被捕以后，曾经痛哭流涕地说：“我想过要自首，我曾经在昆明的时候离派出所不到10米，当时我问过别人，如果我这样做我就死定了，第二次想自首是在2005年，这个时候我挣的钱比较多，我想回去把钱还了，但没有人帮我。”在狱中，张晓洪说自己唯一的心愿还是这些孩子们，他惦记山东那些等着他回去的孩子们，虽然他错了，但希望大家不要绝望，爱心企业要继续帮助照顾好孩子们，他对警察说：“你们可不可以让我打个电话，让我把孩子们安排好？”
萤火
讲完这段错综复杂的故事，起风了，风肆无忌惮地穿过了篱笆，一只没有扎好的气球飘到了网球场上，孩子们的狂欢达到了一个高潮，克里木表演起了拿手的街舞，餐桌边上已经没有人了，菜有点冷，只有火锅，还有刚刚点燃的红蜡烛，还是温热的。
张帆难得地喝得有点醉，他喜欢在这空地上过年的感觉，他说：“过年，不就是要接地气吗？有老有少，这才像过年，感谢我们的家长梁老师，她和大家一起忙了两天，做了这么多菜。”张帆的妻子在一旁为他温柔地剥着虾壳，倒着酒，关于队伍的事情，这一切都还有点讲不明白，但这世上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张帆说：“现在我只能尽力全身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我喜欢网球，我教孩子们打网球，我教过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中国的孩子外国的孩子，正常家庭的孩子和孤儿，这些事情不都是一样吗？”
也许方东剑和他一样，也是爱网球的，也是爱孩子的，现在这些孩子情感上还记挂着方东剑，这些孩子以前都把他当父亲了，有的孩子名字都改成姓方了，问题是他自己也不姓方，姓张。
方东剑出事以后，队伍一度陷入混乱，大家都有点上当的感觉，尤其是金亚洪，他为这支球队付出的太多了，孩子们到山东滨州之后，他还去看望了他们，一起开开心心吃了顿饭，可惜那时候方东剑没有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没有解决。社会上传说金亚洪做了假慈善，其实金亚洪在这里面是最不图回报的。最后江阴、新疆、滨州三方一起来协调解决球队的去向问题，彼此一对照，发现方东剑留下的问题还不少，很多球员都在新疆和滨州重复注册，教练员的工资三个月都没有发过了，解决了这些问题之后，新疆和江阴退出了球队，滨州体育局决定为孩子们的前程负责到底，但滨州的能力也不是无限的，他们要打省运会，是要成绩的，大多数不适合打网球的孩子就被退回去了，原则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样就只留下了八个孩子，这八个孩子在滨州获得了重生，他们拥有了滨州户口和专业运动员的身份，现在，他们是山东人，是网球运动员，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后来招募的八个正常家庭孩子。
此后金亚洪一直还在做着慈善事业，只是改变了方式，他默默地匿名捐钱，再也不想在任何慈善事情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再谈及任何和爱心球队有关的话题。
张帆反复唠叨的一句话是做事情不要问动机，如果老去问动机生活就不会精彩了。像方东剑这样的人，他可能将私利、对孩子的爱，对网球的爱，对自身的忏悔都掺杂在一起，如果非要一根根剥开来看，就没有意思了。真正有价值的事情是，因为我们爱网球，爱孩子，这个事情就是成立的，因为即使他们成不了优秀的运动员，对他们的人生来说这样也是好的。张帆有点惆怅地说，“方东剑个人对这些孩子是有真感情的，他希望能得到认可，也给自己一条生存之路，把这个事情不断最大，希望更多的孩子加入。”
比起那时候在江阴的情景，孩子们都大了一点，不需要教练为理发洗澡这些事情操心了，除夕上午的队内比赛，克里木两场全赢，加起来没有让对手超过6局，他个子不高，高压反而成了容易失误的环节，但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发尽全力，没有任何的犹豫。不要犹豫，这是张帆教学的特色，克里木褪去了对城市和球场的生涩之感，他开始像大明星一样摇晃着肩膀走路了，他会教训年纪比他更大的孩子——你这么这么毛躁啊。他崇拜的，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人：“虽然费德勒成绩没有以往那样好了，但我还是很喜欢他，总有天，我要把他那些神奇的技术全部学走。”
另外一个叫美羊羊的孩子对这个春节有点忧伤，整个一个下午她都在用维语打电话，她那个手机有点不太好用，有的按键，需要横过来死命按才按得动，她说：“叔叔，每次到古尔邦节，我们全村都在杀羊，煮羊吃，可热闹啦。”以前她有个小妹妹叫做阿丽亚，很漂亮，在队里舞跳得最好，但在滨州她们分手了，阿丽亚呜呜呜地哭了好久，她不想回福利院，她还是想打网球，美羊羊后来回新疆还看到过阿丽亚，她在喀什福利院，好像过得还是很开心。
天空上的焰火越开越茂盛，美羊羊也加入人群中开始跳舞，所有的孩子都在跳舞，喀什的孩子，英吉沙的孩子，稻城的孩子，怎么都不觉得累。风把红蜡烛吹熄了好几次，每次都有人把它们又点燃了，到后面，只要有一根蜡烛还亮着，大家也不去管其他的了。
如果从体育中心的边缘去听，这里好像还是无声的，被城市其他地方的鞭炮声给吞没了。其实，从举办过省运会以后，这个体育中心就很少热闹过，镇上的人们对运动不是那么热哀，球场有点疏于打理，紫冬菊和蒲公英总在不应该的地方开出很多花来，一开就变成了一大片。
但如果有人能绕过那大片的灌木，到达有好多小孩在放花炮的广场，再穿过那片没有完工的足球场，就会发现这边网球场的异样，孩子们有点不听话了，在到处乱跑，就如群星抛洒于夜空，张帆的那台双喇叭扩音器顽强地放起了一首歌。
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
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
短暂的生命努力地放光，让黑暗的时间充满希望。
萤火虫慢慢飞，我的心我的心还在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