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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彭身居斗室，翻齐白石画册，入神处手舞足蹈，感叹连连：要是生在那个时代多好，给吴昌硕、齐白石做个书僮，磨磨墨，倒倒茶，看他们行笔着色，那真是人生一大乐事，你说呢？
我也入神，老彭性情如此，抱负如此。“那个时代”也大可提前，比如魏晋时代，他能在树下看嵇康打铁，岩上陪刘伶酗酒，隔壁窥王戎钻核。唐代敦煌经生中，当有老彭的前世，否则他当年惊动书坛的一笔章草就来历莫名了；汉简书，掺进他的楷行，神交而迹合，如水中盐，蜜中花……
对于艺术，老彭往往慧眼如炬；对于世故人情，恐怕他免不得要反复擦花镜了。
二
在刘正成《我与书法20年》中，二届中青展是当年轰动书界内外的一桩盛事，在10位一等奖获得者当中，便有彭过春。
当年的10位获奖者，如今大多是书坛名动一方的大腕。老彭则从那份迟到的通知开始，渐渐成为书法界的布衣隐士，当年的书法界同道今天打探起老彭，仿佛在寻问一位民国书法家的下落。
性格的不羁和敢于直言让他收获的是麻烦和是非，烦恼的怪圈遂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在20世纪90年代的若干年里，他几乎没动过笔墨。
他的思维方式是“图像思维”，大概在他的头脑中，水墨淋漓或铁刀起驻的图像是清晰异常的，甚或可以随意聚焦拉伸；对人或事的图像却是卡通加意识流，往往自己苦恼令别人也苦恼。在艺术上，他是磁石，能把许多铁吸过来，在人情世故上，他是铁，会被许多磁石吸来吸去。
己近耳顺之年的老彭尽管偶发“少年狂”，毕竟心境平和多了。回首过往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不过是白云苍狗、草蛇灰线，纵有脉络可寻也毫无意义，唯有墨线刀迹加上情谊缘分，朗朗常新。他曾慨叹过，关键处的两三步，当年如果有前辈加以指点，也许他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我想，那也未必，如果碰见苏东坡或济公还好，若是遇见黄石公或孙武，传他三十六计或兵法，义无反顾奔另一个舞台而去的老彭怕是早就玉碎了。
如果把李白、徐渭、八大、虚谷提炼成数学公式，把老彭代入，当能得出同比例的解。
艺术智商和入世情商之落差形同天壤的艺术家，古今中外不乏成例，中国这类艺术家之所以少有莫扎特、梵高之类极端现象，应该与中国艺术精神中强大的补偿作用和化合作用不无关系。这类“蚌病生珠”的现象或可称之为“痛苦美学”，应是“逍遥游”的注解之一。
艺术是这类艺术家浇胸中块垒的杯酒，反过来坎坷和郁闷则是艺术之剑淬火的油或水。以艺术呈现论，他们艺术面目的轻盈静好与人生际遇的破帽遮额所形成的强烈反差，被鲁迅总结为一个定理——“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而那些反用此定理者，不是艺术杀手即是病毒、骇客。
三
老彭的书、画，当属“清逸”一格，与“雄浑”一路恰成两极，其写意类型的篆刻则介乎两者之间。雄浑者，往往泥沙俱下且俱容，如黄河长江奔雷疾电苍松巨柏，气象骇人。清逸者，清水出芙蓉且对影成三人，如溪流清涧风雨鸡鸣修竹秋菊，怡人心目。在美学世界里，两者不可偏废。然前者偏“浑”，则易有匪气、痞气；后者偏枯，则易有酸气和暮气，这中间的分寸把握微妙难言，两类美学品格的各自高度当以生命力的热度和真诚度来衡量。
20世纪80年代初，“辽宁小行草书风”在中国书界引人瞩目，老彭古意盎然的章草是对这一书风流派的重要贡献之一。上至《平复帖》，下到傅山、无名氏的《字诀歌》，存世可见的章草碑帖，他无不浸淫其中，逐一推敲。章草是其进出“二王”帖学王国的坐标，章草的精神气脉是他书画印共同的底色。
老彭有着敏锐的笔性，笔锋在宣纸上起驻倒伏、顿挫疾涩间，他醉心于力量与速度相摩相荡所产生的微妙而轻盈的力感，他形容是“像芭蕾舞演员足尖立起的刹那”，这是他的笔性和线性的夫子自道，而驾驭它们的节奏则交给呼吸和情绪，这种与神经末梢相连的笔线拥有心电图般的敏感度，结字、章法在它们的牵引下如风过水上自然成文，书家的性情才具在这一过程中显影定形，毕现无遗。
他早年为书坛所瞩目的平复帖类型的章草风格后来逐渐隐退，从陆机向宋克的转变，老彭也许是基于这样的直觉：前者的虫蚀木固然古意斑驳，而宋克笔法的精准丰富、体势章法的随机生变以及与现代节奏的衔接则有更多的余地，这一点吻合他的审美追求。而“虫蚀木”也并未完全被放逐，在他的小楷和印作当中时见端倪。
值得一提的是，在早年，老彭对古碑刻、对王蘧常有过深入的研究，而王氏章草对碑学的融合努力，在他的书风上却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尽管碑帖融合已成显学，“金石气”也已成为中国造型艺术一项重要的美学品格，但在老彭笔下有意无意地加以规避，笔者认为，主要还是性情使然。
对于“金石气”他不可能视而不见，如同对碑学的反复斟酌一样。在他写意型的篆刻中，凝厚高华的金石气证明他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而边款用刀如笔的率意则又做一种反向的制衡。他的底线是：书写性的技术操作和心手双畅的美感体验不容干扰。他心目中追慕的古法古意，不是静穆浑厚的庙堂气象，而是郁郁勃勃且能与古为新的山林之气。
他的山水是黄宾虹一脉，黄氏风格以积复的笔墨效果体现金石气，在他则以帖学行草书的笔势体现酣畅的书写性，学黄取其逸气而舍其金石气。他同样喜欢吴昌硕和齐白石，前者的苍茫高古于他心有戚戚，而吴用笔的浑沦在他看来则不如齐的笔笔可拆又浑然天成、刚健清新。汉简、章草的古朴飞动气韵在其作品舟楫、树石、枝叶的用笔间时时隐约跳动，这使他的画作既渊源有自，又增加了个性化的元素。在画作上，他的繁复性主要体现在用水上，许多淋漓温润的画面效果说明铺水绝非一次而成，或可与“积墨”对称为“积水”，而水法的难度在易于泛滥失度，在于氤氲之间笔、墨、水三者相成而不相犯，从而达成一种阴阳冲和的和谐之境。
他的书画印，如前文所述，在笔者看来乃是“清逸”一格，细加分解则是：古朴、自然、苍润、灵动。其中，“古朴”多源自简帛书章草一类的疏野跃动，而较少取法钟鼎碑版之类的朴拙雄强。“自然”，体现在对理性设计的强烈排斥（这种理性也非其所长），无论书画印，他都放刀直下把笔纵横。“苍润”以苍涩为底，以清润畅快为表。“灵动”则是心手双快之下跃跃飞动的笔势和纡转盘旋的意韵。古朴自然苍润灵动之间，他的书画印形成互补互映的血缘关系，清逸之风从中扑面而来。
四
许多人认为老彭的书法不如过去了。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时代节奏高速运转，受西方美学体系影响，与形式构成、视觉心理学等理论相关联的“展厅效应”“构成关系”等书法新观念催生出一种新的时尚书风，在这种书风之下，老彭的作品显得跟不上时代节奏，与逞奇斗巧，以制作设计为主的作品相比，在视觉的第一感受上，他就落了下风。笔者认为，骏马秋风塞北固然使人气旺，而杏花春雨江南又何尝不令人神往？尤其在喧嚣繁杂、目迷五色的当下，现代人总是经验着由感官的疲劳到精神的疲惫，此时的艺术应火上浇油还是釜底抽薪？我想，两者的相辅相成、互参互补才应是时代艺术的健朗气色。
曾与老彭做过探讨，对于碑学的排斥是否过于“专制”，以至于笔下的书法“民主”气氛不浓？在艺术王国，笔者主张适度的自由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但反对暴力和狰狞。老彭沉思有顷答曰：“也许是，问题很多，慢慢调整调整看……”他心里可能正在盘算齐白石衰年变法时的岁数。在艺术上，他有着足够的平易近人与从容不迫，笔下的线条仿佛是他精心养护的藤萝，每天看看，长快长慢都是欣喜。
在清墨的河流中，他以笔为舟，笔锋起落处，荡开宣纸洁白的静谧…一东风徐来，不亦快哉！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日如其人而已。”刘熙载的话对老彭正合适。
责任编辑：十方
老彭身居斗室，翻齐白石画册，入神处手舞足蹈，感叹连连：要是生在那个时代多好，给吴昌硕、齐白石做个书僮，磨磨墨，倒倒茶，看他们行笔着色，那真是人生一大乐事，你说呢？
我也入神，老彭性情如此，抱负如此。“那个时代”也大可提前，比如魏晋时代，他能在树下看嵇康打铁，岩上陪刘伶酗酒，隔壁窥王戎钻核。唐代敦煌经生中，当有老彭的前世，否则他当年惊动书坛的一笔章草就来历莫名了；汉简书，掺进他的楷行，神交而迹合，如水中盐，蜜中花……
对于艺术，老彭往往慧眼如炬；对于世故人情，恐怕他免不得要反复擦花镜了。
二
在刘正成《我与书法20年》中，二届中青展是当年轰动书界内外的一桩盛事，在10位一等奖获得者当中，便有彭过春。
当年的10位获奖者，如今大多是书坛名动一方的大腕。老彭则从那份迟到的通知开始，渐渐成为书法界的布衣隐士，当年的书法界同道今天打探起老彭，仿佛在寻问一位民国书法家的下落。
性格的不羁和敢于直言让他收获的是麻烦和是非，烦恼的怪圈遂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在20世纪90年代的若干年里，他几乎没动过笔墨。
他的思维方式是“图像思维”，大概在他的头脑中，水墨淋漓或铁刀起驻的图像是清晰异常的，甚或可以随意聚焦拉伸；对人或事的图像却是卡通加意识流，往往自己苦恼令别人也苦恼。在艺术上，他是磁石，能把许多铁吸过来，在人情世故上，他是铁，会被许多磁石吸来吸去。
己近耳顺之年的老彭尽管偶发“少年狂”，毕竟心境平和多了。回首过往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不过是白云苍狗、草蛇灰线，纵有脉络可寻也毫无意义，唯有墨线刀迹加上情谊缘分，朗朗常新。他曾慨叹过，关键处的两三步，当年如果有前辈加以指点，也许他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我想，那也未必，如果碰见苏东坡或济公还好，若是遇见黄石公或孙武，传他三十六计或兵法，义无反顾奔另一个舞台而去的老彭怕是早就玉碎了。
如果把李白、徐渭、八大、虚谷提炼成数学公式，把老彭代入，当能得出同比例的解。
艺术智商和入世情商之落差形同天壤的艺术家，古今中外不乏成例，中国这类艺术家之所以少有莫扎特、梵高之类极端现象，应该与中国艺术精神中强大的补偿作用和化合作用不无关系。这类“蚌病生珠”的现象或可称之为“痛苦美学”，应是“逍遥游”的注解之一。
艺术是这类艺术家浇胸中块垒的杯酒，反过来坎坷和郁闷则是艺术之剑淬火的油或水。以艺术呈现论，他们艺术面目的轻盈静好与人生际遇的破帽遮额所形成的强烈反差，被鲁迅总结为一个定理——“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而那些反用此定理者，不是艺术杀手即是病毒、骇客。
三
老彭的书、画，当属“清逸”一格，与“雄浑”一路恰成两极，其写意类型的篆刻则介乎两者之间。雄浑者，往往泥沙俱下且俱容，如黄河长江奔雷疾电苍松巨柏，气象骇人。清逸者，清水出芙蓉且对影成三人，如溪流清涧风雨鸡鸣修竹秋菊，怡人心目。在美学世界里，两者不可偏废。然前者偏“浑”，则易有匪气、痞气；后者偏枯，则易有酸气和暮气，这中间的分寸把握微妙难言，两类美学品格的各自高度当以生命力的热度和真诚度来衡量。
20世纪80年代初，“辽宁小行草书风”在中国书界引人瞩目，老彭古意盎然的章草是对这一书风流派的重要贡献之一。上至《平复帖》，下到傅山、无名氏的《字诀歌》，存世可见的章草碑帖，他无不浸淫其中，逐一推敲。章草是其进出“二王”帖学王国的坐标，章草的精神气脉是他书画印共同的底色。
老彭有着敏锐的笔性，笔锋在宣纸上起驻倒伏、顿挫疾涩间，他醉心于力量与速度相摩相荡所产生的微妙而轻盈的力感，他形容是“像芭蕾舞演员足尖立起的刹那”，这是他的笔性和线性的夫子自道，而驾驭它们的节奏则交给呼吸和情绪，这种与神经末梢相连的笔线拥有心电图般的敏感度，结字、章法在它们的牵引下如风过水上自然成文，书家的性情才具在这一过程中显影定形，毕现无遗。
他早年为书坛所瞩目的平复帖类型的章草风格后来逐渐隐退，从陆机向宋克的转变，老彭也许是基于这样的直觉：前者的虫蚀木固然古意斑驳，而宋克笔法的精准丰富、体势章法的随机生变以及与现代节奏的衔接则有更多的余地，这一点吻合他的审美追求。而“虫蚀木”也并未完全被放逐，在他的小楷和印作当中时见端倪。
值得一提的是，在早年，老彭对古碑刻、对王蘧常有过深入的研究，而王氏章草对碑学的融合努力，在他的书风上却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尽管碑帖融合已成显学，“金石气”也已成为中国造型艺术一项重要的美学品格，但在老彭笔下有意无意地加以规避，笔者认为，主要还是性情使然。
对于“金石气”他不可能视而不见，如同对碑学的反复斟酌一样。在他写意型的篆刻中，凝厚高华的金石气证明他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而边款用刀如笔的率意则又做一种反向的制衡。他的底线是：书写性的技术操作和心手双畅的美感体验不容干扰。他心目中追慕的古法古意，不是静穆浑厚的庙堂气象，而是郁郁勃勃且能与古为新的山林之气。
他的山水是黄宾虹一脉，黄氏风格以积复的笔墨效果体现金石气，在他则以帖学行草书的笔势体现酣畅的书写性，学黄取其逸气而舍其金石气。他同样喜欢吴昌硕和齐白石，前者的苍茫高古于他心有戚戚，而吴用笔的浑沦在他看来则不如齐的笔笔可拆又浑然天成、刚健清新。汉简、章草的古朴飞动气韵在其作品舟楫、树石、枝叶的用笔间时时隐约跳动，这使他的画作既渊源有自，又增加了个性化的元素。在画作上，他的繁复性主要体现在用水上，许多淋漓温润的画面效果说明铺水绝非一次而成，或可与“积墨”对称为“积水”，而水法的难度在易于泛滥失度，在于氤氲之间笔、墨、水三者相成而不相犯，从而达成一种阴阳冲和的和谐之境。
他的书画印，如前文所述，在笔者看来乃是“清逸”一格，细加分解则是：古朴、自然、苍润、灵动。其中，“古朴”多源自简帛书章草一类的疏野跃动，而较少取法钟鼎碑版之类的朴拙雄强。“自然”，体现在对理性设计的强烈排斥（这种理性也非其所长），无论书画印，他都放刀直下把笔纵横。“苍润”以苍涩为底，以清润畅快为表。“灵动”则是心手双快之下跃跃飞动的笔势和纡转盘旋的意韵。古朴自然苍润灵动之间，他的书画印形成互补互映的血缘关系，清逸之风从中扑面而来。
四
许多人认为老彭的书法不如过去了。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时代节奏高速运转，受西方美学体系影响，与形式构成、视觉心理学等理论相关联的“展厅效应”“构成关系”等书法新观念催生出一种新的时尚书风，在这种书风之下，老彭的作品显得跟不上时代节奏，与逞奇斗巧，以制作设计为主的作品相比，在视觉的第一感受上，他就落了下风。笔者认为，骏马秋风塞北固然使人气旺，而杏花春雨江南又何尝不令人神往？尤其在喧嚣繁杂、目迷五色的当下，现代人总是经验着由感官的疲劳到精神的疲惫，此时的艺术应火上浇油还是釜底抽薪？我想，两者的相辅相成、互参互补才应是时代艺术的健朗气色。
曾与老彭做过探讨，对于碑学的排斥是否过于“专制”，以至于笔下的书法“民主”气氛不浓？在艺术王国，笔者主张适度的自由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但反对暴力和狰狞。老彭沉思有顷答曰：“也许是，问题很多，慢慢调整调整看……”他心里可能正在盘算齐白石衰年变法时的岁数。在艺术上，他有着足够的平易近人与从容不迫，笔下的线条仿佛是他精心养护的藤萝，每天看看，长快长慢都是欣喜。
在清墨的河流中，他以笔为舟，笔锋起落处，荡开宣纸洁白的静谧…一东风徐来，不亦快哉！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日如其人而已。”刘熙载的话对老彭正合适。
责任编辑：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