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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是明清时期举行乡试、会试的处所,学宫为古代儒学教官的衙署所在,常与孔庙(文庙)合而为一,今之南京“夫子庙”即是也;河房则是指临秦淮河修建的风月场所。两者本为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物,但在明代,却比邻而居,隔河相对,成为旧都南京的一大人文景观,令人叹为观止。
清初文人余怀《板桥杂记》云:“金陵(南京)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其为艳冶也多矣。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淡烟轻粉,重逢来宾,称一时之盛事。自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百年之久,而古迹寝湮,存者为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捣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此乎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
清代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复有记述云:“贡院与学宫毗连,院墙外为街,街以南皆河房。每值宾兴之岁,多士云集。豪华者挟重赀择丽姝侨寓焉。寒素之士,时亦挈伴闲游,寻莲访藕。好风引梦,仙路迷人,求其独清独醒,殆什无二三也。”
古都之地金陵,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盛誉。自明朝洪武初年在此修建十六楼以处官妓,轻眉淡粉,白门烟柳,冶艳名姝,不绝于史,极盛一时之风流。晚明之“秦淮八艳”如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婉等为其翘楚,更因与当时社会名流侯方域、冒辟疆、钱谦益的爱情纠葛及与南明史事相涉而闻名遐迩,脍炙人口。
河房妓家屋宇精洁,草木萧疏,迥非尘境:各分门户,争妍献媚,斗胜夸奇。常年湖海宾游之士,王孙子弟,莫不于此狎妓吹唱,传呼乐籍,行酒劝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实为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园,消魂之艳窟。每当狎客光临,入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狷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娘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竞陈;定情则目挑心招,绸缪婉转;凌晨则卯饮淫淫,衣香一室,停午则兰花、茉莉、沉水、甲煎馨闻数里;入夜则吹笛弹筝,梨园搬演,声彻九霄。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雄风。
院墙外数十步,有“长板桥”,旷远芊绵,水烟凝碧,回光、鹫峰两寺左右夹峙,中山东花园亘于其前,秦淮河、朱雀桥桁绕于其后,洵可娱目赏心,漱涤尘襟。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河灯画舫,火龙蜿蜒,名士倾城,簪花约宾,携手间行,凭栏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皆寂,游鱼出听,洵太平之乐事。
每当乡试之年,四方应试者云集于金陵,为河房妓家带来了新的无限商机,无异乎在召开着三年一度定期举行的性文化交流会与性商品交易会。举子文士在客居备考期间,时以冶游来排遣枯读八股经书之寂寞;富家子弟更是寄寓娼家,坐拥怀抱,将文章与雅事合而为一,功名与行乐并行而不悖。科考以后,患得患失,内心不免空虚,妓院正是排忧解闷以待张榜的最佳处所。如名未落孙山,则邀三五好友,携二三娇娃,或设宴河房,或荡舟秦淮,春风得意,天上人间,良辰美景,乐事赏心,诚不知世间还有忧愁事。
按理说,贡院与学宫均为古代文化学术之重镇,宣扬文教、培养选拔人才之场所,威严刻板,自不待言;而妓院则是民间流连风月、寻春冶游之处所,花营锦阵,人欲沸腾。两者情调迥异,本质各别,实应势同水火而不能相容。但是,这种表面上分庭抗礼而骨子里幽香暗通、相生相息的阵势,确实具有中国特色,相沿少说也有千年以上历史。唐代长安之平康北里正是其滥觞。唐人传奇《李娃传》中之主人公荥阳公子与京师名妓李娃的爱情故事就是明证。才子与佳人联手演绎的人间至性至情之风流韵事,许多还编成了戏曲杂剧而演遍大江南北,激动着一代代的多情文士与怀春娇娃。似乎在古代的都市建设中缺少了这样一道人文景观,就显示不出其亮丽的繁华。
古代之贡院与妓院结缘,文士与娼妓联姻,于文士可以排遣空虚,激发灵感,获得新的人生体验;于姑家则可以提高文化品位,不尽成为纯粹的销金窟、宣淫洞。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时如两者或缺其一,则文士无风流之可言,妓女无风骚之可品。两者相辅而相成,相得而益彰。
除旧院外,南京秦淮还有三处妓院最为有名,分别为处于贡院对面的沉香街、青溪水汇入秦淮河之处的桃叶渡及利涉桥之西的丁字帘。后者即《桃花扇传奇》中“桃根桃叶无人问,丁字帘前是断肠”之处,为侯方域与李香君悲艳绝伦、闻之断肠的爱情故事的演绎之地。
这一“红灯区”之内的市肆,也与其他商家店铺不同。正如《板桥杂记》中所述:“曲中市肆,精洁殊常。香囊云舄,名酒佳茶,锡糖小菜,箫管瑟琴,并皆上品。外间人买者,不惜贵价,女郎赠遗,都无俗物。正李仙源《十六楼集句》诗中所云:‘市声春浩浩,树色晚苍苍,饮伴更相送,归轩锦绣香’是也。”这些店铺大都服务于妓院与狎客,与其同欢乐、共兴衰,故其所售物品俗贱日用者不多,很难为平民百姓日常消费。
秦淮旧院在清代初年毁于兵火,待政局稍稳又一度繁荣,但已无法恢复旧时的景观。咸丰年间复毁于太平天国战火,致使“江宁省城荒废,秦淮一水,无复箫鼓画船之盛”。清军收复南京后,曾国藩曾经下令“兴之,以规复升平气象。后其弟国荃继任为两江总督,下禁娼之令”。当时安徽全椒有一位薛慰农先生曾写一诗讽喻其事:“六朝金粉久荒凉,才有生机上绿杨。修到秦淮风月长,岂宜飞蝶捉鸳鸯。”据说,曾国荃见了一笑而罢,不再去扫黄“捉鸳鸯”了。又有一位镜澄和尚在旧院的故址修建了一座正觉寺,将一个于迷魂色阵中修炼“肉蒲团”的消魂处所,变为于青灯梵呗中坐习“佛蒲团”的佛门净地。
唐杜牧《泊秦淮》诗云:“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红颜薄命,谁人不知?所谓“红颜祸水”,其实是无能无行之男人的委过之辞。商女泣血所唱,又岂只是亡国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