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生与陈茉莉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tao95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个姓,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却貌合神离;拿走一切,用光一切,直到它们失去所有功用,再若无其事地还回去。在前行中,在迷路时,我们是谁?我们在扮演谁?
  一
   陈宁生的脑子里始终记得那个画面。他小心翼翼地将简历放在阔大的办公桌上。杨明埋着头,一小撮花白的额发在陈茉莉微微翕张的嘴巴上方飘荡。“哦,不光长得像,连姓也是一样。”他声音低低的,浑厚得好像发自大提琴。“是,我们是一个地方的,小地方,又碰巧一个姓。”陈宁生勉强笑着,发出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碾压着。他已经拼了命地呼吸,可是没用,那个屋子里的空气被压缩得像一块生铁。
   “哦,这样啊,那先放这儿吧。”杨明抬起头,朝门口看了一眼。陈宁生就顺着那目光,空着两只手,别扭地走了出去。
   是的,陈茉莉不知道,别扭,只有这两个字能形容当时他在公文局的处境。
   他是在五年前的春天,从那个潮湿、阴雨的小城选调到这个城市的。他喜欢这个地方,不仅在于这里的春天有参天的古树、馥郁的花香,还在于它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喧嚣的八车道,和终日稀薄冷漠的阳光。是他生来就该在的地方。很多次,他给陈茉莉打电话时,这样不乏吹嘘地告诉她。他那时还不知道,哪怕是和陈茉莉吹嘘,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醒悟是在五年后,当陈茉莉硕士毕业,女儿喃喃满五岁,她们嚷嚷着也要来时。他才意识到不该把这里形容得这样好。他并不愿意她们来打扰他。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在这里做一个自由的单身汉。是的,单身汉,公文局对和妻子分居两地的男人一向用这个称谓。
   可陈茉莉,她却不能容忍他这样。她让他把简历拿到局长杨明的办公室去。如果你不愿意回来,就只有我们去。我要借调到那个城市。具体的办法你自己想。她嘟着厚厚的小嘴巴嬉笑着,一边在他身上起劲地扭动。这是他喜欢的姿势。其实没有渴望,也没什么被征服的快感,仅仅就是想快活,又不想费事。她不知道这个,但却知道,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提出的要求不大会被拒绝。嗯,我试一试。果然,他在小声哼哼了几声之后,勉强答应了。理由还是一样,不想费事。和陈茉莉理论,是一件费事的事,尤其是当他坐了四小时的火车,又有半个月没沾女人之后。可陈茉莉却不知道这一点。她还以为,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当天晚上,他就和陈茉莉大吵一架。甚至,用陈茉莉的话说,他头一次对她动了手。
   他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听到喃喃梦醒之后大哭。那么小的女孩子,蹬起被子竟然有那样大的力气。一脚踹到他的肚子上,他疼得几乎叫不出声。又突然踩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可怜的新眼镜就在旁边。如果不是及时跳起来,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瞎掉,因为碎散的镜片肯定会刺入瞳孔。他赤脚站在床下,对着陈茉莉高声咒骂。她那时已经把喃喃搂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嘴里喃喃地哄骗着;“再哭,大猫就要来了,再哭,老拐拐也要来了。到时候,喃喃被吃掉了,被抢去了,妈妈就没有宝宝了。妈妈也就活不成了。”没什么新意,全是他早就听腻了的那一类书呆子的呆话。
   “你他妈的是怎么带孩子的,你还有一点用吗?”
   他记得他就是这样开的头。
   他其实想说的是,她怎么能让喃喃睡在他们中间,总共一米五宽的床,那丫头又胖又武叉,好几次,夜里不是把他踢到床下,就是踹得他鼻青眼肿。她们来的这一个月,光他的黑框眼镜,就已经换了三副。
   “我怎么就没有用了!孩子是我生的,也是我带的,我一个人生孩子带孩子,挣得也不比你少。你说清楚,我怎么就没用了……”
   他没有想到,深更半夜的,陈茉莉忽然就较起真来。她一向都是个绵软的、息事宁人的女人,尤其是在他发火的时候, 常常会缓慢又不失从容地将委屈咽回去。这次可能是等借调等得太久了。他后来这样推断。
   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平常是很冷静的。但是他有一个弱点,就是如果睡不好觉,就会变得非常冷酷、蛮横,甚至失控。那天晚上,他就失控了。他受不了夜里被打扰,受不了夜里和陈茉莉争辩,更受不了自己居然还争辩不过她……
   他们吵到凌晨三点的时候,陈茉莉把喃喃往床上一放,转身到飘窗上的临时书架上取外套,说受不了了,得出门透透气。出于惯性,他朝她伸出两条僵直的胳膊,试图将她抱住,陈茉莉则扭着腰,四处躲闪着。这本是他们的争吵抵达高潮的前奏。下一刻,就该陈宁生心软,陈茉莉哭诉了。可这天也不知怎么搞的,陈宁生一点也没有心软的迹象,他从喉咙到脚趾都硬邦邦的,胸口更像揣了只危险的大气球。一不小心,便“嘭”地弹将出来,飞到陈茉莉的脸上炸开了。等他再一次看清她,发现她的脸已经肿成了大馒头,脖子上也多出一大簇淤青。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会下手这么重。他自认为平时对她还是不错的。
   他垂下头,滋事的右手臂支棱着,像只折断的翅膀。
   “你……你竟然打我?你打我?你怎么下得了手?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愛你!我爱你啊……”陈茉莉抹着脸,滚滚的眼泪从她的手指缝里流下来,她一边说,一边往陈宁生这边靠,像只投林的小鸟往他怀里拱。
   陈宁生不说话,肩膀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陈茉莉的声音仓皇、痛苦,甚至有一丝打动人心的绝望。陈宁生咽了口吐沫,差点就心软了。如果不是一个念头跃上他的脑海。这念头在他心里潜伏了一段时间了。那就是,又来了,又是以柔克刚,又是爱与不爱。这哪是过日子,分明是被绑着演言情剧。
   “可我不需要什么爱情。”陈宁生不屑地说。
   陈茉莉错愕地望着他。她大概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圆圆的眼睛睁得像两个大大的问号。
   陈宁生没有看她,他说完这句,便转过身,拖着重重的步子往外走。他试图用僵直的背影告诉陈茉莉,他无意再和她纠缠,为了应付明天一整天,他得回办公室的沙发上补个囫囵觉。
   说实话,连陈宁生自己也没想到,他的心里藏了那么多暴戾之气。当他看见陈茉莉一步跨到门口,用身体将他挡住,也不说什么,就是呜呜咽咽、肝肠寸断地哭,他的鼻头一下子变得惨白。他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一条幼年时在乡间被顽童捏住了七寸的蛇。她是故意的,故意让他丢丑、惶恐、发疯。    “你他妈的是猪脑子吗,在这儿哭,你知道这旁边住的是什么人?”
   他一边吼,一边极力压制着胸口的怒火,恨不得一拳将她揍得开不了口。
   她惶惑地抬头看他。
   “真是个蠢女人。”
   “被人看见,我还有什么前途!”
   他终于叫嚷出来,然后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似的,撒腿就往外跑。直到他出门拐进电梯,还能看见陈茉莉犹犹豫豫地僵在门口。他想再骂她一句,可终究还是没有。他顾不得这么多了。隐约间,他感觉心底那根已经细得不能再细的弦儿正“咯嘣”一声断裂。
   都是借调惹的祸,如果不是借调,陈茉莉就不会来这儿;如果不来这儿,她就不会给他带来这种种危险。
   天快亮时,陈宁生在沙发上边翻身,边轻轻叹气。平心而论,他今天的行为有点过分。可谁让她是他老婆呢,还口口声声如何爱他!她怎么也不看看,他现在在公文局是什么处境!他哪还有心思和她吵架?还安慰她?她只要稍微有点眼力见儿,就该看出来,就借调这事,已经让他烦不胜烦、后悔不迭了。
   早上七点,陈宁生顶着两个黑眼圈准时出现在电梯口。他一直睡不好。从他第一天来公文局就是如此。
   他有时在公文局门口会仓皇地望一眼天,感慨今天的天空和前一天都没什么两样。就像他在这里的境况。他是很想进步的。可惜这里的人都注意不到他。他身材矮小,智力普通,虽然有时熬夜写出来的汇报会被总局批示,可这终究还是平常。唯一沾点优势的,是他的脸。他知道,他鼻子高,眼窝深,眼睛闪闪发亮,凑近一点看,还算得上英俊。
   “你叫陈宁生?从皖西来的吧?”他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只记得是三年前冬天的一个早晨。旁边的电梯故障。一个头发灰白的瘦老头儿站在他旁边,用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打量着他。那老头穿着笔挺的夹克,黑色西裤。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一把手。可陈宁生当然知道,他就是局长杨明。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脑袋是转不了的。他僵直了脊背,除了嗯嗯地点头之外,什么也说不上来。头一次和“真佛”面对面,他吓傻了。“年轻人,应该多吃点苦,对将来有好处。”说到这儿,电梯里又进来一个面熟的秃顶中年男人,恭敬地喊了一声“杨局长”。陈宁生这才松弛下来,颇为得体地微微颔首,毕恭毕敬地自我介绍说,“是,皖西人,师大中文系毕业,家乡县城选调来的。”
   第一次和杨局长出差,是在翌年的三月。初春的海岛像个浅灰的麻薯。这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海岛。海水不蓝,沙子不细,海滩上只能找到一些粗粝的充满腥气的贝状物。傍晚,一群群野鸭飞过天际,火烧球般的落日在银色的滩涂里越陷越深,陈宁生觉得自己像一只绝望的落汤鸡,在一波又一波的海水间无望地挣扎。“你嫂子忘了给我带袜子了,去给我买一双!”在窗口栽着一丛茂竹、四面视野被海水湮没的招待所二楼,杨局长一边脱鞋,一边对蹲在一侧的陈宁生交代。陈宁生的第一反应是紧张,第二则是欣喜。他接过那双锃亮的三接头皮鞋,看到那光滑表面上自己方方正正的面影,强捺住内心的狂喜。能交给自己这样细末的私人事务,说明已经进入杨明的“私人”领域。是的,私人,他们都是这样叫的。是某某领导私人的朋友、心腹,甚至私有物品。虽身为公职,却愿意成为某人的“私人”,这是官场人人皆知的入门级秘密。他陈宁生自然也憧憬着这一刻的到来。所以,当他再站起身时,脸上的神情是感激的,甚至有点涕零的意思。
   “你去吧,晚饭时准点回来。我只穿梦特娇。”
   他挺直了胸脯出门时,听见杨明在背后交代。
   他应该想到的。方寸大小的海岛不会有“梦特娇”。这一点,连市场里红黑脸膛的卖水少年都知道。“不会有的,大哥,她们连浪莎都没听说过。”他指指身后包绿头巾的中年妇女,那些面前摆满钢圈文胸、腈纶丝袜、塑料球鞋的女人,不约而同用大而阴郁的眼睛出神地盯着陈宁生。似乎衣装革履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啥子娇?我们这里只有红辣椒,过了这条街,往北走,有一个巷子,那里家家户户都做上好的辣椒,又麻、又鲜……”后来,还是一个挑着海货,瘦长脸、八字眉的黑老头儿走过来,插科打诨般解救了他。哈哈哈,那些明知是怎么回事的妇女们在他背后爆发出山洪般的笑声。他装作没看见卖水少年眼里的揶揄,挺直了脊背,一板一眼地走过那条街去。
   他错过了晚宴。不消说,有肥美的牡蛎、螃蟹和蛏子的晚宴。可他却比吃了满汉全席还高兴。当他踩着银色的月光,手里拎着一袋珍贵的梦特娇男袜走下船的时候,心里的畅快简直要驱使他唱起歌来。他记得,上一次这样高兴,还是和陈茉莉第一次约会。她那时是很漂亮的,家境也好。在大学里当教授的父亲还没有患病。他得到她,简直像得到了七仙女的垂青。想到这,他掏出手机想给陈茉莉打个电话。这次出差,他还没联络过她。而他的习惯是隔天给家里打个电话,要是出差,还要打得更勤一些。
   可他的手機却已经萤火般欢唱起来。
   “在哪儿,我喝多了。”
   是杨明疲惫略显苍老的声音。
   他骇了一跳,这才想起临走时听见的交代。他原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他几乎忘记了。想到这,他差点像只慌不择路的青蛙落下水去。
   他一向知道把握时机对一个人的重要。当他赶到宴会厅时,就更加深刻准确地领略到了这一点。他这样的人,对很多道理只是知道而已,而当领导的,却时时刻刻在精准、高明地践行着。杨明对他的时间的把握是非常到位的。你终于回来了?他以为他会这样问,语气里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不满与怒意。然而没有。在满桌子人平稳又假装诧异的目光之间,杨明根本就没有抬头。他执着于眼前一杯足有三两的满满一杯茅台酒。“这酒肯定是假的。”他的声音还是低低的,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可这一次,满桌子的目光却急切起来。接待的负责人甚至面露焦灼,“陈秘书,你终于回来了。你们杨局长非说我们的茅台有假,我们这群人鉴别了一晚上,也不能让他放心,还得让你亲尝一口才行。”说着,目光掠过他手里的包装袋,落在他湿漉漉的皮鞋和裤腿上。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的一只脚终究还是踩了空,落到沙滩口的一洼水塘里。    他什么也没有说,确实也不需要说。就走过去,喝光了那杯真茅台。
   第一次喝茅台的他,边在心里感叹,这酒真是他妈的好喝,边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终于圆满了,今天可以睡个好觉。
   那茅台没问题,他喝酒也没问题,问题出在后面偶然发生的一件事上。准确说,是出在陈宁生那一瞬间的反应上。后来,那反应被桌上的好事者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传入公文局,成为公文局同仁诸公煮酒下菜时的佐料。
   陈宁生那天穿的沥青色的西服被海岛的水汽浸泡得皱巴巴的。还有他的头发,在连续几天熬夜赶材料之后,变成油腻腻的蘑菇云似的一团。再加上他刚刚落水带来的暗朽的海的腥气。也许是暮年之人经不起寒凉,也许是养尊处优久了,时不时就要发作调养一番,谁知道呢?总之,就在陈宁生以为万无一失之际,他身旁的杨明一声轻微的咳嗽,然后,忽然“哇”的一声呕吐了起来。
   是真的呕吐,把早上喝的稀粥、中午吃的皮皮虾肉,还有午后起床后进补的燕窝都一并吐了出来。
   那呕吐物充满了腐烂食物的酸臭,老年人口中泥土般的腥味,唯独没有茅台酒的丝缕香气。
   陈宁生的第一反应,就是接住它,就像接住一个珍贵的托付,就像接住一个洁白的婴儿。
   陈宁生直接这样做了,他忘了周围人的目光。
  二
   天气转凉,月亮在树梢上瘦成一弯月牙儿时,陈宁生忽然熬不住,半夜三更给陈茉莉打了一个电话,这是他调入大城市以来很少有的。也不问她在忙什么,更不问家里的事,只有沉重的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那头的陈茉莉听了,像只无头的蚂蚱,除了忐忑地等着,一声也不敢吭。他憋了半天,最后无法,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上不了咋办?”陈茉莉一愣,随即陷入了词穷的沉默。她大概在瞬息之间强迫大脑调集了所有的官场知识,可遗憾的是,答案仍然让他失望。没事,咱们还有喃喃。她说。听见他没出声,知道没落到他的“点”上,又犹豫地加了一句:“也不一定非要走这条道,你看我爸……”
   陈宁生几乎是愤懑地挂了电话。他后来冷静下来回想,他怎么能不生气呢?一直以来,他以为她是聪明的,甚至还有一点儿睿智。比如她喜欢看书,还有,遇事常发表一些貌似深刻的见解,没想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是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再有一个,是他从未对她明说,心里却一直耿耿的,就是他原先对她父亲的一点“热望”。他因为自己家境不好,很希望未来岳丈的教授身份能帮他打开一扇窗。不想没等两人结婚,老头儿就患了急症,在自家书房的躺椅上一觉睡过去了。
   如今想来,他娶陈茉莉的两大缘由,竟不约而同地双双落了空。他在深深幻灭之余,开始了失望。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和陈茉莉说自己的事。他们的关系从朋友、知己,返回到最日常的生活层面。他仍旧把她当作他妻子,不过,也仅仅就是妻子。
   从海岛回来后,陈宁生就成了杨明的“私人”。这一点公文局的人全看在了眼里。人家是老乡。而且,你们看不出来吗,其实两人有点像,都是小矮个,却有股子厉害的精明劲。有人私下里这样议论。落到陈宁生的耳朵里,自然是得意。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不安却犹如一根硕大的芒刺,一点点刺入他脊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哪个害红眼病的嚼舌根,海岛上的买袜子和接酒事件,竟在公文局发酵得人尽皆知了。
   然而陈宁生的焦虑,其实也并没有逻辑可言。这次升迁,杨明明明已经红口白牙答应了他,可他偏偏就觉得,绝不会这样平白无故地顺利。他一闲下来独自一人,就会坠入无法排遣的忧虑的深渊。就像他幼年时每逢大考,明明温习到半夜,却总在铃响的一瞬间感觉要腹泻。
   在那个几乎人人相识的皖西小城,陈宁生从小就住在一所比灌木丛高不了多少的矮房子里,祖上三代都是在山地上耕種的农民。他的父亲是一个只上过初小的瘦小中年人。给小城化肥厂一位肥脸阔腮的厂长当司机。他母亲远看像座低矮的黑山,所幸有双有力的大脚。常常在阴雨晦暗的时日里,捧着手里的饭碗,坐在乐于嚼舌的邻人家的门槛上。宁生又考了第一名,宁生昨天炒好蛋炒饭送到了田里,宁生会帮最小的妹妹洗屁股。她的声音总是又粗又响,像门前嘎嘎嘎从早叫到晚的母鸭。
   陈宁生没有童年,他清楚地记得,懂事那年,他就发誓不做小鸭,要飞得远远的,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他那时还不知道,他并没有任何代价可付。事情明摆着,他有的,别人都有,而别人没有的,他也一样没有。
  
   事情发生在一年后一个盛夏的中午。也就是陈宁生应陈茉莉的要求,在“大城市”考到驾照后一周左右,他开单位的车送杨明去一家新开的日式宾馆赴宴。刚刚惊蛰之后的天气,乌云堆满了天空,闪电露出势不可挡的态势。千万别开霸王车。一开始,后座上的杨明还对着窗外的喧嚣开玩笑。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看陈宁生面色紧张,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还是那样低沉。陈宁生已经习惯了他的风格,忙也低笑了一声,趁等红灯的间隙,瞄了一眼后视镜。可能是因为暴雨将至,那天闯红灯的男女特别多。还有不少面包车,从背后斜插过来。都急着冲过那雾黄色的霭光,似乎对面是没有风暴的彼岸。
   “你的驾照几时拿的?还不如怡然开得好。”
   汽车后轮第二次轧在黄线上时,陈宁生忽然从背后再次听见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他的心急促地一跳,随后,一股冷汗在他的脊背顺流而下。
   杨怡然是杨明的独生女。公文局的干部们被杨明骂得几欲撞墙时,常常用她的名字来互相安慰。杨局长是最文明不过的。证据之一就是他从不骂女人。比方他家里的两位——他的夫人和他的女儿。似乎这样说了,便能证明原是自己该骂。陈宁生没见过杨怡然。可他却模糊地觉得,杨明不骂女人,并不是出于对她们的看重,而是恰恰相反。“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和女人计较,那只能证明你蠢。
   陈宁生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在第二次经过那个“美莱整形给你一个美丽未来”的巨幅广告牌时,差点刹不住车,撞向酷似某女星的模特儿的烈焰红唇。    杨明没有破口大骂,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后排的左侧,看着他在那巨幅广告牌林立的转盘整整转了三个圈。
   陈宁生找不到那条导航上提示的“北京西路”。这个诡异的路口,似乎永远地在地球上消失了。陈宁生难以启齿,他不认识那家酒店,也从未开车来过北京西路。因为他的牌照拿了才刚刚一星期。
   而杨明也不愿提示他,北京西路是省委省政府所在地,它不在GPS导航范围内,连指示牌也隐匿在高耸入云的梧桐密林之中。
   在陈宁生转动方向盘,准备绝望地转第四圈时,窗外的暴雨倾盆而下。杨明敲了敲窗户,在陈宁生刚刚开始减速时,拉开车门跨了下去。
  
   然后就是那年新年。陈宁生因为要筹备团拜会,整整三个月没回家。陈茉莉天天打电话来吵,后来就是哭闹。他被缠得没办法了,索性不理。陈茉莉气不过,丢下喃喃深夜离家出走。结果他不得不搭凌晨三点的飞机回去,在隔壁一个废弃大学的花园长椅前,对着失魂落魄的陈茉莉赌咒发誓;“要是在大城市勾搭了‘相好’,叫我不得好死。”
   陈宁生没有说谎。他那时在杨明面前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惊弓之鸟”。为了筹备那次团拜会,他连续三个月吃住在办公室,就连夜里做梦,都是在写串词。他在外面的公司学插花、鉴酒和室内布置。当然,重中之重是晚会策划与主持。知道杨明酷爱西式排场,他特意布置了哥特式拱门、豪华水晶灯和貌似随意撒在餐桌上的成捧的鲜花。在节目形态上,他安排了幼儿园孩子英文朗诵、全体干部红歌联唱和几个姿色不俗的家属跳街舞。他没买扑克牌,全公文局的人都知道,杨明讨厌打牌,认为纯粹是浪费时间。往年开场前,大家都学电视里的样子,三三两两聚作一堆,边拿眼睛瞟杨明所在的方向,边晃动着手里的高脚酒杯。
   陈宁生没有料到的是,那晚的宴会杨明整整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就在大家引颈翘望、议论纷纷时,杨明和另两个人簇拥着一个雪白面孔的中年胖子进了宴会厅。四周顿时一阵骚动。是新来的市委刘书记,专管咱们公文局的。他听见有人语气笃定地说。然后,就看见那白胖子边走边回过身来朝四周拱手,新年好,大家新年好。说着又转过身去,朝身旁比他矮一头、身形比他小好几圈的杨明笑着。“怎么样,先来两把?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几乎是同时,他的目光无遮无拦地落在陈宁生身上,不过不待陈宁生示意,又无意识地飘过去了。他不可能注意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好啊,我也喜欢打扑克,预防老年痴呆。”陈宁生听见杨明笑呵呵地回应。
   陈宁生一呆,随即梦醒似的,一迭声地招呼服务员,快拿两副扑克。身穿桃色洒花夹袄、长眉细眼的服务员忙一连声地应着,扭着腰一阵风似的跑出去。陈宁生后来回忆,大概就在那一刻,他瞧见杨明朝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很快,两副酒店常用的扑克被拿来了。虽然表面微微发黑、边角还打了卷儿,可胜在马上能用。眼看就要上菜,这牌显然是打不久的。现在再跑去买,不但时间来不及,而且也没有意义。陈宁生嘘出一口气,又跑到楼下大厅打电话,催迟到的人,又旋风似的跑回来检查台上的音响,清点角落里的奖品。可不知怎的,他忙得越厉害,心里的不安就越明晰,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一瞬的来临完全颠覆了陈宁生对不幸的认知。
   “这是什么破牌?陈宁生,你还能干一点事吗?”
   杨明发作时,陈宁生正在门口的隔间里检查上菜。杨明对上菜的要求是很高的。菜色要新鲜,式样要清爽,最要紧的,是没有厨师的头发和服务员的吐沫。杨明是很细的,陈宁生要做的,是比他更细。
   陈宁生往杨明所在的方向跑,大脑却是蒙圈的。事实上,不仅是他,整个宴会厅的人都有点蒙,都不明白“破牌”是什么意思。虽然他们都知道杨明今天手气不佳,这一点看坐他对面的姜秘书就知道,姜秘书的臉,简直比桌上的糖水龙眼还白。
   “这么破烂的牌,是给叫花子打的吗?”
   杨明看了一眼新来的刘书记,对着陈宁生近在咫尺的脸,轻蔑地说。不待陈宁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让我把你放哪儿呢?真是眼高手低,命比纸薄!”
   有那么两秒的时间,陈宁生感觉缀满鲜花的拱门朝自己倒了过来。他疑心自己幻听,竭力睁大了眼睛,又见周围涣散却尖锐的目光,像一簇簇箭矢朝自己飞来。
   就在他眼前,杨明一扬手,撒了那副只配叫花子打的钓鱼扑克。顿时,红殷殷的红桃小四、黑漆漆的方片老K,在纷繁芜杂的地毯花色里抬起头来,不无嘲弄地望着他。
   陈宁生拼死扶住自己,他知道,和幼年时一样,那种中蛊似的焦虑又一次百试不爽地灵验了。
  三
   团拜会开完的第二天,陈宁生便接到人事处电话,说他被调换到政策研究室了。他什么也没说,不过当天下午,便提早下班,赶到火车站买票回家。
   他到家之后,心绪自然是非常的差,可陈茉莉却似乎完全没感觉到这一点。她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又满心骄傲地转述喃喃的种种娇嗔可爱。这些都还可忍,最终触他之怒的,是好不容易等喃喃睡着,她竟开始在黑暗中摸索。半天,方翻出一张红色的毕业证,喜滋滋地告诉他说,得了优秀,全系就两个。
   他拿了被子床单跑到书房睡榻榻米,她倚着书房的门,怔怔地望着他。
   记不清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夜里,他勉强替她脱了衣服,爬了上去。她眯着眼睛,看得出来是欣喜的。可行进到中途,他却突然停下,用手在她胸前轻轻捏了一把。她睁开星光似的眼睛,娇嗔着,怎么了?他似笑非笑,咬着她耳朵道,瘪了,像丝瓜瓤子。说完也不等她反应,翻身靠在床头,兴味索然地抽烟。
   还有就是几次临出门前,他在玄关的镜中久久地凝视她的眼睛。全是色斑,还有皱纹,早知道这样容易老,该娶个年轻点的。虽是半开玩笑的语气,眼神却尖锐而冷淡。
   她反应过来后,也试图过反抗。用讥讽的语调辩解说还不是拜他所赐?要不是支持他,她哪会忍受那样多的寂寞和苦楚,还有喃喃,是她一手带大……    可他只冷冷地望着她,或者干脆装作没听见。他不关心缘由,甚至不在意事实——她当然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堪。他自己也知道,他不过是靠打击她,来获得一种快意,一种将另一个人的尊严踩在脚底的快意。
   他之所以敢这样对她,是因为他知道她爱他。对她来说,他虽不是全部,但也算得上绝大部分。她不会放手——除非他抛弃她。
   但他没想到,她却由此生出另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主意——调到他的身边去。并以一种天真的姿态,温柔地执拗着。女人的思维也真是奇怪——被人触逆了,不去报复或责罚,而是反思自己给的爱够不够稠密。
   他答应了,不仅仅是为她,也是为他自己。后来,他也的确感到了寂寞。那个政策研究室,从早到晚没有一件像样的活需要耗费他的精力。渐渐地,他在那方面的欲望,竟同受阻的上进心一起,拧成一根虬曲的藤蔓,在心里疯长起来了。
  
   陈茉莉的简历在桌上躺了差不多大半年,直到蒙在上面的塑料皮变得又脆又硬,袖口无意间碰上会染一层灰,陈宁生才不得不将它夹在承办件里,煞有其事地去找杨明。自从他搬到位于电梯拐角旁的研究室,他就不大去那间办公室。遇到不得不去,也不再像其他人那样。进门前先立住脚,耳朵贴近门缝,确定杨明没接听电话、没处理任何私人事务,这才点头哈腰,像个找光的瞎子一路蹩摸进去。他已经想开了,既然“命比纸薄”,也就索性昂首挺胸,做出疏朗磊落的样子来。
   他没想到,他敲门而入的瞬间,杨明正在打电话。
   “谁同意她离婚的?乱弹琴!”
   一见陈宁生,杨明便掐掉了喊叫的尾巴,“啪”地挂断电话。
   有什么指示?他几乎是笑吟吟地望着陈宁生,似乎他还是他的“私人”。
   陈宁生见他在一脸怒容与平静得体间转换得如此自如,不由得一呆。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陈茉莉的简历递过去,一字一句地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在皖西时和我一个系统,后来读全日制研究生,现在毕业了,成绩也还不错,想结束两地分居,借调来这里……”
   “哦,还是个研究生。怎么会嫁给你?”杨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问,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
   陈宁生只得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勉强赔着笑。
   杨明俯下身,开始察看简历。从陈宁生的角度看去,正好有一小撮灰白的额发,在陈茉莉微微翕张的嘴巴上方飘荡。
   “哦,不光长得像,连姓也一样。”杨明说,像是感叹,又像在诧异。
   “是,一个地方的,小地方。又碰巧一个姓。”
   陈宁生嗫嚅着,忽然觉得杨明的神情少有的认真,不由得心头一动。他想起最近的议论。办公室原来的三个秘书两个提拔了,还有一个马上要调走。难道杨明想再用自己?这样想着,忐忑和卑微便重新回到他嘴角,眼睛里重新放射出黑亮的光辉来。
   陈宁生是快走到门口时,才听到杨明的召唤的。“等一下!”他再次听见那酷似大提琴的低沉嗓音。“明晚有空吗?去机场帮我接个人。”明明是疑问的声调,听起来却像是命令。陈宁生立住脚,半天,方哈腰道:“有,当然有!我马上去准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那扇门,出了门,又怎么拐错了方向,一直走到原来的办公室门口,才讪讪地对自己笑出了声。又活了,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他这才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那种紧张、兴奋、渴望投身某种危险的激情,犹如新鲜血液再次涌入了他的身体。
  
   陈宁生以为自己即将见到的是个姿色平庸、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作为公文局的一员,谁不知道杨明的宝贝女儿杨怡然在闹离婚呢?连茶水间的两个清洁女工,都在挤眉弄眼搬弄着这件是非。更不用说那几个被撺掇得心神不宁的小伙子。一会儿打听杨怡然多大年纪,一会儿又问长什么样。陈宁生在一旁冷眼瞧着,心里哂笑,爹妈就在跟前,还能怎么样?杨明个矮,五官灵活,像只神气十足的耗子。杨夫人个儿倒是挺高,可惜身形笨重,像只大河马。
   所以当一身朱红西服、戴蛤蟆镜的杨怡然在机场出口出现时,陈宁生压根儿没敢正眼打量。他几乎以为这是个私服出行的女明星。这女人不但出奇的漂亮,而且高挑、秀丽、甜美……总之,把陈宁生几十年认识的女人全拉出来回想,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包括当年的陈茉莉。
   “公文局接人的?”
   她走到他跟前时,他正对着她的身影发怔,一时间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快点,我一会儿还有事。”
   她却嘴角一撇,熟稔地将身后的箱子往他这边一推,背着手,悠悠往门口踱去。
   陈宁生赶紧跟了上去。他边跑边在心里哂笑,长得美有什么用?一句话、一撇嘴就暴露了顽固的自负基因。那神情、那动作,似乎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你,你谁,你爱谁谁,跟我有什么相干?简直是杨明的另一个翻版。
   陈宁生是个识趣的,或者说,因为陈茉莉的缘故,他在女人面前还有足够的自信。将路易威登牌子的行李箱放入后备厢之后,他就没再主动和她说一句话。而她也一样。结果,他们就像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在狭小的汽车内共度了近两个钟头。最让陈宁生不适的,是她下车时连个招呼、甚至连个示意的眼风都没丢给他。虽然他明白,那眼风也同样会让他不适。
   然而,当晚,陈宁生却莫名其妙地失眠了。
   他中了蛊似的对着窗外的月亮翻来覆去。他痛恨自己不时想起那张闪闪发光的脸。他心里明镜似的,那明月似的脸,可不是给他这样的人看的。在他和这张脸之间,隔了好几重世界。公文局那帮嘴上没毛的毛头小子,竟然想打她的主意。人家不要说失一次婚,就算是失个十次八次,也嫁不到他们头上。他有点兔死狐悲地想。
   陈宁生以为他和杨怡然这样的女人,顶多也就是一面之缘。他做梦也没想到,杨怡然会在第二天主动发来信息。
   “晚上来家里吃饭。”
   没头没尾的就这么一句,不过后面却有个完整的句号。似乎在提醒他,不需要征詢他的意见,这是个决定。    陈宁生对着信息怔了足有一分钟,脑子才渐渐活转开来。去她家里吃饭,不是在外面吃饭。那就不可能是她的主意,而只能是她父亲杨明的主意。而杨明又为什么要请自己去他家里吃饭呢?要知道,除了四时八节往那套宽敞的四室两厅送过几次福利之外,他还从未真正登堂入室过。
   是杨明要重用自己了?重用也不一定要去他家!那就是有什么隐秘的事情要私下里谈?那又会是什么事呢?
   陈宁生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
   但不管怎么说,去肯定还是要去的。不但要去,而且还要好好准备一下,买点东西带去。
   这才不得不告诉了陈茉莉。本意是想向她申请“经费”,再商量一下买什么东西。陈茉莉一听,却兴奋得喊了起来。肯定是和你谈借调的事。你一定不能舍不得钱。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虽然吵架的阴霾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陈宁生却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欢欣。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听她说下去。在与任何家庭打交道的事情上,他都是“小白”。这怨不得别人,从恋爱开始,他就图省事,将所有的琐事“俗务”全都扔给了陈茉莉。
   他听从陈茉莉的建议,买了五万块的购物卡,还有给杨怡然的一套顶级护肤品和一瓶限量版香水。加起来总共不到八万块钱。差不多是陈宁生一年的工资。
   差不多都要这样。看陈宁生有点心疼,陈茉莉安慰他。
  
   晚宴没什么可说的。无论是菜式,还是进餐过程中所有发生的事情,全都乏善可陈。杨明只和陈宁生就最近的工作,不咸不淡地交谈了几句。杨夫人一直在指导保姆如何做菜、上菜、摆放餐巾和碗碟。唯一让陈宁生感到惊奇的,是杨怡然和她的父亲杨明之间的那种疏离。他们一晚上几乎没说一句话,就餐时的座椅也隔得老远。有好几次,陈宁生脑中闪过疑虑,他们到底是不是亲父女?
   吃完晚饭,陈宁生跟着他们来到客厅。这是一个非常低调的客厅,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墙上一片空旷的白,地上也是。只有一台尺寸大得惊人的电视。当然是液晶的,而且很薄,画质十分清晰。电视对面的地方,是一张色调十分罕见的,介于银色与灰色之间的沙发。沙发也同样巨大,而且给人一种逼真的太空感。陈宁生不识货,但也本能地觉得一种高级的奢华。果然,在经过的瞬间,他留心了一下电视的logo,是个从未听过的英国品牌。
   电视里正在播赵忠祥配音的《动物世界》,一只年迈的老虎正迈着迟缓的步子,在森林里千钧一发地觅食。杨明招呼陈宁生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了。和在办公室不大一样,杨明收敛着下巴,一双眼睛慈和地沉默着。不大一会儿,杨怡然趿拉着拖鞋,施施然抱着一只公仔,走到陈宁生身边随意地坐下。
   三人盯着电视,不说话。杨夫人在书房里,大声指挥保姆整理书桌、沏茶。
   陈宁生在脑子里拼命地搜索着话题。可是越搜索,就越感到绝望的窒息。政治、经济,他在杨明跟前是不敢谈的。可现在谈天气、谈工作,又只会显得可笑。和杨怡然呢,他就更不敢贸然开口了。凭直觉,他只知道她对服装、化妆品和整容感兴趣,而他还没发昏到和她谈论这些的地步。
   好像要解救他似的,他听见杨夫人在书房里喊了一声;“书房好了!”
   陈宁生起身,跟在杨明后面走了过去。就快走到书房入口时,他忽然听见身后的电视里传来NBA解说的声音。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与杨怡然盈盈欲流的眼波遇上了。四目相接,他心神一荡,喜欢看NBA,是他和她刚在席间短短几句交谈里说到的。
   她是故意调给自己看的?还是碰巧和自己有相同的爱好?一直到迷迷糊糊进了书房,站在杨明那张雕花的木质太师椅前,他还久久回不过神。
   杨明正大睁了浑浊的眼睛,越过老花镜的玳瑁边框,静静地望着他。
   “我这书房怎么样?”他用近乎催眠的语气问,声音更加低沉了。低沉得近在眼前的陈宁生,几乎听不见。
   他这是要和自己谈学问吗?陈宁生心想。说来也怪,几乎所有走仕途的,都喜欢装得有学问。似乎全都认为这两种才能之间有某种神秘的必然联系。
   他有点纳闷地打量眼前高高的花梨木书橱。这里的空间几乎是客厅的两倍,却被直通天花板的书橱可怕地“围剿”了。除了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几乎是间囚室,书的囚室。陈宁生似乎听见近千册的图书正发出可怜的呻吟。可都是清一色的精装烫金版啊。有中国的《史记》《论语》、诸子百家,也有西方的《圣经》《沉思录》《荷马史诗》。无一例外地,全成了面子的囚徒。
   “嗯,书很多,很全。”陈宁生支吾着,勉强回答。又习惯性地忐忑着,踌躇地伸出手去,取下近前的一本《包法利夫人》。书的扉页已经发黄,一看就是经常被翻阅。他想不到杨明竟然会看这本书。他想不出他从这本书里看到了什么。
   杨明摇了摇头,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书不在多,更不在全,而在能不能读得通。现在很多人动不动就硕士、博士,可惜都读不通,全白费……”
   他说着,走到一本厚厚的《辞海》跟前,取下,又坐回自己的太师椅。
   陈宁生的腰弯得更低了,像只煮熟的虾米。
   “你看,像不像?”
   不期然地,陈宁生忽然看见杨明微笑着从《辞海》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黑白色,两寸见方的样子,递给自己。陈宁生接过来,一时有些发蒙,不知是什么意思。又低头细细打量那照片。只见是个年轻女子,二十来岁的样子,小圆脸,尖下巴,眼睛大大的,看上去有几分面熟。他不敢吭声,他已打定主意,在弄明白领导意图之前,绝不再轻易开口。
   “像不像?”
   杨明又催。
   陈宁生开始发急,越急他就越想不好如何应答。越想不好如何应答就越急。十几度的室温,竟又淌了一脊背的冷汗。
   “不光长得像,连姓也一样。也姓陈,耳东陈。”
   杨明又说。
   陈宁生濡湿的后背又升起了阵阵潮热。他感觉简直像到了盛夏。太热了,脑子里一声接一声的闷雷,似乎马上就要下暴雨。正恍惚踌躇,忽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在他脑海里一劈——是陈茉莉,短发时的陈茉莉!没错,这女孩十分像几年前留着短发的陈茉莉。他想到这,便极力忍耐,不让自己去看杨明的眼睛。只有冷汗,如傾盆的暴雨,浇在他湿成一片的脊背上。    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所有的用意。为什么要他去接人,又为什么要请他吃饭。原来他得到的一切机会,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忽而又想起来杨明之前点评过的,说自己智力普通的评语。他说得对。其实他今天所说的,在他第一次拿简历去他办公室时就已经说过。而他那时竟天真地以为,他说的是陈茉莉和自己,有夫妻相,又是同姓。
   他内心翻江倒海,眼睛却还能看见照片上女子正稚气地对他微笑着。他这时又不免心酸地发现,这天真又不乏甜蜜的神情,是她和陈茉莉最相像的地方。
  四
   公文局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谁能想到呢,陈宁生的翻身竟会这样彻底,自己调回办公室不算,还把老婆弄到了公文局的下属单位。陈宁生的老婆,能优秀到哪儿去呢?还是小地方来的。虽说是个硕士。这年头,硕士博士的,听上去是那么回事,谁知道是怎么念上的,说不定还是在职的。这些零零星星、不太友好的议论多数是在陈宁生不在的场合里被传播。但也有好几次,好像春天梧桐树下纷飞的毛絮,紧追着陈宁生的耳朵不放。不过公文局的人没想到的是,小肚鸡肠的陈宁生不但没有计较,反而大度地朝他们笑笑,似乎公文局还另有一个陈宁生,他们说的另有其人。
   陈宁生这种异乎寻常的自信,让公文局的人细思之后,不由得心生忌惧。没过多久,所有这些议论,就像飘在水面的石子,在浅浅的涟漪散尽之后,消失在生活的深水之中。
   没人知道陈宁生的自信来源于何处。除了他自己。
   近两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杨怡然主动打来的电话。有时是在早上他刚到办公室。有时是在傍晚下班前。有次甚至在午后,大家都在躺椅上小憩。他接了电话,语气模模糊糊的,嗓子沙哑。连他都觉出了暧昧,她却浑然不觉,爽爽朗朗地约他晚上一起吃饭。
   也不过就是吃饭。最多还有饭后唱个歌、捏个脚,或者按摩一下颈椎和肩膀。
   她其实是个没有多大意思的人,如果她不是杨明的女儿。陈宁生毕竟也快到中年,在认识她没多久之后,就体悟到了这一点。渐渐和她的那堆发小、初恋、狐朋狗友混熟了,眼见他们围着她敬酒、献歌、吃摇头丸。然后又轉过身私下里合计,哪些话说得不妥,惹恼了她;哪件事暂时不能办,最好提都不要再提。他渐渐看清楚,无非是她需要观众,而他们,需要她的能量。
   他不该瞥见陈茉莉包里掉出来的那只黑白小塑料包的。真的,至少,他不该这么快就瞥见。他们本来还有更多一点的时间。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事实上,自从陈茉莉借调成功、喃喃进了当地幼儿园之后,他便很少在家里露面。每当陈茉莉的目光里露出一点狐疑,他就理直气壮地大动肝火,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你还讲不讲一点道理!陈茉莉便怯怯地收了目光,不敢再说半个字。
   那天,他极偶然地既没有加班,也没有应酬,而是早早回到家,陪喃喃在客厅的沙发上给一本陈旧的《秘密花园》涂色。陈茉莉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家。进门的一刹那,她那只蓝色的托特包倒扣在地上,一只装着单片薄薄的、肠衣样硅胶的塑料包像豆子一样急不可耐地蹦了出来。他能认出来,是因为那是他跑到两条街外一家药店买来的。包装朴素、质地良好,是他每次的“首选”。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到书橱的某个角落里。他这样做,不是出于羞怯,而是不懂事的喃喃曾当着他的面,将它吹成了大大的气泡。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怀里的喃喃差点滚倒在地。他迈不出步子,好一阵,才发现自己的膝盖抖得像两片落叶。
   他记不清自己如何走出家门,如何跨下台阶。而陈茉莉如何在背后沉默,喃喃又如何在惊恐中尖叫失声。“爸爸!我要爸爸……”他没有停下脚步,心里却涌上一阵不期然的悲伤。原来那小人儿还是爱他的。而他,也是爱她的。就连对陈茉莉,此刻也生出一种骨肉分离似的锥心之痛——他早已不再爱她,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爱过她。可他没有料到,她虽不在他心里,却早已成为他心的一部分。然而怪异的是,在他清醒地意识到痛苦的同时,竟也感到了一种轻松——一种得救似的轻松。如同一个溺水者忽然抓住了浮木,或者一个久经围困的人,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他拨通杨怡然的电话时,反复地告诫自己,不能怪我,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是她非要调来此地,她是个贱人,是她害了他——无论如何,他是个男人,他的底线不容僭越!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他在心里大声宣告着,仿佛她就在他面前。
  
   电话很快接通了,她正在闹市区某个精品超市购物。他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就十万火急地催促那司机快点、再快点。害得那司机看见等在门口的杨怡然时,鄙夷地打量了好几眼。她还是一身红。却不是机场乍见下的朱红,而是最近街头到处闪耀的樱桃红。一套樱桃红的棒球服,手臂和膝盖上各有两道闪电似的白光。在她低头将手里的购物袋交给他的一瞬间,他觉得那亮闪闪的白光一下子有了生命,从她的胳膊蹦跳到了他的身上。
   去那个偏僻的湖滨公园,是杨怡然的主意,这次的司机是个年轻且不乏英俊的小伙子。好几次,陈宁生刚抬起头,就瞥见那家伙梗着脖子,从后视镜里射来不怀好意的光。渐渐地,陈宁生便又陷入了熟悉的焦虑之中。他想起远在皖西的父母,想起并不遥远的青春期。他开始感觉腹间一阵由远及近的绞痛,他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小腹。
   她大概看出了他的异样,下车时,忽然伸出手来,扶住他的胳膊。而他一挨着她温热的手臂,整个人便为之一轻,腹痛忽然消失了。
   她对他,是和别人两样的吗?不然她为什么拉自己在她的私人圈子里进进出出?他又不是她的发小、同学,她该避嫌的,毕竟他是她父亲的秘书。当然,他还算英俊。可英俊的又何止他一个?当她挽着他的手臂,走进公园大门时,他苦苦思索着。
   “这么急地找我,有什么事?”她拉他在一张木质长椅上并肩坐了。对着一轮金钩似的弦月,微微昂起脸,漫不经心地问。
   他一愣,一阵犹豫的波涛在心里颠簸起来。他要怎样说呢?直截了当显然不妥,无论如何,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约会。可要从自己如何对她爱慕倾心说起,又似乎绕得太远。况且,他的这种心绪也已经过去了,现在说出来,未免有点心虚。   “也没什么,就是想打听杨局长喜欢什么,下一轮副处就要竞争上岗了。”他轻声道。
   他没请她帮忙,甚至没央求她在她父亲面前说几句好话。而是打探似的问了一个“外围”问题,并且是不卑不亢的语气。他为什么会临阵退缩?他后来才想明白,大概是他对她眼中的自己,还有一点爱惜。他想最大限度地让她明白,他和围着她转的那些人终究还是两样。
   她听着,面无表情,目光却渐渐拉长了,两只冷冷的酒窝在颊边若隐若现。
   他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似乎又看见了幼年时潮濕、阴冷的考场。
   “他喜欢什么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她忽然冷不丁站起来。那语气非常奇怪,有点像吃不到糖赌气的小女孩。又有点像幽居的人,站在窗口等人家放烟花,结果那烟花却是个哑的。
   陈宁生在黑暗里发愣,惶恐自己刚刚一定说错了什么,得罪了她。
   然而不待他说话,她已转身往公园门口方向走。“怎么时间过得这样快?都九点了。”又拿起电话训斥司机,“到哪儿去了,还不赶紧把车开过来?还有好几拨人等着呢!”直到走上马路,才扭过头,看他有没有跟过来。“都是男人,他喜欢什么,你不比我知道?”一辆方形轿车在她脚下停住时,可能是出于怜悯,也可能是怕他继续纠缠不清,她朝他喊了这么一句。
  五
   他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冷不丁一阵清凉的晚风突然海浪般朝他扑涌。霎时,他的脸颊、脖子和整个身体,都好似躺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之中。像一阵雾气,一波秋水,或者,一个不合时宜的吻。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感受着。然而,忽然一个清晰的意象尖锐地戳破了神经,他吃惊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了那张强悍的自以为无所不能的脸,还有那双顽固的不信老之将至的眼睛。他顿时一阵醍醐灌顶——
   谁又能看见自己的衰老呢,如果这风、这雾,还有女人的吻,都和年轻时没什么两样?
   他眼前骤然浮现出那幅让他不愿忆及的图景(事实上,那也是最近他拼命逃避回家,逃避面对陈茉莉的直接原因)。那还是陈茉莉接到借调调令后不久,他们在郊外一家桃红柳绿的“桃花源”宴请杨明。当时,他结了账,穿过曲水流觞的亭台楼院,匆匆地往包间赶。其实他不用走那么急的,陈茉莉还留在那里,外套她自然会替他拿。他边走边心里发虚,竟在寒冬腊月里流了一身汗。果然,他在门口遇见替他拿着外套的陈茉莉。昏黄的灯光下,她如履薄冰地往前走着,看见自己的瞬间,突然神色一黯,背往后一缩。他清楚地看见,杨明的一只手,正轻轻地搭在她一侧的肩上……
  
   进门时,他看见那黑白小塑料包还安静地在玄关的地上躺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大意,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竟然还没有“毁尸灭迹”。
   天色即将大亮时,他从自己的书房走出,对着餐桌旁正在看书的她淡淡道:“我有点事要和你谈。”她听了也不作声,默默地收了书,站起身。他眼尖,在她抬头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一缕惶恐,在她眼中一闪。她还知道惶恐!他不由得心中一痛。也好,说明她还良知未泯!他从没和她提过那张照片,更没有提过“桃花源”里的那只手。整件事过于虚幻,虚幻得像一场梦。叫他想说也无法说出口。
   他还能做什么呢?除了“出走”?就好比家里房子着火,尽了一切法子都救不下。结果就只能任由那房子烧光,自己收拾细软逃出去。
   “我们——还是尽早分手吧!”
   他的声音很轻。他尽力想让自己显得平静,可酸楚的语气却泄露了他的不舍。
   她呆呆地望着他,闪烁的目光露出诧异。她显然没想到他会怎么做。她以为他会拖延,让事情悄悄过去,就像他们身边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多么愚蠢,多么天真!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哀哀地问,语气犹疑如连绵的雨滴。
   这样说,就没意思了!他忽然有点愤恨。难不成她以为他是傻子?可他没吭声,只是静静凝视着玄关地下的那只黑白塑料包。他极力控制着,是谁说的,君子交恶,不动诸口舌。何况整件事是人家做得,他却说不得。
   “你有没有做错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之后,我的仕途一直不顺,每走一步都大费周折。大概就像我妈以前说的,你我八字不合吧!”
   他说完便低下头,静静等她发作。
   她可能是怔住了,她当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白。
   “你是说,我没有旺夫运,挡住你升官发财了?”
   半天,他听见她一字一句地问。
   “可以这样理解。”他冷冷道。
   为了截住可能会有的话语洪流,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趁还年轻,你也用好优长,好好发展自己!”
   她霍地抬头,眼里燃起两簇灼亮的火焰。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到的意思!”
  和聪明人结婚到底还是有一层好处,就是离婚时无须将丑话说透。他想到这里,有点悻悻然,又有点意犹未尽,终于还是站起身来缓缓往玄关走。他想将那物证拿到跟前,好让她看见那“最后一根稻草”。虽然她也知道,这其实也不过是个幌子。
   可他没料到的是,那“幌子”竟也是莫须有的。他走到近前才发现,那黑白色的小塑料包上印着一个褐色的草书商标——“要的火锅”。是新开张的一家店,地址写得很清楚,就在他们楼下。大概是在小巷里穿行时,被撒广告的服务员截住,随手接了放在包里。他顶住陈茉莉讥讽的目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那封口慢慢撕开,是两张竹制餐巾纸,很薄,颜色黄黄的。
   他扔掉那小塑料包时,忽觉心头一空,觉得有点对不住,冤枉了人。不过,这“人”却不是眼前的她。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她。他有点恻然,然而立刻又不无悲哀地想到了第二层——他和她还是到了非散不可的地步。尽管那房子还未燃尽,出走的宿命却成定局。他看一眼她苍白的面色,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星期之后,陈茉莉带着喃喃搬走了。
   陈宁生丝毫也没有吃惊。陈茉莉的自尊,正是他一直欣赏的。倒是公文局一些人,议论说系统给离异干部提供住房,陈宁生大概是为了多弄套房子假离婚。陈宁生听了,脸上只淡淡的,并不回应。
   有那么一阵子,他常接到喃喃打来的电话。妈妈洗澡被热水烫伤了,妈妈在厨房摔了一大跤……陈宁生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电话里传出陈茉莉的呼喝声,喃喃,你在给谁打电话,快过来……陈宁生便将话筒反过来扣在桌上走开。后来他学乖了,一回到家就将话筒提起来挂墙上,谁找都是嘟嘟的忙音。再后来电话就渐渐少了。终于,喃喃不再找他。
   他走在街上,目光不再追逐两边的女人。之前的环肥燕瘦、窈窕旖旎,现在全都失去了色彩与魅力。如果恰巧遇上一个小圆脸、大眼睛的,他甚至会板起脸,任由锐利的目光针刺般划过。似乎她们全都犯了罪,脸上有坏女人的刺青。
   让陈宁生的心情跌入谷底的,是杨怡然渺然不知所往的行踪。从那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单独约会之后,杨怡然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她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像她从未出现过。
   他厚着脸皮给她的“发小”打电话,主动在他们的饭局里“现身”。可杨怡然却好似没看见他。一整个晚上,她像个笑语晏晏的明星。只在中途经过他时说了一句,这家菜真不咋的,下次还是别来了!陈宁生琢磨了一晚,也不能确定这话里有没有双关。杨怡然看上去不像是很有心机的,不过也不一定。她毕竟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就像她突然对某个首饰、某个名牌包包失去了兴趣一样。
  
   临近年底时,公文局一楼的公告栏里贴了一份竞争上岗公示书。那上面一头一尾出现陈宁生和陈茉莉的名字。陈茉莉的职务竟直接定为了科长。“你老婆可比你能干多了。”隔壁办公室脸上长着红斑的副调研员斜着眼睛打趣陈宁生,“小心爬到你头上,让你骑虎难下。”公文局的人听了心照不宣地呵呵一笑。
   陈宁生心里恼恨极了,脸上却不敢伸张。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得罪,谁知道哪只王八后面有深水。
   他和杨明已达成了某种新的默契。不过却不是他之前向往的那种“私人”。用杨明的话说,他成熟了。他也觉得自己更加矜持、得体。无须再挖空心思出点子、拍马屁,甚至送礼。他还有什么好送的呢,一个两手空空的人。杨明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对他的态度愈发和蔼、庄重。
   那天,杨明的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座机上。他以为又有什么秘密的交办事项,刚拿起笔记本想往外跑,就被对方低沉的嗓音喝止住了:
   别过来,电话里交代你几句。
   他立刻噤若寒蝉,拿着话筒的手不自觉地发着抖。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感觉到了,无声地朝他这边望着。
   “这次,你的名字是我最后说服大家添上去的,很有可能被刷掉。”
   他“唔”了一声,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嗓子眼涌上一股甜腥。
   “最近家里的事办得怎么样?有结果没?”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还没有……不过快了,请领导放心。”他心里还在犹豫,话却已经冲出了喉咙口。
   “慢慢来,平稳过渡,把事情处理好。捅出娄子来,没人给你收拾。”
   没等他再次表态,那头的电话已经挂断,他听着话筒里连成一片的嗡嗡声,心虚地觑了眼四周。
   那房子终于即将燃尽,已经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刻。陈宁生明白,这通电话,就是命令他出发的号声。
  六
   陈宁生记得那是个潮湿、闷热的下午。他正在宿舍的单人床上睡午觉,忽然被一阵喧闹声惊醒。他茫然地坐起身,瞅一眼窗外明晃晃的日光,确定不是做梦,也不是闹钟,而是一个陌生的手机来电。我是老宋,听说你网球打得不错,来玩两局?手机那端的人说。他又是一阵发蒙,老宋?哪个老宋?沉默中,那人似乎听出了他的犹豫,补充道,宋思明,你隔壁办公室的。他这才骇了一跳,原来是新来的宋局长,这号码是宋局长的私号,所以他不认识。
   自从杨明被“双规”之后,他就一直心神恍惚,分不清新来的局长到底姓宋,还是姓段。
   他跳下床,跑到衣橱前,翻找那套领口泛黄的网球服。忽然又恍如隔世地想到,这衣服当初还是为了陪杨明打网球买的。临近退休,他突然迷上了运动,他只得硬着头皮相陪。
   这宋局长也真是,自称什么老宋,搞得像楼下的保安。他难道不知道,过分的低调同样惹人注目,因为近似于作伪。
   陈宁生忘不了杨明被抓的那晚,他和新来的杨秘书送他回家。大概有半个月之久,他每晚都要抓着他俩喝得大醉。话题始终围绕一个,对即将失去的权力的哀悼。小杨是新调来的,除了嗯嗯表示附和之外,别无他话。陈宁生就不同了,他不由自主一次次陷入深思,能连续十年稳坐公文局第一把交椅,杨明自然是熟谙上下心理的聪明人,可这却不能让他看清自己的可怜与可笑。而他陈宁生呢,虽智力普通,却对自己眼下的处境知道得很清楚。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得到新局长的信任,现在就得离杨明远一点。事实上,在他的周围,很多人已经这么做了。可他却迟迟下不了这个狠心。
   细想起来,那天,命运曾向他亮过一道警示——和杨秘书一人一边架着杨明上楼时,他抬头看见六楼杨家的窗户里亮着灯。他有点纳闷,杨怡然两年前在加拿大生了龙凤胎,杨夫人常年旅居海外,有谁在那里?他想问,可看一眼睡意昏沉的杨明,还是忍住了。
   杨明说得对,他因为眼高手低,所以命比纸薄,虽然这两个成语放在一起并不是很通。
   事实上,不僅杨明这样说,后来,查完他的财产和近况后,纪委的那位刘处长看向他的目光,也无声地这样说。
   因为他将自己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纪委的面前,他遭到了“杨明团伙”里最严重的打击——两年前调的副处被直接撸掉。可他并没犯任何错误——他不仅没有情人,还离了婚,住在单人宿舍,除了寄给皖西父母的一点钱之外,没有任何不明收支。    他当然知道公文局的人是怎么看他的,还有那位从京城"空降"来的宋局长,那个肥脸阔腮的矮胖子。他和杨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总是一团和气地笑着,热情洋溢地拉住来人的手,哈哈打得震天响。当然不是普通人。好几次,陈宁生发现他偷偷地打量自己,可能也是心存疑惑,分不清陈宁生是真傻还是另有丘壑。和众人觉得陈宁生可恨又可怜相反,他大概认为他可怜又可恨。
  
   陈宁生走到大院操场时,老远就看见拿着网球拍练习运球的宋思明不是一个人,在他旁边站在一个扎马尾的女孩。
   不知怎么,走近了的陈宁生有点失望,那女孩果真只是个女孩,和宋思明一样的圆团脸、黑眼睛,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看样子是他的女儿。
   老陈来了,来来来,听说你网球打得漂亮,快来教我丫头两招,她下周体育考试要达标。
   宋思明的语气热情又高亢,陈宁生却感到一阵可鄙。一方面,他为自己堕落到体育老师的地位感到羞耻,另一方面,他不喜欢小女孩高傲的尖下巴。让他遥遥地想起一个人。
   陈宁生对宋思明笑笑,像急于抖落什么似的就地弹跳了几下,甩出一记漂亮的远球。
   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在场,能谈的当然就只能是学区房、公立学校和儿童电影。陈宁生尴尬之余,很快就适应了对方的谈话方式。与此同时,他也很快注意到,女孩十分聪明,一场球下来,不但接住了陈宁生的几个急杀扣,就连自己刁钻的发球方式,也被她学了几分像。总之并不像她父亲所说的,迫切需要他的指点。
   直到宋思明亲自上阵,两场难分难解的厮杀过后,陈宁生才渐渐明白过来,打球只是个幌子,人家找自己是有事要谈。什么事呢?自然不是公事,不然可以明天放到办公室里谈。可也不会是太过私密的事,私密的事一样不会在这里谈。陈宁生心里的狐疑越来越重,他清楚地记得,宋“空降”来的第一天,就把人事处长叫到办公室聊了一下午。他的那点私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宋思明找他的目的,他却能猜到个大概。杨明出事后,机关大整顿,用人青黄不接,急于踢开头三脚的宋思明,自然是要挥起鞭子,让他快马加鞭,在队伍里率先跑出一段清明。
   为了这个,他至少得对他的近况,或者说思想动态有所了解,也就是平常说的“摸摸底”。
   “听说你现在还单着?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样,有没有意向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结束最后一场比赛,收起球拍往旅行包里塞时,宋思明忽然抬起头,飞快地睃了他一眼,从肥厚的嘴唇里蠕动出这样一句话来。
   陈宁生迟疑了一下,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图。原来是替他物色后院,好让他安心卖命。可这还有什么意义?对他来说,已经都太迟了,一切都不在该在的位置,一切可能都失去了——他已经没有了前程。
   也怪他自己。这几年,他身边一直影影绰绰地有女人,虽然都叫不上名字。他告诉别人自己是单身。
   除了杨明刚出事那一会儿,他几乎想不起陈茉莉这个人。喃喃他也很少见。对他来说,她们不过是一堆残垣与灰烬。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场火灾中烧光了,什么也没剩下。也不能怪他无情,在命运面前,只能如此。谁会在凭吊和追忆中过活?他又不是什么文人骚客。
   他现在整个人都非常淡漠,也不仅仅是对女人。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他对那种情种型的男人,向来有点鄙视。所以现在,除了对前途灰心,倒不感到如何悔恨难过。
   “受人之托,我给你介绍个人。”
   他正在那里想着,忽然听见宋思明又说了一句,只得又弓起脊背,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他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还要再一次把“脖子”伸出去。习惯,一切都出于习惯,他只能这样自嘲。
   宋思明却没有放过他,他勒紧了那条看不见的“绳索”。
   “说来也巧,和你一个地方的,还一个姓。人我见过,长得不错。级别比你还高一点。总之,我觉得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名字嘛,我想想,好像叫什么茉莉……”
  宋思明说完,似乎没有注意到陈宁生脸上的神情。他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便意气风发地背起旅行包,大声招呼那扎马尾辫的女孩:“今天我的任务完成了,明天就看你的了。你要记住,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
   陈宁生在听到“茉莉”两个字的瞬间便石化了。他像被火点着了,而后又被扔进了茫茫深水,一切变得模糊又荡漾。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在水缸里碰壁的鱼,又像一粒被挤压得即将爆裂的浆果。
   这世道得多虚幻,才会和他开这么大的玩笑。这肯定不是真的。
   可黑暗中却有一簇微弱的火焰,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跳跃着。这当然就是真的。他们拿走一切、用光一切,直到它们失去所有的功用,最后再若无其事地还给你。他耳边响起那大提琴般低沉的嗓音。
   半天,他才又勉强看清了四周。太阳落山了,女孩和宋思明已经不见了踪影。可他却突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受人之托,受谁之托?是谁,要把她重新介绍给他?虽然他知道他多半不会回答,或者不会说实话。可这问题,却像只奔跑的猛兽,越来越近地恐吓着他。
   他站在那里,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渐渐地,四周的空气开始幻化成茫茫的湖水,他无声地沉下去、沉下去……
   在他头顶的上空,铅灰的暮色像无数细碎的炭末,正一点一点地掉落。很快,一切都将会被黑暗所覆盖。他久久伫立着,失焦的目光死死盯住近旁的一株老槐树。那槐树很老了,树梢光秃秃的,枝丫上却立着两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乌鸦。暮色里,不相干的人远远一望,会误以为那垂首的鸟儿,正起劲地啄食他的脑袋。
  原载《荆江》2021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其他文献
奶奶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来自一双木匠的手  在院子里,父亲为奶奶备下的棺材已经成形  昨天入冬,今日大吉  柏木的香气里奶奶又老了一岁  悲白发,但让我们感激每一个母亲  生命是仁的,有一份爱就在她那里延续  当她眯着眼睛看见,并不年老的木匠  取出画笔,在棺木上画下碑亭鹤鹿,桃榴松竹  死,在这个时候并不是一个悲伤的字眼  午后的阳光善意地照在她身上  她最后赠与我们的将是一种力量  如善知识
期刊
60后的父辈们,视为经典的文学作品,是《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是《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可是我们这一代,没有经历战争,也未曾感受过上山下乡。人生中最震撼的经历,也就是这个不平凡的2020。儿时的这些读物,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语文课里的读书清单、命题作文的素材库。当我们真正理解它们的经典时,已是若干年后了。   而《哈利·波特》这部当年我们需要偷偷挤时间传阅着看的小说,如今已经出
期刊
丁邦文一  放下电话,柳卫东蒙了。  蒙了的柳卫东,嘴大张,脸紧绷,眼圆瞪,一口气憋在胸腔吸不回去吐不出来,近乎窒息,难受至极。  打电话的人是老张,江北县政法委常务副书记。电话里的老张,声音低沉,语调凝重,只为通报一件事,一件大事:  “老柳,柳主任,你的年龄出了问题!大问题!具体情况,我让小黄和你说。”  江北县政法委与综治办,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同属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老郑领导,日常工作由老张
期刊
忧患   为了在世界华人山水画大赛中获奖,画家从喧嚣的城内来到郊区。画家借住在一个朋友的房子,他要在这里完成他参赛的画作。居住条件虽然是差了一些,但这里安静,日光也不那么强烈,更让人满意的是他居住的木板房门前有一个池塘,里面立着很多高高的蒲草和芦苇,在微风中摇摇晃晃的,散发着一股类似于花儿而又不是花的幽香。而有限的水面上却浮着一层绿色的藻甙和浅黄色的蒲粉合成的颜色,看上去有些像雨后的草地密密绒绒
越接近真相,越……  如果不是用长焦镜头  年过半百了  我还不知道  人间万姓仰头看的  月亮  看起来竟像一只  脏皮球  石灰白的表面  拖泥带水的  还隐约可见  西瓜的条纹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  居然还有瓜脐  哪有什么皎洁啊  更何来月华如练  这让我这个半生为文的  穷酸书生  如何寄托下半生的  万古愁中秋后,荒山独坐  老天把脸拉到  谁欠他八百吊的长度  漫山的小野菊不明白  
期刊
当万物静默如初  在乡村,我喜欢这雾气与河川的纠缠  喜欢点点灯火点缀的矮小居所  喜欢仰望午夜的满天星  在声声狗吠里闪烁不定  习惯了这样的隐居生活  就让我们彼此相忘。在苍茫的人世  离那些人间秩序和世事规则再远一些  离那些暗黑的深渊再远一些  向天空的每一朵白云致敬  不害怕闪电、凄风、苦雨  忘掉曾经的城市、高楼、车水马龙般的喧嚣  静握每一缕清风、山峦、树影  也可等细雨淋湿山坡上的
期刊
低矮的老家  火车从哈尔滨一路向北  见到的事物越来越低  往前倾斜的天空  挨近天空的庄稼  庄稼下的土地  散在土地里的村庄  村庄里慢慢走动的人  人身边懒得抬头的炊烟  接着是坟和墓碑  茅草下酣眠的灵魂  三百岁的故乡  你不是总这样低矮地  躺着吧范六爷之死  大雁刚叼走清明和四月的冷  村头范六爷猝死的消息  又在人心上刮起一阵剔骨的寒风  一个走南闯北勋章无数的老战士  没能迈出儿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