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安了几个心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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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自多心眼的国度,给你们带来了一些好东西。”一大清早,我就听到楼下有陌生的声音在大声嚷嚷。我认识我们镇所有的货郎,唯有这个声音从未曾听过。
  “货郎先生,您要卖什么?”我们纷纷探出头去,睡眼惺忪。
  “卖一些比珍珠更有用的东西给你们,你们到广场上去吧,我们的摊子摆在那里。”货郎边摇着手鼓,边走边说。
  与邻居们一道,我赶紧穿上衣服,沿着美德街前往正义广场。广场上早挤满了人,我从人群中拼命挤进去,看到几十个异族人被围在中间。我定睛一看,他们除了服饰与我们不同之外,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每一个人都长着好几双眼睛。
  “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你,独眼龙先生,我将给你们带来新的视角,新的眼界,只要你们愿意掏掏你们的钱袋,我们可以把多余的眼睛卖给你们。”货郎先生继续扯着他的大嗓门。
  我看着这些异族人,他们少则长了四只眼,多则长了几十只眼。
  这些眼睛,有些长在额头、脑门上,有些长在嘴巴的两旁,有些长在后脑勺,有些长在袒露的肚皮上,甚至有几个异族人,干脆在头上长出一个梅花鹿那样的犄角,犄角上挂满了咕噜咕噜转动的眼珠子。
  那些大小不一的眼睛,有些深沉而深邃,有些喜悦而灵动,有些悲伤而委屈。我甚至见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头上拥有好几双眼睛,有几只在笑,有几只在哭。
  “异族人,你们为什么要把你们的眼睛卖掉?你们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我好奇地问货郎先生,他长得最少,只有三只眼。
  “先生,你问得很好。是这样,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多余的眼睛只会徒增我们的悲伤。眼睛是泪水的河床,每当我们伤心时,那些眼睛里就唰唰地往下滴眼泪,常常使我们的脸看上去像一个瀑布。”
  “很简单,我们卖掉它们的原因,最主要是为了减少我们的眼泪。”货郎先生说出了作为卖方的理由。
  “作为买主,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大家相继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好处是很多的,我的两只眼的朋友们,还有你,独眼龙先生。”货郎先生再次用手指指到了我们镇的独眼龙秋官先生,他的脸有点红,为残缺了一只眼而羞愧不已。他的职业是帮人算命。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从娘胎里出来,都只会长着两只眼。它们恰到好处,又终归有些遗憾,看不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哪怕你只多长了一只眼,你就会活在不同的世界——
  “如果你的后脑勺多一只眼睛,你走路的时候,别人从后面叫你,你就再也用不着回头了。你节省了脖子的体力,同时还可以显得有礼貌;如果你是去打仗,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在背后放冷枪,你后面的眼睛,会告诉你敌人的方向。
  “如果你的耳朵两边长了眼,你就可以看到比别人多得多的风景,四面八方的风景你都可以看个够。你可以看到野狗挡道,也可以看到麋鹿吃草;你可以看到鲜花开满路边的山丘,也可以看到树木茂密。
  “如果把眼睛装到头顶上,那么恭喜你,你用不着抬头望天,在白天,你将看到日头升起又落下;在晚上,你将看到星辰照耀着大地。——有一个坏处是:在下雨的天气,你头顶的那几只眼将比其它的眼睛要遭罪,雨水滴在它上面,会让它看起来以为是在哭泣。——所以,我建议那些想把它装在头顶上的朋友,同时也购买一副我们配套的眼镜,它可以为其遮风挡雨。”
  货郎先生从摊子上拿出几副眼镜,高高地举起。
  “另外,假如你把它装到你的腹腔里,它可以时时告诉你肠胃是否有毛病,肝胆脾肺是否有顽疾,如果你心脏有问题,也可以立即检查出,甚至你的心偶尔生出些坏念头,它也可以在第一时间提醒你。
  “如果你买了那种长在犄角上的眼睛(我们同时会附送犄角,并且负责安装),那么,我的光荣镇的朋友们,你们从此可以通过它来看到你自己。世界上没有人能看到自己,因为他们的眼睛属于身体的一部分。要想认识你自己,就得佩戴这种眼睛。”那个三只眼的货郎走到他那几个头上长犄角的同类边,向我们推介。
  “我们可以看到自己啊,我们有镜子!”一个女人随身掏出了一面小镜子,我们大家立即也跟着起哄,为戳破了货郎先生的大话而大笑不止。
  “请不要相信镜子,它告诉你的永远是相反的东西。”货郎先生不慌不忙,“你在镜子里看到的左脸,其实是你的右脸;你看到的右眼,其实是你的左眼。况且镜子会撒谎,一如再知己的朋友也会讲假话一样:如果碰巧你的镜子镜面很粗糙、很凹凸,那么,有可能你本来是个矮个子,却以为自己是个英雄汉;你本来是个大胖子,还厚颜无耻地以为本人是个玉树临风的英俊君子。”
  货郎先生说得头头是道,我们一时语塞,被他说服了。我们各自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钱袋,那几天,我们像挑珍珠一样地挑选着眼睛,货郎先生的几个同伴用刀子、钳子把那些眼睛从他们原来的主人身上挖下来,又一一缝合到我们身上指定的位置。
  独眼龙秋官先生买得最多。他首先在与他的独眼对称的另一边,装上了一只,他立即发现他的妻子在从前的日子里对他是何等的敷衍:她每天只化半边脸的妆,只把身体的一半打扮得漂漂亮亮。他狠狠地揍了那个半边脸的女人,直到她半身不遂,卧床不起。
  他耗尽了前半生的积蓄,在每个可能用得着的地方都装上了眼睛。他的手掌中装了一只,以便手臂能更听从指挥;脚踝的部分也安装了,这样他再也不会踢到石子弄断脚趾了。他浑身缀满眼睛,好似一个阔太太浑身缀满了珠宝。
  我只買了一只,用来认识我自己。有天我碰到秋官先生,问起他的近况,他说: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能看清世界,只是,正如货郎先生所说的,我的悲伤增加了很多倍。我因看得太清而痛苦,而当我痛苦感伤的时候,各个眼睛里就汩汩地流出泪来,好比是一个被人扎了无数个孔的橡胶酒桶。”
  “更痛苦的是,这么多眼睛,让我简直无法睡一顿好觉,我闭上了这几只,那几只还睁着,总有很多东西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我同情秋官先生,同时也同情我自己。我本来想买一只眼睛来看清我自己,结果那只眼里全是它的前主人的影子。当我使用它的时候,在我自己的形象上,总叠加着另一个男人的形象。
  (赵元疆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花与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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