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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推门进来时,马平川在抽烟。坐吧,马平川说。他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挥手驱散掉面前的烟味。女孩看他一眼,走到对面坐下。办公室有些热,马平川拿过遥控器,把空调调低两度,窗外的副机沉闷地运转起来,风门里咝咝吐出冷气。女孩低着头,目光落在手中的资料袋上,不敢正眼看他。马平川喝了口茶,把嗓子润了润,问她,叫什么名字?他烟抽得有点多,声音里就像掺了沙子。
陈巧,她说。声音很低,说话时,目光在他脸上短暂一扫,又迅速移开。紧接着她的头又低了下去。
马平川看了看,女孩素颜,眉毛也没修,但五官搭配十分恰当,整张脸显得精致、干净。穿着也恰到好处,黑底白点的衬衫,搭条粉色长裙,简单、明快。如此素面朝天的女孩,倒是很少能见到了。形象不错,这是陈巧给马平川的第一印象。但他招的是助理,除形象之外,必须落落大方。后面这项,女孩达不到马平川的要求,她显得过于拘谨。马平川当即就否定了她。

接下来,马平川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学的什么专业,哪里毕业,有什么兴趣爱好,等等。这是他的习惯,也是礼节。对于面试,他有过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毕业于千禧年,从学校里出来,家也没回,就坐着火车到了深圳。找工作花了近三个月时间,天天跑人才市场,排着队投简历。多数石沉大海,偶尔得到面试机会,竞争也是相当激烈。几十个人,像打橄榄球一样,盯着一个岗位死命争抢。负责面试的人居高临下,用咄咄逼人的语气,像审犯人似的,向面试者扔出一个又一个犀利的问题,让他们自乱阵脚。现在回想起来,马平川仍心有余悸。在那三个月中,他饱尝了被拷问的苦楚。因此,他格外注意面试者的感受,无论是打工,还是当老板,对坐在面前的每一位应聘者,他都保持足够的尊重和客气,更何况她是个女孩。
问完之后,是例行公事的一道程序,马平川让她把简历拿出来。她拉开资料袋,拿出一张简历,递到办公台上。她的手有点抖,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向老师递过一份检讨书。马平川拿过简历,粗略扫了一眼。还真是简历,只有一页。除了基本资料,没有别的信息。工作经验一栏里,填着两个字:空白。学历则写着:大学肄业。字是手写的,很工整,算是这份简历上唯一的亮色。马平川把简历退回给她,说,不好意思,你的条件与我们公司要求不符。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拿回简历,放进资料袋里,脸上并无失落表情,仿佛结果早在意料之中,这次的失败,只不过是众多失败中的一次。她说声了谢谢,从椅子上起身,拍拍裙子,就像拍去压在上面的某种重量,整个人突然间就放松下来。没有了那份拘谨,马平川觉得她生动了许多。出门时,她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了。
马平川打开电脑,进了前程无忧网站,打算从招聘资料库中,寻找下一位面试者。几十份简历过滤一遍,没合适的,就关掉网站,打开邮箱,给东莞一家客户发邮件。刚发完,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过来,点开屏幕,是沈伶俐发来的微信,说她和儿子在医院等他。这次是北大医院。他看了下表,五点钟,已经擦着下班高峰期的边。他赶紧起身,把散落在办公台上的文件草草捡成一叠,拿过一块花岗岩做的镇尺,将一天的工作压在了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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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平川下了楼,没走电梯。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像缩水一样,体重锐减二十几公斤,脚底下轻了许多,从五楼到一楼,气都没喘一下。他走到停车区,拉开车门,打着火,趁发动机预热时间,站在车门边,抽了根烟。太阳很烈,白亮亮地挂在西边,工业区弥漫着一股烤焦的味道,杂乱的声音混在焦味里,被风送过来。马平川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拧熄,上了车。
出工业区左拐,是布龙路。转弯时,马平川的目光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他赶紧减速,侧过脸。一个女孩坐在马路牙子上,是陈巧,屁股底下垫着资料袋,双手抱在膝前,眼睛盯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一阵风吹过来,她的头发飞起。马平川踩住刹车,把车停到旁边,降下车窗问她,还没走?她指了指旁边公交站台,说,在等车。马平川问,你住哪里?她说,龙胜村。马平川说,龙胜地铁站附近?她点点头说,是的。马平川说,我也去那里,带你一程吧。
她有些犹豫,但还是上了车。绑安全带时,她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卡扣,将安全带锁好。她有些忐忑,一副怯怯的样子,落在马平川眼角的余光里。但马平川确实只是顺路,并无他想。这个时段,去北大医院,最好的方式就是坐地铁。事实上,自从地铁通到龙华后,他就很少开车进关了。
路面还算通畅,前方一辆白色宝马里,一个小孩站着,把半个身子从天窗里伸出来,对着天空,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马平川触景生情,想到了儿子,心里一阵绞痛。在深圳的这些年,他以打工为起点,先后经历了结婚、创业、买房、生子等人生大事,一路磕磕绊绊地走着,历尽艰辛。最近几年,峰回路转,事业上来了个飞跃,公司成为诺基亚的供应商,订单稳定住了,资产也开始以滚雪球的形式增长。他似乎算得上成功了,可生活就像深圳的马路,时不时给你堵一下子,任你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它变得顺畅。在事业稳定时,儿子却病了,白血病。从医生口里听到这个结果时,他差点晕倒。这相当于直接给了他一张裁决书,无论如何努力,他都是个失败者,与儿子的病比起来,一切成功都已微不足道了。只要一想起儿子,马平川的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他把车子开到边道,减慢速度,想叹口气,可考虑到旁边坐着的是位陌生女孩,又将这口气强行压下了。
车子行至一个三岔路口,路面开始拥堵,前方亮起大片刹车灯的红色,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咬在一起,渐渐停住不动。马平川踩住刹车,等了五分钟。四周响着一片焦灼的喇叭声,让堵塞变得无比漫长。在深圳,堵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马平川有些焦虑,想说说话。这个性格内向的女孩子,也许并不是一个好的交谈对象,但有个人在旁边,总比没有好。他问她,为什么应聘总助这个职位?她说,工资高。他又问,工资高对你很重要吗?她说,非常重要。他说,为什么?她说,我妈病了,需要钱。马平川把车子挂到空挡,拉紧手刹,目光转向她的脸。 什么病?马平川问。
她说:尿毒症。
马平川心里一抖,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这半年,因为儿子的病,他一直在医院里跑,对医院的了解,比家还要熟悉,尿毒症这种病他知道,就是个无底洞。她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为了给母亲治病,大学没读完,不得不中途退了学,把老家的房子也卖了,母女俩开始漂着,两年时间不到,钱就花得差不多了,所以才来了深圳,听说这边钱多。马平川说,都把深圳想象成一块肥肉,可是却没有人想过,肉多狼也多。
几次红绿灯交替之后,路面通了,堆在一起的车辆开始稀释。车子启动的瞬间,马平川做了个决定。他说,把你的简历再拿来看看。她从资料袋里把简历拿出来,递给他。马平川接过之后,没有看,直接把这页纸放进了包里。他说,下周一去公司上班吧。这个消息过于突然,让她猝不及防,她愣愣地看着马平川,惊讶和惊喜同时凝结在脸上。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谢谢。
3
下班时段,进关的人少。马平川上了地铁,车厢里宽松得有点过分,走道两边,一堆座位十分铺张地空着。他走到吊环底下,手伸进环里,握紧,站在那里。在地铁上,他习惯站着,这样方便看窗外。四号线从南至北,将龙华分成两半,一边是民治街区,另一边是羊台山。他喜欢羊台山,任何季节,都是满山的绿色,鲜艳地亮在那里。时间是傍晚,阳光开始变得微弱,像支散乱的毛笔,将那条上山的石板路,肥瘦不一地勾勒出来,路上晃动着一些正在爬山的人影。
马平川有些伤感。半年以前,每个周末,他都会带儿子去爬羊台山。上山之前,儿子会问他,今天谁赢?他说,当然是你。然后他们就开始比赛。每次都是儿子赢。儿子身小体轻,走山路如履平地,蹦蹦跳跳就上去了。那时马平川很胖,一米七三的身高,体重一百八十多斤,肚子上坠着一圈沉重的肥肉,每次爬到一半,腿就开始哆嗦,剩下的路,他不得不手脚并用,一步步艰难地往上挪。儿子轻松抵达山顶之后,会返回来,陪他休息一会儿,再重新划定起点,接着比赛,如此反复。在那条路上,儿子一次又一次轻松地把他甩在身后,取得完胜。儿子喜欢战胜爸爸的感觉,马平川也喜欢被儿子战胜。他愿意以失败者的身份,为儿子的成长贡献一份喜悦。
现在,羊台山一如既往地绿着,而他和儿子爬山的时光,却像是一部到了尾声的连续剧,突然就停住了。马平川的欢乐,也在那一刻停住了。那天他带儿子去爬山,到了山下,儿子突然告诉他,他不想爬了。马平川说,来都来了,怎么不想爬了呢?儿子恹恹地坐在车里,不说原因。马平川哄了好一阵子,嘴皮都磨破了,可儿子油盐不进,顽固地跟马平川对峙着,无论如何不肯下车。马平川生气了,抓住儿子的胳膊,像拎一件东西那样,粗暴地将他从车里拎了出来。马平川说,不爬也得爬,跪都给我跪上去。儿子只好一脸委屈地跟在马平川身后,慢慢往山上走,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马平川很失望,有好几次,他停下来,想发脾气。然而更让他生气的还在后面,爬着爬着,儿子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说,爸,我不行了。
你怎么就不行了?马平川的耐心已经用完,再也忍不住怒火,他猛地转过身,鼓起眼睛,瞪着儿子。正要发作时,儿子摇晃一下,歪倒在地上。马平川赶紧跑过去,将儿子抱起。他发现儿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白如纸,运动衫前面红着一块,两条血迹从鼻孔里挂下来。当时马平川还没觉得有多严重,以为儿子只是倒地时鼻子被撞到了。到了医院,挂号、问诊、抽血、化验,一道道程序走完,最后确诊时,医生拿着化验结果,反复看了好几遍,才郑重地对他说,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你儿子得的是白血病。马平川犹如听到一声惊雷,脑袋里嗡地响了起来。他对医生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他妈怎么可能,你一定是搞错了。医生说,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人命关天,我可开不起这种玩笑。医生把诊断结果写在病历本上,扔给马平川,让他尽快转血液科,配合医生做深切治疗。
深切治疗?扯什么淡!马平川气得想拍桌子。他根本不相信,儿子一直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跟白血病扯上关系?他带着儿子又换了一家医院。还是同样的程序,挂号、问诊、抽血、化验,结果出来,仍然是一声惊雷,这次的医生说得更有把握,他说当医生二十几年,经手的病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他不会错。这时马平川才相信这个结果,他就像通了电一样,浑身哆嗦起来,一秒钟之内,全身上下就被汗水浇透了。过了一会儿,他给沈伶俐打了个电话。接通之后,他握住电话,又不知怎么说好,迟疑半天,才告诉她这个结果。沈伶俐在电话里“啊呀”了一声,手机和声音一起掉到地上。半个小时之后,她仓皇失措地赶到医院。马平川把诊断结果拿给她看。她摇晃一下,扶着墙,就像被抽了筋,软绵绵地就往地上歪。马平川赶紧伸手,抓住她的一条手臂。但她还是一头栽倒了。那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将她抓住。
就这样,儿子病了。世上所有的不幸都一样,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就像个魔鬼,从幽暗中突然闪出来,对着你晃出一嘴白厉厉的獠牙。从那天开始,馬平川的世界变了,儿子的病就像一团巨大的乌云,将他和沈伶俐笼罩着。当然,沈伶俐是最大的受害者,儿子生病之后,她变得极度敏感、多疑、神经质,遇到一点小事,就容易慌乱。她从一位精明干练的职场女性,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妇女。他已经记不起来,她有多久没化过妆了,不但不化妆,连头发也不梳,就那样蓬乱地披着,有时她甚至会忘了刷牙。她的日子越过越草率,只有一件事情,始终做得兢兢业业——每隔半个月,她就会带着儿子,换一家医院去检查和诊断,指望通过不同的医院,得出儿子的病是误诊。她就像个买彩票的赌徒,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等待命运的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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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上,医院大概是唯一公平公正的地方,无论你贫穷还是富贵,高尚还是卑微,只要被这道门吸收,就无可避免地成为病人,穿着统一病服,接受统一治疗。所有的医院都长得差不多,一个红色十字,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代表救赎,同时也是对健康之人的一种警示。马平川从门口进去,迎面是主楼,被阴郁的气息笼罩着,四周停满车子。主楼旁边,有块草坪,是病号活动区。沈伶俐和儿子靠在一起,坐在一条长椅上等他。周围有些人在散步,穿着洁净的病服。这种洁净,让马平川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悲凉。儿子拿着手机,低头在玩游戏。沈伶俐面容憔悴,像个稻草人,了无生气地坐在儿子旁边。她身后是棵玉兰树,一盏灯从树叶间照下来,将破碎的光斑投到她脸上。她的表情也是破碎的。看上去,她比那些病人更像病人。 助理办公室在隔壁,以前是沈伶俐坐在那里。工厂刚开时,沈伶俐都管他什么都不管,等工厂规模起来了,马平川越来越像个老板时,她让人在墙上开了个窗,说是方便交流工作,实则是为了监督马平川。这样一来,马平川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沈伶俐眼里。虽然他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也不喜欢被人窥视,总觉得这窗口就像只眼睛,时刻盯着自己,让他很不自在。有好几次,马平川叫人把窗口堵上了,但过不了两天,又会被沈伶俐给扒掉。后来他就放弃了。女人坚持做一件事时,毅力和恒心是惊人的,尤其当这件事关乎自己的老公时,她们个个都会变成精力充沛的马拉松选手。他没法跟她比拼耐力。儿子病了之后,沈伶俐不再上班,但这窗口仍然让马平川不舒服,就仿佛沈伶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里,时时刻刻都在对他形成压力。
中午很热,马平川没下楼,打电话叫了个外卖。胡乱扒下去之后,抽了根烟。饭后照例犯困,就带上眼罩,在沙发上一躺就睡着了。一觉醒来,觉得办公室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他坐到办公桌前,抬眼一望,眼前多了块绿色。他发现那个窗口已经被拦上,陈巧不知从哪里弄来张油画,挂在了那里。
马平川仔细看了看,是幅充满英伦气息的风景画,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一片幽静树林,小路的尽头,连接着一座古老的庄园,看上去赏心悦目。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这个窗口一堵上,他立即找到了一种安全感。他觉得自己被她面试时的样子骗了,这女孩其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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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职场中,助理被称为高级勤杂工,工作并不复杂,但异常烦琐。以前这职位一直由沈伶俐担任,工厂开了多少年,她在这个岗位上就待了多少年。这么一位久经沙场的老手,也成天忙得像只陀螺,在办公室和车间里团团转,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工作。沈伶俐的忙碌让马平川觉得,助理这个职位,也许是世界上最难干的职位之一。沈伶俐离开公司之后,这职位空了半年多,试用过的人不少,来来去去,一直没有找到合适人选。陈巧到来之后,这种无人可用的局面终于被打破了。陈巧在岗位上熟悉了几天,很快就正式投入工作。她的表现让马平川刮目相看,根本不像个新手,一大堆乱麻一样的工作,在她手底下,就像被一把梳子梳理着,完成得井井有条。处理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她让马平川的办公室也一尘不染,办公桌面永远都是整整齐齐,文件柜里的资料,分门别类地标识了出来,他想要任何资料,伸手就可以拿到。除此之外,他的桌上随时都会摆着一杯热茶。
当天的工作完成之后,陈巧会把他来日的工作也做份计划,让他心里有数,清楚地知道第二天该做些什么。如此一来,马平川的工作,就由被动变成了主动。在此之前,马平川觉得沈伶俐做得不错,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称得上是助理这个职业中的典范。可人就怕对比,陈巧一来,沈伶俐之前的忙碌,多少就显得有些盲目了。马平川十分庆幸,善有善报,这话一点不假,他那天偶尔动一下善念,得来的是陈巧对他的回报。现在一想,他觉得不是他帮了陈巧,而是陈巧帮了他。这个连面试都没通过的女孩,正是他想要的助理。
在陈巧的协助下,马平川的工作效率显著提高。以前一天忙到晚,手里头总有处理不完的事情,现在半天时间不到,他就能将日常工作处理完毕。到了下午,他往往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这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以前忙着的时候,他最大的奢望,是能闲一点。可真正闲下来了,他却发现,过于充裕的时间,换来的其实是空虚。为了让自己过得充实点,马平川学着修剪花草、泡茶、整理资料。这些事情做一遍,往往还剩着大把时间,马平川有时会回家,有时也不想回家。不想回家的时候,就找陈巧聊聊天。陈巧话不多,主要负责倾听,偶尔也会接一两句,每一句话都能接到点子上,让他产生继续聊下去的欲望。
换了个助理,也让马平川换了种心情。这一点,沈伶俐没法给他。沈伶俐在这个职位上时,名义上是助理,实际上是老板娘。她利用这一特殊身份,一丝不苟地约束着马平川的言行,让他变成一个严肃、刻板、无趣的人。那时马平川的工作,纯粹就是一种机械行为。陈巧来了之后,他才发现,工作其实也是有乐趣的。
总的来说,这段时间是愉快的。心情一好,时间仿佛也加快了,刚过完一个周末,转眼间又到了周末。一天的工作顺顺利利地从手上流过,就下班了。马平川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下到三楼时,遇到了陈巧,从楼梯的拐角处突然闪出来,差点与他撞上。马平川问她,还没回家?
嗯,她说,在等你。
等我?马平川有些惊讶,他说,有事吗?
陈巧说,没事,就是想请你吃个饭。
请我吃饭?马平川说,为什么?
陈巧说,不为什么,你中饭吃得太草率了。
马平川笑了笑,说,我一向这样,不饿死就好。
陈巧说,就是看你一向这样,才想让你吃顿好的。
马平川心里暖了一下,员工请他吃饭,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做生意这些年,从来都只有他请别人吃饭。现在回想起来,他创业的历程,仿佛就是由无数场饭局构成。为了让工厂生存下去,他不停地请客户吃饭,请供应商吃饭,请领导吃饭……久而久之,请客吃饭,变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跟生活毫无关系。吃顿好的,听起来是如此亲切,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了。陈巧这话一说出来,马平川就已经无法拒绝了。马平川说,行,我们去吃湘菜。
深圳是美食之城,五十六个民族,天南海北的味道,齐齐整整地聚集在这座城市里。湘菜在深圳占半边天,生意好得不行,大厅里全是人,吃吃喝喝的声音和香辣味混在一起。从这些食客脸上的神态来看,每个人都把吃饭当成人生中一件最重要的事。马平川有些羡慕他们,这才是生活。赚钱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生活都没了,钱有屁用。这道理他懂,可是当他想明白这道理的时候,他的人生已经无法回头了。
马平川坐下来,点了三个菜一个汤。不能喝酒,饭吃得很快。主要是马平川吃,陈巧没怎么动筷子。吃完,时间还早,俩人都没有想走的意思,就坐在那里聊天。工作,文学,足球,国际形势,想到什么聊什么。马平川发现,陳巧其实很能聊,无论什么话题,都能附和两句。说话时,她语速适中,没有废话。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永远不抢话题,马平川聊什么,她就跟着聊什么。这样的聊天对象,让马平川觉得相当自在。 正在兴头上,沈伶俐的微信过来了,问他:在哪?马平川看了下表,七点半,窗外的天空暗了半边,夜色像张网,擦着黄昏的边缘缓缓落下来。马平川将手机摆在桌上,没回信息,这样表示他正忙着。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沈伶俐不会再发。可是今天,她好像有什么急事,接着又发了数条。
马平川的兴致被打断,天就聊不下去了。他迅速回到了现实中。微信的那边,不仅仅有沈伶俐,还有儿子。他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陈巧说,好。陈巧站起来,准备埋单。马平川抢先一步把单拿在手里,走到服务台,把账结了。陈巧说,谢谢你。马平川说,应该我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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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沈伶俐那年,马平川二十七岁,在一家台资厂做安规工程师。那年中秋节,几位老乡组了个饭局,马平川也去了。地点在湘菜馆,马平川最后一个到达。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大多数人他不认识。平时他不怎么下车间,也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上班从不离开写字楼,下班宅在宿舍里,看书,上网,查找资料,要是实在无聊,就打电脑游戏。他是理科生,生命的一半,注定要消耗在电脑里。
马平川刚坐下来,耳边就响起一阵笑声,像风一样拂过来。他转过脸,一位女孩坐在旁边,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看了好一阵子,她说,我怎么不知道厂里有个这么帅的老乡,我叫沈伶俐,你呢?她对着他伸出一只手。
马平川,他说。他把她的手抓在手里,窘迫地握了下。在那次聚会的老乡中,除马平川之外,都来自车间,整天与机器打交道,身上金属味直观地表露着他们的处境。马平川不一样,毕竟天天在写字楼里,身上有种坐出来的优越感,比其他人扎眼。沈伶俐大大方方地问他,有女朋友没有?马平川说,没有。沈伶俐说,长这么帅不找女朋友,资源浪费啊,这样吧,我来追你,都是老乡,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马平川没吭声,脸红着,头低在碗里,专注地对付着一块排骨。这么裸露的表达的方式,他实在难以适应。她长得还算好看,但他并不喜欢她。他理想的伴侶,应该是那种文静、内敛的女孩。沈伶俐显然不是。可是在深圳这样一座快节奏的城市里,爱情的产生,并不一定非得喜欢。
那天饭局解散之后,老乡们组织去唱歌,马平川没去,他不喜欢唱歌,直接回了宿舍。刚洗过澡,听到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是沈伶俐,拎着一只红色塑料桶,站在门口。她说,我们宿舍停水,借你卫生间冲个凉,不反对吧?马平川没说话,站在那里。就在他考虑着要不要拒绝时,她已经挤了进来。她脸上的神情显示,刚才的询问,根本就不是征求同意,而是下达通知。
沈伶俐进了卫生间,打开热水器冲凉。马平川躺在床上,想看会儿书,却无法将注意力放在书上。二十来岁,正是蠢蠢欲动的年纪,卫生间里的水声传来时,他的想象力就像颗子弹一样,将几米之外的那道门,很轻松地就穿透了。一个女人的形象跳出来,在他脑子里不断晃动。这很不道德,可他无法将她从脑子里赶走。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下来,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一团白色蓦然闪出来,让房间一下子亮堂了许多。马平川哆嗦一下,脑袋嗡的一声响起,眼前散发出万道金光,将他对女性身体的那种想象全照亮了。沈伶俐没穿衣服,就那样大大方方地裸着,站在马平川面前。马平川的眼睛像被撞了一下似的,立即把目光移开,但他理科生的理智只保持了两秒种,就崩溃掉了。他们毫无悬念地上了床。
半年之后,马平川被父亲催着结了婚。那时父亲抱病在床,就像一盏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灯。弥留之际的父亲,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看到马平川成家。马平川没法不答应,好在沈伶俐还算配合,俩人到民政局登记一下,酒席也没办,草草就成了个家。回想起来,过程实在有些俗套。但这就是生活。现实的生活,原本就是俗套的,有着一种赤裸裸的粗糙感,没法像电视剧中那样优雅。
三十岁那年,马平川辞去工作,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自己创业,开了家小工厂。那时深圳的制造业如日中天,马平川从代加工做起,一路跌跌撞撞,慢慢有了自己的品牌,事业算是有了起步。后来他们买了房子,安了家,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有一天沈伶俐突然跟他说,她想要个孩子。马平川对此毫无心理准备,没答应。他的意思是,孩子的事先不着急,事业刚刚起步,可以再等等。但等不等不是他说了算。沈伶俐决定了的事,找马平川商量,其实就是向他下达通知。沈伶俐说,我十月怀胎都不怕,你一个播种的怕什么?马平川没办法,只能妥协。
沈伶俐是个急性子,任何事情都讲求一步到位,包括生孩子。到了排卵期,她让马平川就像头种猪一样,必须每天晚上与她做两次以上的爱。她把原本美妙的夫妻生活,弄成了一项让人疲惫不堪的体力劳动。马平川跟她讲道理,要她科学地去想问题,不是有句老话么,欲速则不达。沈伶俐一句话就顶过来:干那事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想着欲速则不达?每次都像个国产发动机似的,五分钟就熄火。
马平川立即哑口无言,只好乖乖服从。好在那时年轻,硬着头皮,也还能撑住。在那几天里,两口子就像两个搞双抢的农民,守着一张床,争分夺秒,不分昼夜进行造子事业。虽然很荒诞,但沈伶俐的方式确实卓有成效,一个月之后,她真的就怀上了。儿子就是这么来的。沈伶俐很得意,她说,谁说欲速则不达?我让它达,它就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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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马平川已经三十八岁,沈伶俐大他两岁,四十,俩人齐刷刷地越过了中年线。他们不再年轻。但沈伶俐一点没变,生儿育女,在她眼里,从来都是项可以速成的工作。她打算将当年的过程再复制一次。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已经度日如年地等了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她每天坐在家里,像个科学家一样,对着日历,精确地计算自己的排卵期。总算让她等到了,今天是第一天,必须隆重对待。马平川和陈巧吃饭时,她连发数条微信,十万火急地将他催回了家里。
马平川一到家,沈伶俐已经冲好凉,衣服也没穿,用条浴巾裹住身体,盘着两条腿坐在卧室的床上。她指了指卫生间,让马平川抓紧时间。马平川冲了凉,回到卧室。沈伶俐毫无顾忌地抖掉浴巾,向他露出一个松松垮垮的身体。她说,来吧。马平川愣了一下,问,来什么?沈伶俐说:救儿子。这次她说的不是生孩子,而是救儿子,就好像这种急功近利的行为,具有比当年更加神圣的意义。 可是马平川感觉很别扭。浴巾从沈伶俐身上抖掉的一瞬间,他发现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身体,居然有些陌生。这让他有些尴尬。这些年,他们的夫妻生活,实际上已经非常的稀少了。生下儿子之后,儿子成为沈伶俐的重心,马平川则一头扎在工厂里,心无旁骛。两口子心不在一块,身体也难以凑到一块。偶尔来一次,也只是为了消耗点体力,各自睡个好觉。儿子生病之后,俩人满脑子都是儿子的病,对性事更是了无兴趣,在肉体上,他们就像两块同极的磁铁,互相排斥。现在,他们必须强行打破这种排斥,让彼此接纳。这种带有强迫性质的房事,让马平川味同嚼蜡,但为了儿子,他还是憋着一股劲,努力完成了与沈伶俐的配合。
完事之后,马平川出了一身汗,有些虚脱,全身上下就像被掏空了,泛着一种无力感。他毕竟已经年近四十岁。听上去,这年龄也许并不算老,但这是在深圳。这是一座年轻人的城市,在他周围,有那么多青春蓬勃的脸衬着,让他无可争辩地滑向了中老年人的队伍。再加上这些年忙于事业,劳心劳力,他确实也老得比别人要快些。儿子生病之后,他老得更快了,两边鬓角已有不少白发。
马平川从床上起来,走到洗手间,草草冲洗了一下,对着镜子,站了一会儿。他注视着自己的脸,有些陌生,这是一张明显可看到时间流逝的脸。他抽了支烟,回到床上,重新躺下,很快就睡着了。他总是在做完爱之后容易睡着。
半夜里,马平川被一双手弄醒。睁开眼睛,看到沈伶俐的脸,鼻梁两边挂着明晃晃的两行泪。她抚着他的裤裆,说,老马,再辛苦一下吧,为了儿子。他知道沈伶俐的意思,他们得再来一次。他当然也想配合。尽管他也知道,这并不科学,但关乎儿子的生死,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生理活动,而是让儿子生命得以延续的一条途径。可是很遗憾,这次他没有成功。他把精力集中到两腿之间,想让那个部位顺利勃起,可那地方就像洞察到了他的动机一样,以疲软之态,顽强地抵抗着他的意志。沈伶俐帮著刺激了半天,那地方还是垂头丧气,没有一点反应。沈伶俐问他,你怎么啦?马平川说,不知道,也许是老了吧。沈伶俐发出一声叹息,放弃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马平川躺了一会儿,盯着黑暗发呆。夜晚在窗外笼罩着,像无边无际的网。他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一些模糊的东西,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这个家,这个房间,房间里的每一样家具,每一个角落,都透着一股让人窒息的荒凉。他再也无法睡去,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把门掩上。他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走到阳台上,咬开瓶盖,一个人默默喝着。他就这么喝着,直到天亮。
9
这几天下来,马平川有度日如年之感。夫妻之间,一旦生理需求的平衡被打破,心理平衡也就打破了。沈伶俐精力不减当年,马平川却急转直下。沈伶俐就像座高山,压迫着他的神经,以至于家里的每一寸空气,对马平川来说,都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好在深圳培养了他的抗压能力,如此残酷的生存环境,漫长的十几年时间,他都熬过来了,沈伶俐的那几天,他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到了周一,马平川早早起床,早餐也没吃,就开着车子去上班。离开小区,就像卸掉了几百斤担子似的,有种解脱的快感。这让他感到不安。在他心里,家曾经是多么温馨的一个名词啊,每天下班之后,最大的享受,就是回到家里,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看书,哪怕是默默坐着,也是种享受。可是儿子生病之后,这个家似乎也病了,就像一枚陈腐的果实,被接踵而至的烦恼逐渐侵蚀,只剩下一个越来越空洞的外壳。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点害怕这个家了。
到了办公室,时间还早,马平川打开电脑,点开一份产能报表,看了两分钟,又关上了。头昏脑涨的,他没法对付那些数字。他在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睛,想休息几分钟。眼皮刚碰在一起,就被粘住了,再也无法分开。他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儿子和他在比赛爬山,儿子爬到山顶之后,又返回来,握紧他的手,带着他爬往山顶。那个健康活泼的儿子又回来了,即使是在梦中,他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他瞬间惊醒,眼睛睁开,看到一片苍白的天花板悬在头顶,瞬间又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中。他发现握住的是手机,不是儿子的手。手机嗡嗡震动着,屏幕上闪烁着一个电话号话。
马平川接通电话,是客户打来的,对方用生硬的语气通知他:公司产品要变更,你们现在的机型即刻停止生产。这消息就像个炸弹,在他耳边重重炸响。开什么玩笑?马平川一翻身,从沙发上爬起来。一款产品的更新,意味着整个生产流程毁于一旦,模具、测试设备、等等,都得从零开始。现在生产的这款产品,是两个月前才开发的,客户当初承诺,这款产品订单量大,至少能维持两年左右。为此马平川买了八台新机器,开了十几套模具,加上研发费用,以及购买相关测试设备的费用,一百多万下去了。这笔投资,至少得半年才能回本。现在还不到两个月,突然宣布停止生产,相当于将他此前的努力连根拔掉,一百多万干净利落地打了水漂。
马平川十分愤怒,想把电话连同那个声音一起砸碎。但他忍住了。这就是商业规则,弱肉强食,他不承担损失,客户就得承担损失。客户是上帝,他斗不过,那边刮点风,他这里就是一场暴雨。他抽了半盒烟,嗓子都烧干了,越抽越烦躁。一家小厂,一年到头,利润撑死也就两百万,其中有一半投入到设备和模具更换中,现金流动性很差,任意环节上一卡,资金链就会断裂。这还不是大问题,资金方面,总能想到办法解决,他有房产,可以贷到款。最麻烦的问题是,两个多月的成品堆在仓库里,客户不接收,就是废品一堆。
马平川让陈巧赶紧去仓库,盘点一下成品库存。半个小时后,陈巧把数据给他。马平川接过来看了下,还有四十多万没出货。他手一抖,烟头掉下来,在手上烫了一下,落在办公桌上。他去掸烟灰,又把茶杯碰翻,水倾洒在桌上,把电脑打湿了。人不顺时,喝口凉水都塞牙缝。他捞过茶杯,狠狠砸在地上,骂了一句:操你大爷的。声音之大,把马平川自己都吓着了,办公室里响着他愤怒的回音。陈巧也吓了一跳,站在那里,脸都白了。马平川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说,对不起,你先出去,我静一静。 陈巧把桌子擦干,地上的碎片扫进垃圾篓,出去了。马平川坐下来,努力让心情平复。工厂开了近十年,天天就是围着一堆破事转,烦透了,有时候,他真想扔下不管。但他也只能想想,人这一辈子,有很多条路可走,但没有一条路是可以回头的,也没有一条路不是荆棘密布。这样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以前没那么容易愤怒,儿子病了之后,心情越来越糟糕,再加上沈伶俐的折腾,所有的愤怒慢慢集中到了一个点上,就像积压已久的火山,达到临界点时,瞬间爆发出来。
中午马平川没吃饭,想睡个午觉,躺到沙发上,眼睛闭了一会儿,睡不着,就睁开眼看窗外。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掉进来,落在脸上,有种火辣辣的灼痛感。马平川也不躲避,就那样让这线阳光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到了下午,有人敲门,是陈巧。她注意到马平川没吃饭,在工业区外面的小饭馆里打了个包。马平川接过来,胡乱扒了几口,骗骗肚子了事。陈巧说,马总,你没事吧。马平川说,没事,天塌下来,也就那么回事。
经过一个中午的冷静,马平川已经将情绪梳理好了。着急也没用,拿出解决方案,才是当务之急。以前的每次订单切换,他都应付过来了。深圳有亚洲最大的电子市场,华强北那些零散的商户,加在一起,就是一股巨大的消化力量。多跑几趟,库存慢慢也能消化掉。当然,前提是低价处理,损失肯定不可避免,但少输当赢,哪怕只捞回一成,也会让他有种赚到的感觉。
陈巧提了个建议,说可不可以在国外找找市场,大学里她学的是国际贸易,对国际几大市场比较熟悉,迪拜的电子市场,是中东地区最大的,目前的状况,有点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华强北。一般来说,在中国已经下线的产品,到了那边,仍有一段时期的生命力。
马平川眼前闪过一道亮光,他赶紧上网,大致了解了一下迪拜的情况,确实如陈巧所说,是个新生的电子市场,辐射着中东以及非洲大部分地区。这两大区域的手机制造业还处于起步阶段,一些相应的配件,比如耳机、外套、钢化膜等等,存在着相当大的供應缺口。不像国内市场,一款产品出来,制造商蜂拥而上,半个月之内,就会出现产能过剩。马平川又查了下签证方面的情况,坐阿联酋航空公司的航班,可以落地签,相当方便。他问陈巧,你英语怎么样?陈巧说,基本的交流没问题。
马平川点点头,说,能交流就好。他关上电脑,让陈巧马上下班,回去准备一下,带上护照,明天出差去迪拜。陈巧有点措手不及,她说,这么快?马平川说,就得这么快,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是深圳告诉他的,他一直奉为人生准则。从创业那天起,他就开始跟时间比赛了,常常工作到凌晨一两点,有时实在撑不住了,就从流水线上拿两个包装箱下来,枕上去就能睡着。他原本以为,等公司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有所改观。可事实上,这些年一路发展下来,公司规模越大,事情也就越多,越杂。他就像进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跑道,必须不断地跑下去,没有终点。
10
迪拜跟马平川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没来之前,总以为是座飘满石油味的城市,遍地高楼,满大街都是暴发户的面孔。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座城市的街面齐齐整整,建筑高低交错,疏密有致,行人步履从容。最奇异的是这座城市里的空气,似乎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大海的湿凉,一半是沙漠的燠热。从城市的繁荣度来看,迪拜与深圳有很多共同点,都是在最近几十年里快速崛起的城市,但是没有深圳那种紧锣密鼓的生活节奏。陈巧告诉他,其实石油业在迪拜经济总量中所占的比重很小,真正使这座城市富裕的,是金融业和正在崛起的国际贸易。
马平川随意逛了逛,这座城市除了酒店和银行,剩下来的,不是购物街就是商业中心。大街小巷里,涌动着各种肤色的人,有种万国来朝的味道。没逛多久他就迷失方向了,后来就跟着陈巧走。
电子市场零散地分布在迪拜湾一带,不像华强北那么扎堆,但商业环境比华强北要好。这里的商人还没学会讨价还价,目的很直观地写在脸上。陈巧带着马平川,一家家一地跑,一家一家地谈。陈巧的表现又一次让他刮目相看,这女孩身上,似乎有种神秘力量,平时不显山露水,到了需要的时候,便源源不断地激发出来。与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周旋,她游刃有余。
一天下来,俩人跑了近百家店面,忙得兴起,中饭都忘了吃。当然,成果也是相当可观,有七成以上的老板愿意接受他们的产品。这让马平川心里的阴云一扫而光,虽然是些散单,但利润比原来要高出好几倍。从短期来看,可以消化掉库存,挽回损失;从长期来看,中东一带的市场可以拓展,为工厂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马平川万万没想到,这次的难关,反倒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他很感激陈巧,要不是受她启发,他绝无可能想到迪拜这个市场。
到了下班时间,这座城市由工作状态转入生活模式。电子市场停止营业,所有店面就像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地关门。马平川突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得找地方吃饭了。俩人转了好几条街,没找到中餐馆。这时他制定的那套攻略派上了用场。他知道有迪拜有个龙城,是中国人最集中的地方,便征求陈巧意见,要不要去那里看看。陈巧也吃不惯中东的食物,闻到味道就反胃。俩人一拍即合,马上打车,到了龙城。果然有潮州砂锅粥店。这也验证了一句话:哪里有潮水,哪里就有潮州人。
马平川坐下来,点了个蟹粥,一盘卤水,几个凉拌小菜。心情舒畅,嘴巴和胃的接受能力也格外强,吃什么都香,就连这里的海风,闻起来似乎也比深圳的要清新些。俩人正埋头吃着,旁边有人问,你们是中国来的吧?马平川说,是。他扭过头,一位脑壳滚圆的中年男人坐在旁边,面前摆着一扎啤酒,他的黑头发黄皮肤,让马平川毫无由来地感到亲切。俩人交谈了几句,立马就凑成了一桌。
圆脑壳是潮州人,在迪拜做贸易已经好几年了,经营手机配件,跟马平川算是同行。同胞加同行,话题就放开了。马平川介绍了一下自己公司的情况,将几款耳机样品拿出来给他看。潮州人选了一条,插在手机上,听首歌试了下音,突然摘下耳机,说,缘分啊。他告诉马平川,他经营的产品中,耳机是主打产品,货是从潮州进的,一麻袋一麻袋装过来,价格低廉,质量却过不了关。他早就想换产品,一直没有合适的供货渠道,现在上帝把马平川送到他面前来了,他得好好喝喝。 这必须喝,马平川立即叫来两扎啤酒,跟他碰起了杯。潮州人一边喝酒,一边向马平川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他想试销他公司的耳机,如果好卖,可以长期合作。马平川脸都笑歪了,嘴上却说,朋友之间,不谈生意,来,喝酒。潮州人说,对,喝酒。他们敞开肚皮,一杯接一杯喝了起来。陈巧坐一旁,不停地添酒。既然是中国城,当然就有中国特色,这里的夜晚也比别的地方要长,俩人一直喝到凌晨两点多。酒喝爽了,生意自然也就谈成。潮州人拍着马平川的肩膀说,兄弟啊,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可交之人,酒喝得痛快,这朋友我交定了。马平川想,不痛快也不行啊,这么多年的应酬,别的收获没有,赚到了一个装酒的胃,对他来说,喝啤酒就是解渴。
潮州人走后,马平川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运气好得有点过头了,在馆子里吃个饭,就吃来了商机,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他将陈巧一把抱了起来,这动作是不经意的,只是想表达内心的喜悦,没考虑她是个女孩。
陈巧也没反抗,就让马平川那样抱住。抱了一会儿,马平川感到手上有一股女性的氣息侵来,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不妥,赶紧将陈巧放下来,说了声对不起。陈巧笑了笑,说,没关系。她确实没在意,马平川的难关渡过了,她比他更加高兴,毕竟这方案是她提出来的。如果他不是老板,没有那层上下级关系,她甚至很愿意让他那样抱着。
11
从迪拜回来之后,马平川体会到了一个名词:时来运转。首先是库存问题迎刃而解,四十万成品陆续消化掉了,由于利润高,不但没有损失,反倒赚了一笔。其次,公司与潮州人的合作通道建了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试售,市场反应良好,潮州人赶紧飞到深圳,与马平川签订了合同。一切都是那么的顺风顺水,就好像幸运两个字,在马平川生活中潜藏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浮了起来。
最让马平川觉得意外、同时也最让他惊喜的是,造子计划启动之后,沈伶俐也从颓废中走了出来,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这个周末,沈伶俐像变戏法似的,做了满满一桌饭菜,都是马平川爱吃的,说是要奖赏功臣。马平川很诧异,我怎么就成功臣了?
沈伶俐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甜甜地笑,让马平川有些不知所措。儿子生病之后,沈伶俐的笑也跟着病了。马平川宁可看她哭,也不愿见她笑。那种像磨牙一般尖锐的笑声,从她牙缝里挤出来时,就像一道墓门被开启,刮起阵阵阴风,让他直打冷战。可是沈伶俐今天的笑,明艳艳地开在脸上,明显是从心底发出来的,笑容里有一股久违的暖意。
马平川坐下来,接过沈伶俐递来的碗筷,开始吃饭。这桌菜做得相当好,色香味俱全,把马平川消失已久的食欲激发出来。沈伶俐已经很久没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了,偶尔走进厨房,只要拿起锅铲,就毫无头绪,不是忘了放这个,就是忘记放那个,就仿佛得了健忘症。这桌家常味十足的饭菜,显示着那个精明的女人又回来了。沈伶俐笑眯眯地问马平川,要不要喝点?
马平川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沈伶俐说,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但儿子有救了。
马平川说,这话怎么说?
沈伶伶说,它没来。
马平川问,谁没来?
沈伶俐指了指肚子,说,大姨妈。
原来是这么回事,马平川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反常。不过他还是很高兴,沈伶俐怀上,意味着儿子的病就有了希望,同时,他艰苦卓绝的造子工作也将结束了。这确实值得庆祝一下。马平川从柜里拿了瓶酒出来,他得喝点。他倒了满满一杯,喝一口,是甜的,不禁感慨万分。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从酒中喝出过甜味了,就好像日子苦涩时,从酒中喝出来的也只有酸苦。
沈伶俐告诉他,月经期已经过去七天,还没来,肯定是怀上了。她说,你别说,你那东西还挺管用。马平川说,哪里哪里,主要还是你的功劳。沈伶俐说,是你的种子好。马平川说,是你的土地好。两口子互相谦让着,让这个冷清已久的家,升起一股难得的温情。这也让马平川意识到,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有个好的女人是多么重要。一个正常的沈伶俐,让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方,立即就有了家的样子。
对沈伶俐的转变,马平川发自内心的高兴,但同时也隐隐有些担心,总觉得这种变化来得过于突然,让他无法相信它的真实性。在深圳生活了十几年,这座城市最大的好处,就是教会了他理性而不是理想地思考问题。一般来说,来得太突然的幸福,大多数情况下,往往是种假象。
马平川的担心很快得到了证实。沈伶俐的正常状态,只持续了三天,就来了个急刹车,在马平川面前硬生生地停住了,就好像是老天故意跟他开了一个玩笑,等玩笑过后,他的生活一掉头,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这天晚上,仍然在和谐的氛围中开启。马平川回到家里,沈伶俐已经做好了饭菜。她把围裙解下来,挂在墙上,从房间里把儿子叫出来,叫他帮着摆放碗筷,盛饭。一家人围着饭桌坐下,连吃边聊天。心情一好,马平川幽默感也跟着来了,讲了个冷笑话。儿子没听明白,让马平川又复述一遍,还是不明白。沈伶俐开始也没听懂,复述一遍之后,懂了,琢磨了一阵子,突然把碗筷放下,离开饭桌,弯下腰,笑得连饭都喷了出来。马平川也放下碗筷,跟着笑。俩人像拉锯一样,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好久才停下来。马平川发现,沈伶俐笑起来的时候,那张脸一下子生动了许多。
晚饭过后,儿子玩手机游戏,打个通关,就进房间睡觉去了。马平川打开电视,看皇马对巴萨的球赛。沈伶俐走进厨房忙了一阵子,清洗完碗筷,就到阳台上浇花。这些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浇过了,儿子生病之后,沈伶俐一直疏于打理,有的已经快要枯死。沈伶俐心情一好,这些花的待遇也跟着变好。她打算让它们复活。她浇了仙人掌、芦荟,正打算浇那盆鹅掌花时,突然“啊呀”一声,手中的水壶当的一声掉到地上。马平川转脸一看,沈伶俐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从客厅里闪过,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从卫生间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马平川,完蛋了!
然后是阵哭声,像滚滚山洪,从卫生间里暴发出来。马平川惊了一跳,以为沈伶俐出了什么事。他从沙发上蹦起来,拖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一个箭步蹿过去,拉开门。沈伶俐面如土色,坐在马桶上,内裤挂在两个膝盖中间,手里攥着一团血迹斑斑的卫生纸。见到马平川,她怒吼一声:你他妈的。手一甩,将纸巾愤怒地扔了过来。马平川伸手一捞,接在手里,鼻孔里钻进一股血腥味。原来是沈伶俐的月经来了。那个梦,就像肥皂泡转瞬间破碎。马平川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沈伶俐用手捂住脸,抽泣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马平川的脸。马平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沈伶俐说,马平川,你真他妈没用。 马平川说,我怎么就没用了?
沈伶俐说,你长那东西,是用来尿尿的吗?
马平川一下就火了,将手里的纸巾狠狠地砸进垃圾篓里。他说,别动不动就人身攻击,两个人的事,你怎么就断言是我的问题?
两个人的事?你觉得我有问题吗?沈伶俐说,你天天喝酒、熬夜,又不喜欢运动,身体就跟台老爷车似的,你还能生出孩子?
马平川说,废话,我要是不喝酒,不熬夜,你来养家?你住的房子,开的车,你吃的喝的穿的,哪一样不得我喝酒喝出来?
沈伶俐说,别跟我扯这些,你是男人,赚钱养家天经地义。
马平川说,男人也是人。
沈伶俐说,我算是看出来了,马平川,你变了,以前你像狗一样,我放个屁你都当成圣旨,现在我说一句,你就顶两句。
马平川说,我长两只耳朵,是用来听人话的,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沈伶俐说,我要怎么好好說话?你好好跟我说话了吗?你他妈的。
马平川索性闭紧嘴巴,不吭声了。吵起架来,沈伶俐倒是没有辜负她的名字,表现出伶牙俐齿的一面,连珠炮似的,让马平川无力招架。可是马平川不吭声,沈伶俐仍不肯放过他。这个坐在马桶上的女人,就像打了鸡血,越来越精神,对马平川从生理上到心理上,进行了一番全方位的攻击。
马平川的愤怒慢慢达到了顶点。他也有脾气,他站在那里,血往上涌,他揣摩着,要不要冲过去,把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摁在马桶上揍一顿。就在马平川蠢蠢欲动时,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他回头一看,儿子站在卫生间门口,揉着眼睛看他。马平川就像哑巴吞黄连一样,将满腔怒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再怎么愤怒,他也不可能当着儿子的面打架。
马平川走到客厅,换上鞋,出去了。外面夜色苍茫,灯火稀稀疏疏,清冷地照着一条从小区里通向外面的路,一些人披着满身的疲惫,正沿着这条小路归来。马平川没地方可去,就围着小区乱转。看到路边有棵树,他走过去,举起拳头,使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了树上。当剧烈的痛感袭来时,他突然间就释然了。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沈伶俐比自己可怜多了,她早已经失去自我,就像个木偶,被一双命运之手操控着,活在儿子的病里。马平川叹了口气,掉转头,无奈地往家里走去。
12
又到了排卵期,沈伶俐重振旗鼓,开始了又一轮的折腾。跟上个月相比,这个干劲十足的女人更加急功近利。马平川一进家门,沈伶俐就抓住他的衣领,像押着一名囚犯那样,将他推进了卧室。她在表达这项生理要求时,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指示了。她说,马平川,拿出点男人的样子给我看看。马平川看她一眼,说,我得先冲个凉吧。沈伶俐眼睛一翻,说,老夫老妻的,冲什么凉,又不是谈情说爱,别浪费时间了,快来。
马平川摸索着,慢慢脱掉衣服和裤子,走到床边,坐下来,打算抽支烟。刚拿出来,还没点火,一只手挥过来,将烟拍掉了。他回过头,沈伶俐一丝不挂,两腿叉开,躺在床上,向他亮出一团模糊的黑色。马平川愣愣地看着,觉得眼前的画面相当突兀、粗俗,就仿佛躺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急于寻求交配的动物,向他散发着一种浓烈的母性气息。马平川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沈伶俐这么一弄,更是一点心情也没有了。但马平川还是上了床,挪到她身后,僵硬地抱着她。抚摸了半天,全无感觉,就像摸着一块生肉。当这项生理活动带上一种沉重的使命时,他对这个身体已经没法产生半点冲动。他说,我有点累,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
不能,沈伶俐说,只要怀上,我一辈子都让你休息,但现在不行,现在你必须把自己变成一头驴。
马平川变不成驴,只能变成一具僵尸。他从沈伶俐身上翻下来,四肢摊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在深圳的这些年,成家、立业、经济危机、民工荒、儿子的病,这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变着戏法,将他掏空了,那个生机勃勃的马平川已经一去不返。他说:我不行,你来吧。马平川的这副态度,明摆着是抗拒。但沈伶俐顾不了那么多。她是个执着的女人,想要做成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达到目的。见马平川没反应,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张碟子。马平川看了下,封面上一名裸女,很是耀眼。他想起来了,那是新婚时,为了增添生活情趣买的。事实上,买来之后,这东西一次也没用过。年轻的时候,用不着,等用得着时,已经没什么机会使用了。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沈伶俐居然还记得这东西。这点马平川不得不佩服,他心想,每个女人的脑子里,大概都隐藏着一个幽深的记忆库,用于收藏她们琐碎的过往。沈伶俐将包装撕开,碟子取出来,插进DVD里,过了一会儿,电视屏幕上开始跳出活色生香的画面。确实很有效果,光是那声音,马平川听着就受不了。他体内的那潭死水瞬间就被搅活了。
完事之后,沈伶俐冷笑着说,马平川啊马平川,看不出来啊,你藏得挺深的。马平川说,你什么意思?沈伶俐把那张碟子取出来,摔在他面前,说,我看你不是不行,你是家里的吃腻了,想吃点野的。马平川无法反驳,铁一样的事实摆在那里,沈伶俐活生生的身体,还不如电视画面。
这几天一过,马平川就像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在体力和精神上,都坚持不住了,两条腿落到地上,就开始发飘,开车时,他连踩油门的力气都没有。沈伶俐也没好到哪里去,排卵期一过,她饱满的热情迅速退去,就像个泄气的皮球,迅速干瘪,变成一个毫无生机的女人。
接下来,又是半个月的等待。日子像被拉长了似的,慢悠悠地往前挪着。沈伶俐成天抱着一本日历,惶恐不安地推算着经期。半个月的时间,她两边的头发又白了不少。然而结果依然是残酷的。这次,老天连玩笑也舍不得开,直接就将冰冷的事实扔在沈伶俐面前——她的月经如约而来了。沈伶俐当即就垮掉了,躲进洗手间里,一声不吭地坐在马桶上,发了半天呆。出来之后,她盯着马平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阴森森的话:你就是个废物。
马平川说,我怎么就是废物了?
沈伶俐冷笑一声,说,你还马平川,我看你马坎坷吧,你裤裆里那东西,倒是一马平川。 马平川也火了,忍让也是有底线的,他是个男人,他的底线就是裤裆里的尊严,现在这种尊严被沈伶俐一再践踏,他的愤怒被点燃了。结婚这么多年,他从不在家里吵架,怕影响到儿子的情绪。但这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回敬沈伶俐:名字是爹妈取的,别他妈拿来开玩笑,你沈伶俐,我也没见你伶俐到哪里去。
马平川一回嘴,两口子就像两只斗鸡那样对上了。沈伶俐咄咄逼人,马平川也不甘示弱,甩出一堆不堪入耳的粗话,迎接着她。结婚这么多年,马平川对她从未如此恶语相向过。这种寸步不让的气势,把沈伶俐也镇住了。马平川越吵声音越高,沈伶俐的气势反倒越来越弱。后来儿子从房间里出来了,揉着眼睛,问他们在干什么。马平川不得不强压住怒火,对儿子挤出一张笑脸。他说,没什么,在讨论工作,这么晚了,你赶紧去睡觉。
儿子转身进了房间。马平川不敢再吵,站在那里,让情绪平息了一会儿。等呼吸顺畅之后,他拿了个烟灰缸,走到阳台上抽烟。已经到了深夜,小區沉浸在浓密的夜色里,对面的楼房被月光照成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地上。马平川有些伤感,这块安身立命之处,曾经给过他许多的温馨,如今却只有凄凉。
马平川不再吭声,沈伶俐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没有再吵。对她来说,吵架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她的目的是解决问题,吵架解决不了,就得换种方式。她对马平川说: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马平川吸了口烟,脸板着,没看她。
沈伶俐说,明天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检查什么?马平川刚平息的怒火,瞬间又被点燃,他说,我又没病。
沈伶俐说,你有病没病,你说了不算,医生说了才算,我不想跟你吵了,你就是当为了儿子吧。
马平川像咽口水一样,把冲到嘴边的狠话咽了回去。结婚十几年,沈伶俐早将他摸透了。两口子吵架,马平川从未赢过。沈伶俐手里永远攥着一样利器,对马平川攻无不克。沈伶俐把儿子搬出来,马平川就不得不将满腔怒火逼回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熄,说,我去。
13
无论什么时候,医院里的人总是很多。几个挂号窗口前面,就像春运时期的火车站一样,拖着几条浩浩荡荡的长龙。马平川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挂上号。然后是问诊,医生是男的,面无表情,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发际线很高,脑门像清代人那样秃出一大块。他草率地问了马平川几句,就从电脑里打出几张化验收费收据,将马平川交给一堆机器了。现在的医生,根本不问诊,象征性地交谈几句之后,就用电脑打堆单出来,将望闻问切的事情,全部交给机器去处理。他们的日常工作,似乎就是依据化验单,将电脑分析的结果写病历本上。如此一来,当医生的是轻松了,可患者越来越麻烦。一个小感冒,几道化验程序走下来,也能跑得你腿脚发软。
马平川就查个不育,结果医生开出的那些单子,硬是让他把所有楼层都跑遍了。性病、前列腺、血液、肾功能等全部排查了一遍。这些检查完成之后,马平川大汗淋漓,累得只想骂娘。最让他尴尬的是,沈伶俐像个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一旁。她虎视眈眈,盯着每一个步骤,生怕他在某个环节上动手脚。马平川觉得有点可笑,同时也为她感到悲哀。儿子的一场病,将她彻底改变了。她在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下活着,觉得整个世界草木皆兵,充满欺骗。
等了半天,结果出来。马平川去找医生确诊。医生拿着化验单,看了一会儿,对马平川说,精子很活跃啊,照这状态,再生三五个也没问题。
马平川松了口气,一颗心放下了。可当他一回头,看到沈伶俐慌乱的表情时,那颗心马上又提了起来。他瞬间意识到,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结果。他没问题,就意味着原因出在沈伶俐身上。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马平川看着沈伶俐,想说点什么。沈伶俐铁青着脸,转身走到楼下挂号去了。
马平川找个地方,坐下来,手里捏着把汗。这时刻,他反倒希望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他毕竟是个男人,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既使没有,在深圳待久了,也让你会有。这城市并不是什么天堂,但绝对是座熔炉。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的,个个百炼成钢。当年两万工程兵南下,用汗水和艰辛,掀开了这座城市辉煌的开篇。如今三十几年过去了,已经有近两千万涌来到了这里,以工程兵的精神,继续着这座城市的辉煌。作为这两千万分之一,马平川早已百折不挠。这么多年下来,能扛的不能扛的,他都扛过了,也不在乎再扛个病在身上。
可有些事情,并不是他想扛就能扛的。两个小时之后,沈伶俐的化验结果全出来了。她拿着这叠打印出来的报告,去了二楼。马平川也跟了上去。沈伶俐坐下来,把报告交给医生。马平川站在诊室外面看着。医生拿着这叠化验报告,像台扫描仪一样,一张张扫过去。扫完之后,把眼镜往鼻梁推了推,问沈伶俐,有小孩没有?
沈伶俐说,有。
医生说,那还好,你的问题有些严重,宫寒。
沈伶俐像怕冷似的一抖,问医生,有治吗?
医生说,积极配合,还是有希望的。
沈伶俐说,得多长时间?
医生说,说不准,因人而异,快则一年两年,慢则五年十年。
沈伶俐粗暴地打断了医生的说话,你别说了,半年我都等不了。
说完她扔下马平川,头也不回地出了诊室。人太多,沈伶俐转眼就混进了人流。马平川在人堆里搜寻好了一阵子,才找到她的背影,他赶紧跟了上去。出医院大门时,马平川没注意到门前的台阶,脚底下突然踩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周围的人哗的一下,就像躲避瘟神一样,从他身边跳开。沈伶俐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没管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马平川爬起来,拍掉手上的尘土,追上沈伶俐。
走着走着,沈伶俐两只脚开始发飘,磕磕绊绊,像喝醉了一样。马平川赶紧跑过去,将她搀住。沈伶俐停下来,转头看着他,说,马平川,我不行了。马平川说,没事的,有我呢。沈伶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对不住啊,这段时间委屈你了。说完,她歪歪斜斜,要往地上倒。马平川赶紧伸手,将她托住。沈伶俐轻飘飘的,像个纸人。马平川有点担心,这个身心都被掏空了的女人,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风吹走。
14
刚入秋就是一场台风,从海边席卷过来,呼天号地,将深圳搅得一片混乱。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两天的风雨交加之后,就平息下来。清洁工人推着小车,清理掉风雨留下的痕迹,城市又恢复了秩序井然的样子。马平川生活中,也刮着一场台风,且平息不了。沈伶俐病了,焦虑症,整个人变得既狂躁又诡异。沈伶俐一病之后,对马平川来说,最让他揪心的已经不是儿子,而是这个行为古怪的女人。儿子的病是摆在那里的事实,长时间下来,不管愿不愿意接受,都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沈伶俐的病,看不见摸不着,发作起来随心所欲,让他防不胜防,就像潜伏在角落的一只蝎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举起毒针,在他心窝里狠狠地扎上一下。
马平川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压垮的人。父亲没读过什么书,却给他取了个很好的名字,一马平川,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生走得顺顺畅畅。可那只是父亲的愿望,实际上,他并非一马平川,尤其是在深圳的这些年,可谓举步维艰。三十岁那年,他脑子一热,辞掉工作就开始创业了。工厂开起来他才知道,看事容易做事难,创业这条路上,每一步都荆棘密布,但他顶住了。他跌跌撞撞,一个坎一个坎地迈过去,让这家小工厂运转起来,他有了自己的小事业。后来他买了房,在这座城市里正儿八经地安了个家。眼看着日子就要就走顺了,却遇上全球经济危机,工厂订单突然断裂,资金链也跟着断裂,工厂转眼间陷入绝境,他的人生又跌进了谷底。好在那时年轻,他凭着顽强的毅力和体力,撑了整整一年,最终从谷底爬出来,艰难地保住了工厂。这两年,工厂发展算是稳定了,他勉强跻身于成功人士之列,可是儿子又得了白血病,让他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他感觉自己就像游戏中的地鼠,上帝拿着锤子,虎视眈眈地站在一边,总是能抓住时机,在他露出脑袋时,给他迎头一击,让他永远龟缩在黑暗的洞穴中。
这就是生活,马平川无法抱怨,只能咬紧牙关,苦苦地与命运对抗着。这十几年来,沈伶俐与他是站在一起的,俩人组成一根支柱,共同承担着生活的重量。现在沈伶俐一病,她不但抽身出来,反倒把自己作为负累加了上去,让马平川成为一根不堪重荷的孤柱。马平川有点乱了,每天晚上都失眠,躺在床上,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能盯着黑暗发呆,等着时间像抽丝一样,一点点从眼前过去,直到天亮。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连班也没法好好上了。坐在办公室里,就像坐在梦中,浑浑噩噩。雪上加霜的是,陈巧出差去了迪拜,那边有款产品出了点小问题,她过去协助潮州人处理,也不知多久才能回。陈巧的办公室一空,马平川心里更加空荡和慌乱。偌大个深圳,他交往过的人数以万计,称兄道弟的也不少,可除了陈巧,他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找不出来。沈伶俐将家里搅得风声鹤唳之后,这位工作上的助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他精神上一个重要的支撑点。哪怕她一天不跟他说一句话,只在办公室里坐着,对他也是一种安慰,这大概就是落水者看到救命草的心理。
这天下班之后,马平川不想吃饭。办公室里有红酒,他拿出来,空着肚子喝了两杯。微醺时,他坐着电梯,到了厂房的顶楼。这个工业区一面靠羊台山,另一面向着石凹水库。水库的另一边,是东莞的地界。他站在楼顶,往前方远眺,两座由改革开放催生出来的城市尽收眼底。马平川觉得很神奇。刚来深圳时,水库那边还是一望无际的荒野,现在已经被密集的楼房占据。城市发展的速度,比人的想象还要快得多。看着看着,酒劲上来了,远处的城市边界与脚底下的楼房一起晃动,他有些眩晕,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楼下。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地面升了起来,像幽灵一样在召唤着他:马平川,跳下来吧,你只要跳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马平川内心出现了两种意志,一种意志对抗着这个声音,另一种则顺从着这个声音。两种意志就像拉锯一样,顽固地做着较量。慢慢地,顺从的那方占据了上风。马平川开始向前移动,一步步走向楼顶的边缘,也是死亡边缘。他脑子想象着腾空而起的画面,既绚丽又悲壮,让他热血澎湃。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手机的震动和铃声就像一只手,把他拉住了。他猛然一惊,停下来,回想着刚才的一幕,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作为家里的唯一支柱,他怎么会有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他跳下去了,儿子怎么办,沈伶俐怎么办,工厂里几百号员工怎么办?如此一想,马平川迅速清醒过来,既然连死都已经不怕,他还怕什么?
马平川接通电话,是陈巧打来的,这个熟悉声音就像针镇静剂,让他那颗浮躁的心,一下子就稳住了。离开几天之后,突然接到她的电话,马平川有种说不出的喜悦。陈巧的声音很焦急,她说,马总,能不能帮我个忙?
马平川问她,什么事?
陈巧说:我妈病得很重,需要住院,我一时赶不回来,想来想去,深圳也就你能帮得上忙了。
马平川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在如此十万火急之时,能以亲人相托,这是一种莫大的信任。在马平川心里,自从沈伶俐病了之后,陈巧也是那个他唯一能信任的人。他向陈巧要了详细地址,挂掉电话就往楼下跑。
15
这地方叫龍胜村,马平川来过,典型的城中村。那次顺路送完陈巧,他独自开着车,在村里转了一圈。深圳所有城中村的面貌都差不多,一条主路两边,穿插着一些充满压迫感的巷子,参差不齐的亲嘴楼像聚会一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墙挨着墙,门对着门。对于南漂者来说,城中村是共有的记忆,马平川曾经也住过好几年,他并不陌生。
陈巧住的那栋楼在村口,视线比里面的楼房要开阔些,门口对着一棵老榕树,密集的根须从枝干上垂挂下来,像张帘子,刚好挡住从西边斜过来的太阳。房子在一楼,不用爬楼梯,对于一位疾病缠身的老人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她的身体显然不适合爬楼梯。陈巧年纪不大,却把什么事情都考虑得十分周全。马平川很欣赏这点,她身上的成熟和稳重,是现在很多年轻女孩所缺失的。
门没锁,半开着,马平川推门进去。一房一厅,客厅很小,进门处摆着鞋架,里边靠墙有张沙发,中间是张折叠式的简易餐桌。这几样家具一放,就没剩下什么空间了。马平川走到房间,迎面扑来一股呛鼻的药物气息,就像到了医院。房中的摆设也像病房,清洁、整齐,床单和被套是军绿色的,床头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两盆绿萝,窗台上摆着几盆养得水灵的多肉植物,让这片简陋空间里有了些生机。一个虚弱的老太太半躺在床上,身后垫个枕头,眉眼之间,跟陈巧有几分相似。马平川叫了声阿姨。老太太一只手撑在床边,把身体支起来,打量着马平川,目光很和蔼。也许是被疾病折磨得失去了力气,她没开口说话。马平川说,阿姨,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