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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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曹晟彬风尘仆仆到达后——头重脚轻还分不清东南西北时,即被一辆破车拉往一处黑黝黝的地方了。借着淡薄的星光和车大灯的照射,他辨别出周遭散落着一些房屋。房屋式样大同小异,均为不高的三角屋顶大平房,上头盖着洋铁皮,屋前屋后围着一人来高的围墙。
  过后曹晟彬得知,此地为帕拉马里博郊外的一个仓库区。
  当晚曹晟彬住进其中的一座仓库里。他得自个儿动手,在仓库的空处搭起一张床铺,并架上一顶墨绿色的尼龙蚊帐。蚊子又大又稠密,随便在空中一划拉,便能撞着十几只。小吴过来说,四只角都得点上蚊香。曹晟彬不解,问道,挂上蚊帐了,还要点蚊香?小吴一脸不屑说道,这儿可是南美洲哦,你都没听说过的啊?!
  第二天曹晟彬醒时,日头已经老高。那位小吴,早已不见踪影。曹晟彬在煤气灶上弄了点吃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仓库围墙的铁门,一番探头探脑过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跨出了门槛。附近几条小马路,植物疯长,不见人迹。天空无比空旷,是那种从未见识过的空旷,广袤无际,上头没有任何参照物,蓝得耀眼,显得很不真实。曹晟彬对那一株株的仙人掌产生了兴趣。这地儿的仙人掌足有三层楼房那么高,开着鲜艳的黄花朵。曹晟彬心想,自己老家的仙人掌都是栽在花盆里的,而这儿的仙人掌,俨然就是一棵棵巍峨大树嘛。
  第三天是个落雨天,曹晟彬没有出去走动。他待在铁皮盖的仓库里。那雨铺天盖地,雷霆万钧,震耳欲聋。在曹晟彬的感知中,那时节的铁皮屋犹如行驶在波涛汹涌大海上的一艘船只,摇摇欲坠,焦头烂额。曹晟彬走到窗前,但见外头的雨线如麻绳般粗细,速度极快地砸下来,整个儿天地一派白茫茫。
  第四天为周末。曹晟彬发现这一区域的马路上,有不少车子驶过,另外还有一些人骑摩托车或脚踏车的。曹晟彬早早跑到大门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心想,这些黑人的造型还真不赖。他们随便那么一站,抑或就骑个破车吧,便显范儿了,形同一座座乌木雕像。
  这些黑人在周末跑到这片区域来干吗呢?曹晟彬后来搞清楚了。原来,这一带除了建有仓库外,另外还有几幢不同用途的建筑物。那数幢房子从外观上来看,区别不是特别大,只是要小些,精致些,院落自然也小巧玲珑,里头的花花草草修剪得相当整洁。
  这类房子,是当地某些部落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
  有一幢这种类型的房屋就挨在曹晟彬所住的仓库旁边。曹晟彬登上那架户外铁楼梯,在拐弯的平台上,便可看见对面房子的院子,还可通过房屋窗口见到里头的情景。
  这天的黑人们,穿戴得整整齐齐,都是一家子一家子过来的。男人大多穿衬衫、西裤;女人们穿上传统的连衣裙,花色较为艳丽;小孩子们天真活泼,尤其是那些小女孩,个个花枝招展。门口那间矮屋子,不知从何时起,已成了小卖部,出售饮料及糖果什么的。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在院子里寒暄、攀谈;小孩们喝饮料、吮棒棒糖,跑来跑去。
  他们进屋后没多久,无论男女老少,便都安静下来了。整个儿气氛,于骤然间截然不同了。连曹晟彬这个局外人,也立马感受到了。这或许就是宗教的肃穆气氛吧。然而,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宗教仪式呢?这一点曹晟彬自然是没法弄明白的。
  曹晟彬那天所见到的宗教仪式场面,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也归不了类。此地的这些黑人,祖先是被荷兰殖民者从非洲贩卖到这儿来的黑奴——漂洋过海的黑奴们说不定就把非洲原始部落的某种原始宗教仪式给带到这儿来了。故而,这种宗教仪式在曹晟彬看来,显得很是诡异和不可理喻。
  仪式开始后,台上出现了几位身穿长袍的老男人(长者),他们一个个轮流说话,拖腔带调。底下的人一律站着(没有座椅),抬脸看着台上的人,很专心致志。台上的动静越来越大,轮流说话的老男人们,现在开始轮流手舞足蹈了。那舞蹈的幅度颇大,大有张牙舞爪的阵势。曹晟彬注意到,他们跺脚的时候特别用力,咚咚响。台下的人唱起柔软的歌曲,这柔软的歌曲与台上的夸张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判若两重世界。
  台上其他老男人一个个退下,留下一位颤巍巍的老男人。面对底下苦难的芸芸众生,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麦克风前,开始小声说话。曹晟彬待的地方有一定的距离,故而完全听不到那位超级老男人所发出的声音。曹晟彬是通过老男人嘴巴的嚅动,判断出他在说话的。更为绝妙的是这位老男人的“舞蹈”,他在众人的合唱声中翩翩起舞,且不说那“舞姿”的怪异,就是他那身段,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其身段却如剔了骨般酥软,如风中摇摆的杨柳枝,如书法里头的狂草体。
  这样子一来,原子弹般强力的效应呈现出来了。但见底下有人像根面条似的滑倒在了地上,隔一阵子又是一个……可始终没见有人搭理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整个程序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一茬一茬割麦子似的。那些黑妹倒下去的时候,曹晟彬好生心疼,免不了发出一声又一声叹息。
  仪式结束时,剩下的人已非常有限。除了一两位中年妇女外,其余的均为身壮如牛的男人。这些人开始卖力干活,搬动那些倒地者。他们一人抬头一人搬脚,吃力地将他们移到长条椅上。这其中有些倒地者,刚一触碰到他们,他(她)立马撑起身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有些则不然,完全像是一头死猪,任由他人搬来搬去。
  大概过了个把时辰吧,那些原先“沉睡”过去的人,便陆陆续续地从长条椅上爬起了。他们伸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恢复了原貌。过后,这群人有说有笑地从屋子里出来,拖家带口,相互道别打招呼,好像刚才的那一幕压根儿就不曾发生过似的。
  第五天,有人在大门外敲门。曹晟彬过去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位黑人男子,他将曹晟彬拉到一旁,从裤兜里掏出一管钢蓝色的手枪。曹晟彬吓得脸色煞白,慌乱中倒是没忘举起双手的规矩,用意大利语向他求饶。黑人男子倒是听懂了(或许是从他的神态上看出来的),脸上露出笑意,拍拍曹晟彬的肩膀,一边说话一边打手势。曹晟彬总算脑子开窍了——原来人家并非要他这条小命,而是想把枪兜售给他呢。
  第六天又有一位黑人男子在大门口敲门。这次是小吴头天交待过的,说明天有黑人送鳄鱼过来,叫他给钱收下便是。曹晟彬把门打开,一手交钱一手接货。鳄鱼的尖嘴巴已被胶带纸给封住,身上绑着铅丝。在仓库楼梯下的铅丝上,悬挂有二十几张鳄鱼皮。这二十几条鳄鱼的肉,都被小吴“葱爆”吃进肚子里去了。小吴头天晚上对曹晟彬说,鳄鱼肉壮阳补阴,去妓院前得吃顿鳄鱼肉。   2
  对曹晟彬的到来,小吴是怀有一定的敌意的。小吴把曹晟彬从机场接到仓库后,仅有一次带他去城区兜过,曹晟彬买了烟和生活日用品。其余时间,小吴就把曹晟彬“晾”在仓库里。小吴说,我要赚工资吃饭的,得起早摸黑,你就在家待着好了。小吴也的确是那样子做的。往往一大早,曹晟彬还在梦乡里,小吴即开着那辆不晓得已过几手的面包车跑出去了;有时天没黑透、有时黑透了,他才开着那辆摇摇晃晃的破车进院子,车灯直射过来,院里的几棵树木被映照出一片惨淡的白光。小吴从车上下来,嘴上嚷道,这他妈的不是人过的日子,腰骨都累断了!
  有一次小吴问曹晟彬,欧洲不好么?曹晟彬想了想后说,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吧,反正我没混好。小吴眼睛斜在曹晟彬脸上,他说,你在那边遇上什么事啦?曹晟彬摇头说,那倒没有,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不会闯祸的。曹晟彬说过后甩了根烟给小吴。小吴拿烟在手表盖上顿了顿,点着后他说,混口饭吃的地方多了去,你怎么想到跑这苏里南来的?一般情况下,没命案在身,怕是不会从欧洲跑南美来的吧。
  曹晟彬起身上厕所。他对小吴说,对不起,水喝多了,我先去撒尿。厕所极其简陋,在仓库后头,周围遍地野草,有只山龟一动未动地趴在地上(小吴从黑人那儿买来的)。抽水马桶的水箱没盖子,曹晟彬放水时,水箱里头突然跳出两只浅绿色油蛙,身躯瘦长,十分敏捷。有只油蛙恰好跳到了曹晟彬的小兄弟上,吓得他叫了一声妈。两只油蛙训练有素,待水箱水满上后,复又跳回水箱里去。看来这水箱成它们的根据地了。
  曹晟彬回来对小吴说起油蛙的事儿。小吴仰靠在靠椅上,脸面朝向上头的洋铁皮屋顶说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要搞清楚,这儿是南美洲哎,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的。曹晟彬点头。他说那天到机场,飞机停下来后,我还纳闷,这飞机怎么停到汽车站了?就是汽车站的楼,我看比这儿的航空楼规模还要大些吧……
  小吴打断曹晟彬的话头说,你和丘老板是什么关系?曹晟彬说朋友关系呀。小吴再问,到什么份上?嫡亲不嫡亲(铁不铁)?片刻后,曹晟彬回话道,还可以吧,你说特别好,那也是没有的,我和他好多年没碰面了。小吴从靠椅上撑起身子问道,你说说来龙去脉,他怎么就让你来苏里南了?曹晟彬说我给他写信,想到他那儿,他说法属圭亚那属军事区……我也不晓得那里怎么会是军事区,他说签证很难签下来,说苏里南这边签证松些,我就来苏里南了呗。
  法属圭亚那是属于军事区的,境内有个库鲁航天中心,欧洲的什么东西都运到那儿发射。小吴一副老马识途的口吻。
  这座仓库,便是法属圭亚那的丘老板与那边的两位股东租赁下来的。当时他们从中国义乌运出十数个集装箱的货,准备在苏里南做小商品批发生意。但这一炮打哑了。小吴便是那个留守人员。据小吴说,起初老板还给他开工资的,到了后头就断档了。其中一位股东老板给小吴打电话道,那一仓库的货,你拉去卖就是了,工资就从货款中扣呗。小吴于是买来一辆旧面包车,再从黑人手中买了一本驾照,干起了“跑货”的行当。
  照这样看来,小吴对曹晟彬怀有敌意或者说不爽,可说是有理由的。首先小吴原先并不认得曹晟彬,虽说小吴也是鹤城人,是老乡,但这层关系比一张纸还薄,构不成任何友谊基础;其次,这一点最要紧,曹晟彬是丘老板的朋友。曹晟彬尽管怎样对小吴解释说他和丘老板仅一般朋友关系,但小吴是不会相信的。小吴心想,丘老板把这个人派来的目的无非两个,要么是监视他,要么是夺他的饭碗。
  他们两人的这种僵持关系,有一天被撬动了。
  只不过,那个过程一波三折,有点儿曲里拐弯吧。
  那天小吴没跑货,在家歇着。下午他接到一个电话,有位广东老板要买六束塑料花,要他直接拿到公墓插花瓶上,另加小费。小吴放下电话骂骂咧咧,边穿鞋子边问曹晟彬道,要去给人上坟,你去不去?曹晟彬说,去。
  苏里南这个国家的人口结构,其中印度裔占百分之三十三,印尼裔占百分之十三;其他大多为黑人和印第安人;华人的比例比白人还要高,占百分之三。而华人中的绝大多数,均为广东东莞一带人氏。这些广东华人在苏里南已有一两百年历史,扎下了根,拥有自己的华人墓园。小吴那天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华人墓园。
  小吴分别给六座坟墓插花的时候,曹晟彬便四处走动——他东张西望,稀奇得不得了,没想到在这么一个天涯海角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处规模相当的华人墓园!曹晟彬在墓园里头流连忘返,一个坟墓一个坟墓地看过去,脑子里面天马行空,想像着墓主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他们不平凡的人生道路。就这样随意转悠着时,他的眼睛突然被几个字眼吸引住了。他再仔细看了一眼那墓碑上的字,没错,千真万确就是这么一行字——曹康麟之墓,祖籍中国·浙江省鹤城县。曹晟彬不禁大呼小叫起来,这是我大伯的坟啊!小吴从那头过来,没好气地说道,在墓园里乱叫,小心被人揍哦!曹晟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是我大伯……我大伯叫曹康麟……我爸就是康字辈的……一直说、说他去了南美洲,原来、原来他就在苏里南啊……
  上车后,曹晟彬仍然显得有点小兴奋,嘴上嘟囔道,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啊……小吴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个坟墓么,又生不了财。曹晟彬说,这还不凑巧呀,世界那么大,一个人太渺小了,我和我大伯时空隔那么遥远……可是、可是,我却和他碰上了,你说这不是奇迹么!小吴懒洋洋说道,拜托,你碰到的是一座坟墓哦,又不是活人,要是碰见一个有钱的主兴奋一下还说得过去,你这算什么呢?这苏里南有座你们家的坟墓,能说明什么,又有什么用?!话不投机,曹晟彬不再吱声了。
  过后,曹晟彬小心翼翼问小吴,我们鹤城人……在苏里南的多不多?小吴偏头反问道,你什么意思嘛?曹晟彬欲说还休,摸了摸脑袋。小吴道,这儿鹤城人有是有一些,你是要搬到他们那儿去住?曹晟彬赶紧摇头,说不是那回事儿。小吴说那你问这干吗?
  曹晟彬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说,我是想……如果能找到跟我大伯认识的人,那就好了。小吴说,这恐怕难,他那个年代的人,就算有人还活着,差不多都成废人了。再说,在苏里南,鹤城人大多是新华侨,都是最近几年进来的。曹晟彬说,你帮我打听打听看,我请你吃饭。小吴摇头晃脑道,我真不晓得你是图什么?就算有人认得你大伯又有什么意思?   一日,小吴跑货回来尚早,便对曹晟彬说,要不领你出去转转?他们去了一家汽车修理铺。这家大树下的修理铺,是由一家鹤城人开的。他们家的分工是,父亲和大儿子干活,在车肚子底下钻进钻出,手拿扳钳螺丝刀什么的,全身泥猴一般,脸面如大花猫;母亲腰间系围裙,身影老在眼前晃动,她有忙不完的家务事,还得时时喝斥两句那些顽皮的小孩。那群小孩,个头阶梯般递进,一个连接一个。两个大点儿的女孩子,分别躺在两张吊床上,相互窃窃私语,自成方圆,悠哉游哉;几个小的,与几条杂狗搅在一块儿,人欢狗跳。曹晟彬到头来都没搞清楚他们家到底是六个还是七个小孩。
  小吴对男主人说道,他是卡宴(“卡宴”为法属圭亚那省府)丘老板的朋友,想找事情做。女主人接嘴说,在苏里南打工不出头的,工资太低了。人家都要想办法去欧洲,你怎么反倒要来南美洲呢?这边的经济太差了噢!曹晟彬低下脑袋说,我自己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反正来了,就不多想了,看看有什么小生意好做。小吴道,很难的,排个场没那么容易的。要不依我看,就到老廖这儿来学修车好了,学门手艺总是好的嘛。那叫老廖的摇头道,我这小庙容不了佛的,办法总有的,慢慢来嘛,上有天堂,下有苏里南,在苏里南饿不死人的啦。那些黑鬼,整天不做事,吊床挂在树下,蹬两脚就有果子掉下了。这热带就这点好,地里自己会长东西,再没钱的穷人也饿不死的。
  晚饭时辰到了,女主人招呼他们在这儿吃饭。曹晟彬吞吞吐吐说道,我和吴私说过的,要请他吃餐馆。老廖道,就在这里吃便饭吧,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能省就省吧。小吴道,就在老廖这里吃吧,你不是要打听么,等下问问老廖看。
  女主人从屋里搬出一张折叠式小桌子,四张矮凳子,而后端上几盘家常小菜,清清爽爽。老廖从冰箱里提出两瓶啤酒,一只手一瓶,一步三摇地晃过来。这种啤酒瓶,样子有点儿像炮弹,深棕色,与大瓶装的可乐大致相等。老廖父子、小吴、曹晟彬,四人分四边围小桌子落座。老廖打开样子古怪的啤酒,分别给每人带把的玻璃杯子满上。老廖道,这苏里南什么物资都短缺,差不多没个像样的工厂,可这啤酒厂,倒是远近闻名的,早先荷兰人办的,一直到现在,这啤酒的质量还是响当当的。
  四人举杯灌下一大杯啤酒。
  曹晟彬打了个嗝,鼻腔里头冲出一股浓烈的啤酒气。他觉得这啤酒确实口感不错,冒上的麦芽发酵气味冲劲大,爽。
  这方小天地,因有一棵大树罩着,特别凉爽。这棵大树有多大?简直无法形容!树冠的覆盖面积足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枝繁叶茂,一丝一毫太阳光都投照不进来。该树的特征还不在此,它的特征在根部。也不晓得这是一棵啥树,根茎部位特别发达,一根根坚实有力地扎进泥土,排列成形,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堵由木棍组成的墙体。
  在这样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底下喝酒吹牛,烟头乱丢痰乱吐,撒尿就在树根部解决——那份快活,无疑赛过神仙了。
  老廖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晟彬有个大伯在苏里南?小吴纠正道,是他大伯的坟墓,那天我替广东人代拜坟,他在墓园里看见了他大伯的坟。老廖道,这太巧了,看来你与你大伯有缘呢,千里来相见。曹晟彬道,我想问问你,这苏里南,最早来的鹤城人都有什么人?能不能找到他们?老廖道,我也不太了解,到时我给问问看。
  老廖分烟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那伸出去的手停顿了三五秒钟。散完烟后老廖说,我刚才想起了……一个传说吧,是有关你大伯那一辈人的传说……曹晟彬不觉支起了耳朵,想听下文。可老廖停下不说了。曹晟彬一急,便脱口问道,是个什么传说呀?说来听听。老廖搓着手说,既然是传说……就是传说,虚虚实实的,只能当故事听,没什么说头的。这时小吴的兴头也被吊起了,说,就算是故事,你也说来听听嘛。老廖摇头道,我过两天去问问别人,因为我也没怎么明白,一下子说不好的,等我问来了,再说吧。小吴眼巴巴地看着老廖,老廖一抬头,他们两人似乎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喝过一杯酒后,老廖慢条斯理地问曹晟彬道,你来这里……当真是稀里糊涂来的?曹晟彬点头。老廖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摆着脑袋说道,这好像不对嘛……天底下有这样恰巧的事情……我越捉摸越觉得……这里头太恰巧了呀。小吴这个脑袋瓜子灵光的人,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妙之处。于是,他打哈哈说道,喝酒喝酒,不要扯远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晟彬你把杯拿起啊,喝一个啊!
  3
  仓库先前的工人,于三四年前在仓库周边空地上种了两棵八棱瓜(八个棱角的丝瓜)。这八棱瓜是草本植物,一年一季,来年得重新播种、发芽长秧苗。可南美洲的热带雨林气候,一年到头都是夏季,没有秋冬季,雨水充沛且土地肥沃,故而那八棱瓜就长生不死了,瓜藤越长越粗,翻过仓库围墙,爬到后头那片灌木丛里去了。
  曹晟彬刚来那阵子,小吴几乎不买菜——于是曹晟彬只能天天吃八棱瓜。他拿上塑料袋,先从仓库大门出去,拐到围墙后头,循着瓜藤往前走。一路上,遍地都是八棱瓜,根本采摘不完,所以大部分都老在地上、烂在泥里。有一次,曹晟彬想探个究竟,瞧瞧这瓜藤到底能爬多远。他一直走了三四百米的距离,才见到了瓜藤的末梢!可以试想一下,如此长度的瓜藤,那上头得生长多少只八棱瓜啊!简直是数不胜数了。
  南美洲是没有八棱瓜的——这八棱瓜的种子,是那位鹤城工人从中国老家带出来的。他当时把种子带出来,是想试试看,如能种成,就能吃到家乡的八棱瓜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种下的八棱瓜从此成精了,非但不死,而且越长越离谱,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要晓得那八棱瓜的瓜藤有多粗?其根部足有一支男人的胳膊粗细呢!
  曹晟彬有一次跟随小吴去当地菜市场。曹晟彬多了一个心眼,想看看菜市场里是否有八棱瓜出售——当然是没有了。这家菜市场,据小吴说是帕拉马里博最大的菜市场了,但菜的品种仍然嫌少。菜市场里最大宗的菜蔬当数西红柿了,几乎每个摊位都有,堆积如山;其次便是洋葱,也小山似的;另外有芹菜、豆角、长条小南瓜、悬胆样子的茄子、沙拉菜,以及几样曹晟彬没见过也叫不上名儿的青菜。   过后曹晟彬与小吴商量道,你说,我们把吃不掉的八棱瓜拿到市场卖,会有人买吗?这个问题小吴在以往还真没想到过,他愣在了那里,老半天没作答。
  小吴说,估计难……黑鬼肯定是不会吃的,印度人他们不晓得有没有见过……广东那边不晓得有没有八棱瓜,如果有买主的话,广东人的可能性比较大,可广东人人数又不多……试试不妨吧。
  小吴现在对曹晟彬的态度,明显不同了。他原先对曹晟彬是爱理不理的,现今可说是有商有量了。头一天,小吴陪同曹晟彬去采摘八棱瓜,两人满头大汗,被蚊蝇叮咬得叫苦连天。傍晚时,那采摘来的八棱瓜堆成了一座小山,怕有两三百斤吧。小吴说,摘太多了,卖不掉就是一堆垃圾呢。
  两人冲过凉,全身涂抹上风油精,总算不火辣辣的,舒服一点儿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吴起床后,曹晟彬也一骨碌从床上跃起了。草草扒拉了几口泡饭,两人即驱车出发了。小吴仍旧去跑货,他将车子拐到菜市场旁,放下曹晟彬和那几编织袋八棱瓜。
  小吴说,晚上我来接你。
  那天在菜市场的边角地带,曹晟彬先是被两个混血小混混莫名其妙地踹了几脚;没过多大会工夫,他又被一位戴歪帽的警察给“盯”上了。好在曹晟彬是有过“欧漂”历练的人,心态好得很,并没因此乱了阵脚。对付两个小混混,曹晟彬从兜里掏出事先备好的两包烟,一人一包给分了,两个小混混即扬长而去了。对付那位戴歪帽的警察,一包烟怕是打不住了,曹晟彬皮笑肉不笑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五块美金。这位戴歪帽的警察挺滑稽的,他向曹晟彬敬了个军礼。
  太阳还未落山,小吴即开车赶过来了。那时曹晟彬已将两编织袋没卖完的八棱瓜提到菜市场外头的马路边,坐在人行道的一块石头上抽烟,抽到第五根时,小吴的面包车便从街口那儿冒出来了。
  小吴没下车,从车窗探出脑袋冲曹晟彬说道,不错嘛,卖了一大半嘛。曹晟彬说,还行,半卖半送吧。上车后,曹晟彬说起了今天的买卖。曹晟彬说,你分析得没错,黑人认不得这东西,以为是水果,一位黑婆差点要拿来咬了……印度人还是印度尼西亚人,我分不出,他们半信半疑,有几位买了一点……广东人晓得,他们说这是丝瓜,可能他们那边的品种不一样……有一位买回去后,下午领了一个人来,说是开木材厂的老板,工人多,半卖半送拿了两袋多。
  小吴不是很感兴趣,他说这种讨饭生意没办法做的。曹晟彬说,还可以的,收入比打工强。小吴往车窗外吐了一口痰说,你又不是打工的料,还计较这点蝇头小利啊。曹晟彬本还想说说被敲竹杠的事儿,见小吴一点说话的兴头都没有,便作罢了。
  这样子一连十数天,曹晟彬都是跟小吴车出,跟他车回。收入有时高点有时低点,顺风顺水。有一天一位印度男人跑来,指着曹晟彬鼻子一通乱骂,要砸他的摊。曹晟彬粗通意大利语,对荷兰语多少能听懂点儿。他最终弄明白了,这位印度人把八棱瓜连皮放锅里煮,结果根本咽不下去。曹晟彬没法跟他解释清楚,只得掏钱免灾了。那位印度人骂骂咧咧,说明天还要来!
  晚上小吴领曹晟彬去一家饺子铺吃饺子,说是改善一下伙食替他压压惊。那家木板房的饺子铺外头挂着一块招牌:“姐妹饺子店”。而实际上,经营者为俩兄妹,哥哥叫鲁能,妹妹叫鲁花。
  苏里南首都帕拉马里博这座城市,树木茂盛,鲜花遍处开放,可繁华是一点儿都谈不上的。总统府一带的几条街上,是有许多不错的建筑物,如荷式建筑、英式建筑、法式建筑及西班牙式建筑,应有尽有,极具殖民时期的风范。但其他地方,那就零零落落了,像是一个扩大了的乡村。那家“姐妹饺子店”,就坐落在一处“乡村”里,店前的土道尘土飞扬,屋后头的场地,寄居着不少流浪汉和流浪狗。
  小吴显然对鲁花有意思,趁鲁能进后头厨房时,抓紧时机打情骂俏。可鲁花对他似乎兴趣不大,麻木不仁,该干嘛干嘛。
  回去路上,小吴闷闷不乐。
  到住处淋过浴后,小吴对曹晟彬说,这世道没钱,泡个娘们儿比登天还难!曹晟彬说,那是肯定的啦。小吴递了根烟给曹晟彬,摆出一副态度诚恳的样子对他说,我说晟彬哪,你就别再去卖八棱瓜了吧,我还是那句话,这讨饭生意是不出头的……你还是去把正事操作起来吧。曹晟彬抬脸问道,什么正事?我没懂你的意思呢。小吴说,我们朋友一场,你还是没拿我当个朋友。曹晟彬说,你每天帮我忙,我怎么可能不拿你当朋友啊。小吴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烟头弹出一丈来远。他说,你现在是在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要去碰蒋符标啊!曹晟彬一头雾水问道,哪个蒋符标?小吴道,蒋符标就是你大伯的朋友呀。我听人说了,当初他们两个好得不得了,是穿一条裤子的难兄难弟……
  未等小吴话说完,曹晟彬急切说道,那事儿有误,因为……因为我大伯的坟墓在我老家曹妃甸……我当时昏了脑袋,看到同名同姓的人就以为是我大伯了。小吴顿时傻了眼,嘴巴张在那儿说不出话。
  小吴自顾自点上一根烟,猛吸几口后问道,你既然晓得你伯的坟在老家,那天你凭空怎么又说你伯的坟在这里?难道说,这坟的事也可以开玩笑的?!曹晟彬垂下脑袋说道,我那天是头脑发热了,看见那名字,没多想,忘记了有一年去曹妃甸还拜过我大伯的坟的,所以我觉得这事不对头……恐怕是这个鹤城人与我大伯同名同姓的……不过我大伯确实到过南美洲的,他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但曹妃甸有他的坟是千真万确的。
  小吴犹如一只泄气的皮球,懒洋洋说道,睡吧。
  4
  小吴再度对曹晟彬持不冷不热的态度,同时不再带他去菜市场了。
  另外一个方面,那八棱瓜也采摘得差不多了。曹晟彬于是歇了摊。
  曹晟彬买来一辆脚踏车,没事就往外跑。帕拉马里博这座城市本就不大,而且道路特别有规矩,很好找。曹晟彬借助脚踏车这种交通工具,随处跑动,倒也十分便利。
  有一天,曹晟彬骑到了海边。苏里南由于地处偏僻,经济落后,旅游业几近于零,故而这好端端的一溜海滩地,没有任何设施,杂草丛生,一派荒芜。曹晟彬在那儿一气乱走,脱去衣服在海水里洗了个赤臀浴。反正这儿地老天荒,鲜有人迹,脱个精光也没人瞧西洋景的。   回返路上,曹晟彬见海边停靠的一条船的船头上,有两位汉子赤膊上阵,正在烈日下挥刀斩鱼头。那些鱼一把大刀似的亮闪闪,少说也有十多斤重吧。但见他们拎起一条来,一刀下去,鱼头应声断落。与此同时,他们拿手中的刀把利索一扫,鱼头便被抛向了海里。曹晟彬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这鱼头是多好的东西啊,多鲜美的食材啊,怎么就把它当垃圾扔掉了呢?曹晟彬毕竟在欧洲待过,他马上明白过来了,原来番人是不吃鱼头的。至少在西欧地带,所有带骨头的和内脏什么的,番人都是不吃的。难不成,这穷得叮当响的苏里南人,也已仿效了番人的此种作派?
  曹晟彬骑车去了姐妹饺子店。哥哥鲁能听了曹晟彬所说的“商机”,来了兴致。不过他还是有几点顾虑:其一是苏里南天气太热,鱼头火锅怕不合适;其二是没有做鱼头火锅的厨师。曹晟彬说,开空调吃火锅早已不是新鲜事儿了,这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至于厨师,我在罗马中国点心店干过,可以充个数吧。
  两人越扯越带劲,他们规划起蓝图,展望起前景,双双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没料想妹妹鲁花冷不丁在他们背后说道,少扯空头文章了,能把饺子卖好就不错了!
  曹晟彬愕然。
  鲁能脸上挂不住,提高声调说道,你不要插嘴好不好!
  鲁花爱理不理的样子说,开什么火锅店哦,我觉得不好嘛。
  面对这个局面,曹晟彬知趣地告退了。
  晚上小吴很迟才回来,酒气熏天,摇摇晃晃哼着小调。曹晟彬自然就被弄醒了。小吴拖了把椅子坐到曹晟彬床铺前,与他隔着蚊帐说话。小吴说,你原来心机这么重啊,想一箭双雕是啵……怎么说你这个人呢,城府太深了,太让人琢磨不透了。曹晟彬没法装聋作哑了,他从床上坐起说道,有话你就直说吧。
  小吴打了个酒嗝,捂住嘴巴跑到外头大吐特吐。可小吴的脑子仍清醒无比,他在水槽前漱了漱口后又回来说道,饺子店那娘儿们,我追了一两年。你倒好,领你去吃趟饺子,就生歪心了,你挂羊头卖狗肉这招,被鲁花全识透了!
  对于这等无稽之谈,曹晟彬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索性懒得搭理了。
  小吴不依不饶说道,你晓得人家鲁花是怎么说你的吗?她说你是个来路不明的人,眼神特别阴险。你现在该搞明白了吧,人家为什么不想和你开什么狗屁火锅店。
  曹晟彬瓮声瓮气说道,外面蚊子多,有话明天再说。我可以对天起誓,我对那个鲁花没兴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第二天,曹晟彬给那位老廖打电话,请他帮忙找个住处。老廖说,我正要找你呢,晚上过来喝酒吧!曹晟彬说,酒就不用喝了,你帮我租到房子我再请你喝吧。老廖说房子的事好解决的,我这儿也可以住,我家房子大得很……晚上你过来,我这样子叫你了,总要给面子的嘛。
  曹晟彬想想,小吴那人没什么恶意,无非是个心胸狭窄的人罢了,不必过多计较。如此一想,他就不嫌与小吴一块在老廖那儿喝酒了。
  傍晚时分,曹晟彬骑车出来没几步路,便迎头碰上了小吴的面包车。小吴一个急刹车停下来说,干吗骑车呀,我特意来接你的噢。
  这次的饭局仍然摆在那棵大树下,只是老廖的大儿子没再参与,下酒菜也丰富了一些。
  老廖没兜圈子,开门见山问曹晟彬道,你说说看,你大伯那老家的坟,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吴接嘴道,这事太怪了,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坟呢?晟彬你说给老廖听听,老廖通天文地理,说不定他晓得当中的道理。
  曹晟彬道,这件事好多年了,最少有十几年了。那年我家的那个宗派,轮到我家这房分祠堂饼,我跟我爸、我伯、我叔一起去老家曹妃甸村,全族一百多号人吧,舞龙灯一样去了清真禅寺旁侧的太公头的坟,分祠堂饼、烧香烧纸。散掉后,我们几个往回走,突然就飘起雪花,鹅毛一样。这时我伯说,去大哥坟头看下吧……
  我在那之前,一直不晓得我还有个大伯的,以为我爸就三兄弟。我大伯的那个坟,只是个土堆,没有字眼碑。那天我们只是在那个坟前站了会儿,雪越落越大,我们只得快步回亲戚家了。
  过后,我倒是听到了一些有关我大伯的话,说他是个读书人,去法兰西前在石门学堂当先生,毛笔字写得很好……在曹妃甸我家老屋的板壁上,我看见过我大伯的字,当初是贴在上头的一张纸,风吹日头晒后,那字印进了板壁上,仔细看能分辨清楚,字的确写得好!老廖接嘴道,那叫力透纸背。曹晟彬喝口酒,透口气接着说道,我大伯去法兰西,是乘轮船去的,在上海上船,是那种水肚下的舱,没窗门,空气很闷,一两个月下来,听说有不少老乡在途中就死掉了,被扔进海里喂鱼了……到了那边没多久,第二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大饥荒没饭吃,他就从法国逃到南美洲了……他最后的结局,譬如讲什么时候回国的、生什么病死的,这些情况我不了解。
  老廖听罢一拍大腿说道,这就对头了!你说的跟我分析的丝毫不差。我现在告诉你吧,你大伯他没有回国,他是在苏里南死的。曹晟彬道,那坟墓……怎么解释呢?老廖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你大伯客死番邦,年纪又轻,你们家族里的人当然伤心喽。按照当年的风俗,造个衣冠冢纪念他,是情理当中的事情啦!曹晟彬道,你这分析是有道理,但根据有吗?小吴迫不及待说道,老廖今天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根底的!
  老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说,晟彬我问你,你到底是真不晓得还是装不晓得?你如果心里早有数,那我就不啰嗦了。曹晟彬眨着眼睛,一脸茫然。小吴目光如炬,死死地盯在曹晟彬的脸面上。曹晟彬不觉慌了神,他说你们这……这是干吗呀?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晓得啊……老廖道,那我就信你吧。事情是这样的,蒋符标,还有另外一个鹤城人,他们和你大伯三人是一起从法国过来的。他们先是去法属圭亚那,因为法属圭亚那是法国殖民地现在的海外省嘛,他们先乘轮船去了那里,后来到了苏里南。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到了苏里南之后发生的……他们三人都有些钱,合伙雇巴西人挖金矿。这挖金矿跟打赌差不多,可以让人一夜暴富,也可以让人倾家荡产……他们三人财运好,挖到了矿脉,发了大财。
  小吴眼不错珠地看着老廖,听得如痴如醉,只差口角淌口水了。老廖停下来说,我们先喝杯酒,我们现在也是三人,如果讲,我们也有发财机会的话,一定要“义”字当头,学一学“桃园三结义”噢。小吴捏紧拳头说道,那是肯定的,不仁不义猪狗不如嘛。   老廖更进一步,拿手指头在杯子里蘸了点啤酒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苟富贵,勿相忘。这老廖,空闲里喜好看些古书的。
  老廖说,言归正传吧,你大伯他是得急病死的,这点我已搞清楚了……当时,你大伯的那份黄金是存在蒋符标那里的,你大伯突然走了,身边又没个亲人,这堆黄金的下落就不了了之了……回过头来看,这事也怨不了别人,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就算不起贪心,就堆在那儿不动,这黄金也该属他蒋符标的啦。
  曹晟彬问道,蒋符标在哪儿?
  小吴道,蒋符标就在帕拉马里博,他有十八个老婆呢!老廖摆手示意小吴不要多插嘴。老廖道,蒋符标得了那么多黄金,不用说是富得流油了。小民百姓为钱,这有钱人是为名。他现在是苏里南政府的一个什么顾问,说是顾问,实际上就是当他们的摇钱树,什么救灾赞助啦,哪一场都没落下他,他成了最有名的慈善家了。蒋符标对钱根本不当回事,大把大把地撒……你有没有注意到,这苏里南的学生,那身上穿的葱白蓝衬衫?苏里南全国的学生统一的,都是穿蒋符标捐献的衣服啊,钱对他来讲,还不如路边一棵野芥菜呢!
  曹晟彬渐渐听出了一点儿门道。他问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老廖道,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你要证明那个曹康麟是你大伯,要不然,一切都是空谈。小吴情急之下又插嘴道,你的长相,像你大伯么?
  曹晟彬说,这事可把我难住了。
  老廖道,你先别泄气,办法总会有的,你再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你是曹康麟的侄儿……一般来讲,像这种事情不难的啊。曹晟彬接过老廖的烟点上,吸了几口后说道,我们家里……好像有张我大伯的照片,好像是他在法兰西拍的,穿西装系领带的。老廖喜出望外,他说有这张照片就行了啊!他在法国拍的照片,蒋符标百分百认得的。你马上给中国打电话,国际长途电话费由我出,叫你家里人马上把照片用快件寄过来!
  曹晟彬道,电话费是小事,就不要客气了。老廖拍拍曹晟彬的肩膀说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顾大局的人,必成大器的!小吴不无担心地说道,光有照片……能行么?我是说光凭一张照片,他蒋符标会认晟彬吗?他说不定会怀疑你这照片是哪儿弄来的。曹晟彬道,这点不成问题,我像我爸家族那边的,我大伯相片上的人,就是我现在这个年纪,不说很像的话,也有七八分相似的,都是国字脸型,大刀眉毛……反正明眼人是一眼就能辨识出的。老廖听了击掌嚷道,这真是天衣无缝了啊!
  5
  根据老廖的分工安排,他本人负责摸底和分析情况,说白了也就是幕后策划者;小吴负责带路、接头,起穿针引线作用;曹晟彬则凭他那张脸,以达到让蒋符标掏银子之目的。
  老廖归纳道,只要蒋符标一心动,良心一发现,掉个角给我们,就够我们三人吃半世啦!
  曹晟彬收到那张大伯照片没几天,小吴即从老廖那儿拿来了一张小地图。这张“小地图”是老廖在一张练习簿的纸上描的,分别标出蒋符标那十八个老婆的具体住址。按老廖所掌握的情况,蒋符标是个神出鬼没的人,深居简出,是很难碰到他的。而且,他居无定所——他想在哪个老婆家过夜就在哪个老婆家过夜,全然没个准数。故而,他的十八个老婆的住址,就都得摸清了。
  小吴和曹晟彬,开着那辆松松垮垮的面包车出发了。路上,小吴一脸憧憬状说道,我说晟彬哪,我们有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车,换辆大功率的越野车!男人开上越野车,他娘的人都要大个起来啊。曹晟彬说,八字没一撇呢,大话先别说了。小吴点头道,没错,男人是要沉得住气。
  他们的路线,是先近后远。蒋符标这个老婆的住址,离仓库区也就十多分钟车程,他们很快就到了。那是一幢独体别墅,典雅精致,与周围的热带植物十分吻合。他们从面包车上跳下,小吴一副牛逼哄哄的作派前去揿门铃。门铃响了老半天,一直无人接听。小吴骂骂咧咧,说他奶奶的怎么连条狗都没有呢!他话音刚落,一条大狼狗即扑向铁栅栏,汪汪大叫,双目凶悍无比。原来这有钱人家养的狗,毕竟与村狗不可同日而语。它沉着冷静,不随便发声。一旦出声了,其声如巨雷轰顶,让人不寒而栗。小吴拔腿就逃,一口气跑得无影无踪。
  前往蒋符标第二个老婆住处时,情况有所不同。这回狼狗照样有,其体坯甚至比刚才那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幢房子里有保安,是个肌肉男。肌肉男只吹了一声口哨,那头蠢蠢欲动的畜牲即安静如处子,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好生萌萌哒。肌肉男听完小吴的一番话后,挥挥手说道,蒋先生已一年没过门了。看来,这位蒋符标老婆怕是人老珠黄黄脸婆一个了呀。
  过后两天,他们都没出动。小吴说,像那样子跑过去,不是个办法嘛,要是碰到一条狼狗扑外头来,连小命都不保了。曹晟彬说,那怎么办?小吴道,老廖这个人精有的是办法,他说他会搞来电话号码的,只要搞到电话号码,我们坐办公室里打打电话就行了。
  电话号码到手后,小吴在仓库的那个简陋办公室里跷起二郎腿打电话,人五人六的神态。一通电话打下来,个个都说蒋先生不在她那里。其中有个蒋符标老婆,问小吴是什么人,说听他的声音很好听。这女人许是过于寂寞了吧,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忍不住说出这等轻飘飘的话来。弄得小吴心头痒痒的,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与那妖精厮杀一番。
  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寻找蒋符标的事儿,可谓正应验了那句话呢。一天晚上,七八点钟样子,小吴接到鲁花一个电话。鲁花显然已乱了阵脚,她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地对小吴说道,你找的那个……那个蒋符标,蒋符标他现在……人就在卡西诺里,你赶快过来……他在玩牌……赶快!赶快!
  小吴和曹晟彬赶到卡西诺时,蒋符标的确在那里。让人没料到的是,这蒋符标不知何时起腿脚不灵便了,坐在轮椅上。他的身旁不用说是有保镖的,好几个,个个彪形大汉,不苟言笑,脸如墨枣。曹晟彬私下与小吴嘀咕道,他怎么是个坐轮椅的人?小吴叹喟道,他就算坐轮椅,比我们双脚双手好的人还跑得快噢。
  蒋符标独占一赌桌,正在兴致勃勃地玩纸牌。当真见到蒋符标本人时,小吴就不敢老三老四了,脸色明显走样,一副缩头缩脑模样。曹晟彬倒是神态如常,一如往常带有几分“傻相”——或者说无知者无畏的派头吧——他只管走了过去,靠近那张赌桌。曹晟彬其实是不会玩这种牌的,但他的表情却是“饶有兴趣”的——他手托下巴,身子微微前倾,双目温和却又有焦点,很像一位赌场的行家里手。   而小吴和鲁花两人,则一直不敢贸然上前,离曹晟彬有个一两米距离。
  不能不说,蒋符标是个观察力挺强的人。他虽一门心思在那儿赌牌,但他的眼角余光,还是立马就捕捉到曹晟彬这个人了。蒋符标抬脸朝曹晟彬看上一眼,说这位先生你坐下嘛,一块儿玩。曹晟彬笑着说道,我们说鹤城话吧,我也是鹤城人。蒋符标改用鹤城话问道,你是找我的?曹晟彬同样笑着说道,也可以这么说吧。蒋符标说,那好,等下我们去那边喝一杯。这两位,是和你一起的?曹晟彬点头,说,是的。
  蒋符标离开牌桌前,随手丢过来两个五百美金筹码,指着小吴说道,你们……拿去玩会儿吧。小吴上前拣起那两枚沉甸甸的筹码,嘴上说道,蒋先生,我也是鹤城人哪。蒋符标没搭理,由保镖推着走了。
  曹晟彬跟随在蒋符标轮椅后头,去了卡西诺酒吧。这卡西诺里,其他饮料和啤酒什么的,都是免费提供的。但蒋符标没要这些,点了两杯付费的威士忌。落坐后,曹晟彬倒有些局促不安了,他在心里反复考虑怎么开这个头,怎么说第一句话。他心里头越是这般“郑重其事”地纠结,就越是没法开口说话了。像蒋符标这等人,不用说气场是大的。他看上去弱不禁风,连路都不会走了,完全是一位老朽之人,但他的威慑力却是无比强大,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这开头的第一句话,注定得由蒋符标来说了。蒋符标轻声细语说道,好多年了……像是一场梦……你能明白,我为什么要点威士忌给你吗?曹晟彬摇头道,我不晓得。蒋符标示意保镖拿来雪茄点上。他吸上一口后说道,你肯定不晓得了,这些都是陈年古旧的事了……我问你,你与曹康麟……属于什么亲戚?
  蒋符标这后头的一句话,吓得曹晟彬一阵哆嗦,他脸色都煞白了,但与此同时,他心里头又是一阵惊喜,简直是惊喜若狂啊!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事情的进展会如此顺利,会是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即水到渠成了。曹晟彬抑制住一颗狂跳的心,极力故作镇定说道,蒋伯伯真是好眼力呢……怎么就被你认出来了……曹康麟是我大伯,是我爸的亲哥……蒋伯伯,我是不是长得有点像我大伯啊?蒋符标道,我认识曹康麟那时,他就你这个年纪,就你这个模样……我们出生入死好些年,一同从法兰西坐船过来……那时整个欧洲炮火连天,不逃快连命都没了……在海上,碰到了大风浪,又差点葬送海底了……不说了,一言难尽!
  沉默过后,蒋符标端起酒杯与曹晟彬碰了一下。他说,想当年,我和你大伯,都爱喝威士忌,只要坐下来,就要来一杯威士忌,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所以我见到你,特意叫了威士忌,这也算是重温旧梦吧。
  蒋符标这番殷殷怀旧的话语,让曹晟彬非常感动。他没料到,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这个蒋符标现今的身份,是个跺跺脚就能闹地震的角儿了——他居然还能如此情深义切地怀念一位旧日故友啊。
  那天分手时,蒋符标要了曹晟彬的电话号码,约定改天请他到家里吃饭。
  曹晟彬和小吴、鲁花从卡西诺出来。外头的天幕好开阔,一饼圆月挂于天中央,清清爽爽;繁星似草原上的小花朵,开得遍处皆是,晶亮无比。这等景象,可谓与曹晟彬的心境全然相吻合了。曹晟彬对他们俩说道,走,喝一杯去!
  他们去了一家酒吧。小吴的兴奋劲头,比起曹晟彬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这有钱人的钱,就是带财运呢,钱生钱……我来卡西诺,差不多十赌九死,可这一回,一押一个准,赢了两千美金!
  那天晚上的酒局,可说有几分诡异。那位鲁花妹子,并没有与小吴坐一块儿,而是坐在了曹晟彬身边。她小鸟依人一般地依偎在曹晟彬身旁,给他倒酒,喂他吃哈密瓜、腌橄榄什么的,极尽殷勤与妩媚。喝过几杯酒后,曹晟彬脑子里头突然闪出一道光——好比公路上那涂了什么化学元素的警戒线——十分地醒目。曹晟彬再瞧小吴和鲁花,觉得他们两人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太正常。那天晚上,小吴酒没少喝,他先敬曹晟彬一杯,再敬鲁花一杯,然后再自顾自灌下去一杯,如此轮转着喝……总而言之,小吴那天晚上就像是要抢酒喝似的,手中的杯子一直没消停过。而鲁花这人,在以往的几次饭局中几乎滴酒不沾的,而且总是那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可今天晚上,她却很活跃,如同换了一个人——换成了一位既体贴又善饮的女人。鲁花和曹晟彬每喝一杯酒,她的身子即往曹晟彬身上多挨紧一点。到后头,她的左边奶子差不多就压在曹晟彬肩胛上了。
  小吴一阵狂轰滥炸式豪饮过后,自然就不胜酒力了。他先是胡说八道了几句,说是要到天上去摘星星,又说星星摘了也没用,没人值得他送,说女人就是衣裳,穿旧了就得扔掉……过后他头一歪,趴桌子上睡死过去了。
  鲁花说道,吴私这人太零碎了,就知道看眼前占小便宜,不像个男人。曹晟彬说,他现在喝醉了,不要在背后说人家么。鲁花说,我才懒得说他呢……咱们再喝一杯吧。这杯酒落肚后,鲁花索性就躺倒在曹晟彬身上了。她说我头好痛,让我休息一下吧。曹晟彬没说话,只有行动。他双手捏牢鲁花的两条胳膊,将她身子扶正。过后曹晟彬说道,我和吴私是朋友,这样不好。鲁花就像看怪物一样地盯着曹晟彬看,她说,我和吴私屁关系都没有。曹晟彬说那也不行。鲁花说为什么不行?你瞧不上我是吧?
  曹晟彬笑笑说道,既然你这样问我,那我先问你吧,你不是说,我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么。
  鲁花一下子笑了起来,她说我那是逗吴私玩随口说说的……其实,来路不明有什么不好呢,来路不明的人不是挺神秘、挺吸引人么,让人有想像的空间……这可是一个褒义词啊。
  曹晟彬说,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阴险?我什么时候谋过财害过命夺过人妻了?怎么就跟阴险搭上了啊?
  鲁花停顿了会儿说道,吴私这人嘴太碎了,就喜好学嘴学舌,学也学不好……我那原话不是这样说的,我原话是说你是个不动声色的人,让人很难琢磨……这也不是贬义词呀,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有城府……这没什么不好嘛,男人就不该咋咋呼呼嘛,要稳健嘛。
  6
  第二天,曹晟彬问小吴道,你昨晚怎么回事儿?又没人劝你喝,你喝那么多酒干吗?小吴挠挠头皮说道,昨天是有些高兴过头了。曹晟彬说,你下回可要注意点哦,要不女朋友会溜走的噢。   小吴说,你这话是指鲁花?我跟你说吧,我与那娘们儿到今天为止,除了牵过手,其他一概没有。曹晟彬说,你死牛不吃草呀,干嘛不犁那一亩三分地呢?小吴道,这不是我想犁就能犁的。那娘们儿,虽然就这么几块老本,可心气蛮高的,她那天对我明确说过,叫我死了贼心,她说她心目中的男人……你猜她指的是谁?曹晟彬说我猜不出来。小吴说,你其实心中是有数的……我相信,昨天晚上那娘们儿肯定已经对你表白过……她对我说过好几次,说你是一位稳健的男人,还老拿我作比较,操她妈的!
  曹晟彬说,我看还是你来圈养吧,我没兴趣。
  鲁花有一天打电话过来,邀请曹晟彬和小吴去她店里吃饭。
  他们到时,那位老廖已在。老廖说,今天鲁能亲自掌勺,烧了不少菜呢。鲁花接话道,破店里做不出什么菜,将就一下吧,图个热闹呗。
  由于饺子店是照常营业的,所以他们兄妹俩得时不时起身干活,一顿饭吃得七零八落。不过那氛围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他们兄妹俩,笑脸常开,热情洋溢,酒敬了一圈又一圈。只要一得空,鲁花便跑过来挨曹晟彬身旁坐下,给他夹菜,给他递手巾纸,把他照料得舒舒服服。
  鲁能说,当初没听晟彬的话,要是火锅店开起来了,现在早就发小财了呀。老廖说,那你现在开也不迟啊,好事情还嫌迟啊。鲁能说,我是这样子想的嘛,可人家晟彬,今非昔比了,怕是不会和我们合伙干了。鲁花端完饺子过来说道,你就是小农意识,开火锅店能赚几个钱?老廖听了这话,脸色凝重起来,他说人还是现实点为好吧,异想天开是不行的。
  一星期后,蒋符标打电话来,约曹晟彬第二天去他某房老婆家吃饭。蒋符标接着说道,你在这儿有什么朋友,也一起领来好了。
  接过电话,曹晟彬和小吴即往老廖家跑。老廖丢下扳手,叫他老婆泡壶茉莉花茶来。三人在大树下坐定,边喝茶边聊。老廖说,我就不出头露面了,得保持头脑冷静……你和吴私去好了,先摸个底,探个虚实……据我最近了解到的情况,对姓蒋的有了新了解,蒋符标这人另外有一面,是个铁公鸡,很难让他放血的。小吴道,那不会吧,他不是到处撒钱么?他对晟彬他大伯感情那么深,没道理不帮他忙的嘛。老廖道,这你就浅了,对人的认识不到位,我告诉你吧,这世上最难让人看清的就是人了,特别是像蒋符标这种人,比村头老樟树都还要老了,敲敲满身粉末了,就更不容易被人看清了……人家愿意撒钱,那是为了沽名钓誉,想流芳百世嘛。你叫他凭空出钱,那是一毛都不会拔的。我问你,你听说过蒋符标给过谁个人钱啦?不是没人找过他求过他的,据我这段时间对他的深入了解,他对谁都没给过钱,哪怕对方再困难,他都不会动心的,他的理由是人要自力更生,不能依赖别人。当然,晟彬的情况可能会不同,毕竟他大伯与他不是一般关系,他大伯的那份黄金被他独吞了……他说不定会有不同对待的。
  临离开时,老廖叫住了曹晟彬说,我有几句话对你说。老廖拉曹晟彬到一旁说,我提个醒,那鲁花兄妹俩,你得注意回避……我们当初是三个人,就是三个人,这才对的。做任何事情吧,都得讲个原则,你说是吧,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这件事做成,所有权都是你的,你觉得愿意分一部分给我和吴私,那是你的心意,我决不会强求的,但外头的人掺和进来,这点我肯定会计较的。我也晓得,英雄难过美人关嘛,那鲁花为了利益会缠住你的,一个做大事业的人,我相信总是有毅力的,这点男人都明白的,只要有钱,生人头都可买到,女人实在算不了东西的。我年数大一点,吃过的盐多几两,就多啰嗦几句了。
  曹晟彬道,老廖你放心好了,我是个明白人。曹晟彬的回答如此冷静、平和——尤其是那份“平和”——让老廖略感意外。
  第二日出发前,小吴说,开这破车过去太没面子了,我看还是叫鲁花把车借我们用下吧。他们于是先开车去了姐妹饺子店。鲁花二话没说即将车钥匙递给了小吴,嘴上说道,到蒋符标府上,我这车同样太寒碜了噢。小吴道,凑合吧,总比我那破车强。时间尚早,两人坐饺子店里喝冰镇可乐。鲁花转过来软声软语说道,你们把我也带上吧,让我也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场面吧。小吴说,这得晟彬批准。鲁花搬了椅子坐到曹晟彬身边说道,晟彬,你这个大领导批不批准啊?曹晟彬说,不批准。鲁花道,我知道你不会带我去的……我长得这么难看,会让你没面子的。曹晟彬说,鲁花你这是往哪扯啊,根本就是两码事嘛。
  蒋符标这房老婆是位印尼裔女子,肤色偏黑,丰乳肥臀蜂腰。房子里头的豪华程度,自不待说了。餐具全为银制品,抽水马桶是镀金的。吃的当然是山珍海味了,一道一道,非常繁琐。那天喝的葡萄酒,酒瓶子古里古怪,入口绵软,甘之如饴。饭厅的四只角,各立了一位女佣,稍许风吹草动,女佣即刻疾步上前。吃这顿饭,对于曹晟彬和小吴来说,缩手缩脚,冷汗满头,简直是活受罪!
  蒋符标说道,我起码有七八年时间,没在家中请人吃饭了,你是曹康麟的侄儿,我才给这个面子的啦。曹晟彬感动得不得了,站起身来要敬蒋符标酒。蒋符标摆手道,坐下坐下,我看见你,就同见到你大伯,回到年轻时期了,那年头,我们多年轻啊,血气方刚要打天下,转眼间……你大伯早不在世了,我也差不多是个黄泥埋到头顶心的人了,这一世做人,说有意思也有意思,说没意思也真没意思嘞。
  见蒋符标动了情,曹晟彬不失时机地把话头接过去说道,据说当年,你和我大伯他们在苏里南开过金矿的是吧?蒋符标道,是有那么回事。曹晟彬接着说道,那开金矿,有没有开到黄金啊?蒋符标道,有呵,不过没多大名堂,苏里南金成色不足,卖不起价钱的,再说那年头乱糟糟的,金价跌得厉害,没什么名堂的啦。
  那天的饭局,蒋符标可说滴水不漏。一提及当年开金矿的事儿,他便打哈哈,嘴上不间断地说着“没名堂”、“没名堂”,和稀泥,不显山露水,让人捕捉不到任何讯息;而对于曹晟彬今后如何在苏里南立脚和创业的事宜上,更是连头都没提了。要说没“提头”,倒也不十分准确。这么说吧,蒋符标有一两句话,是擦到那“边”上的。但是,下文没了。
  蒋符标问曹晟彬道,你在苏里南,居留手续办了没有啊?曹晟彬说刚办妥呢。蒋符标道,那就好,这人在番邦地,身份最要紧。没身份,什么事都不能做,有身份了才可以创业嘛。曹晟彬点头说那是的。   在座的小吴听蒋符标提到“创业”两字,眼睛一亮,胸口一热,心想这下子总算切入主题了,白花花的银子就要哗啦啦流出来了。可蒋符标却又把话头转到了其他方面。他眼神有些游移地说道,我从十七八岁出来后,就再没回过老家鹤城……时间越长,就越不想回去,怎么说呢,当初是没盘缠,交通不发达;现在么,家里亲人都没了,人也走不动了,就算喽,这把老骨头就扔苏里南喽。
  听了这番话,曹晟彬不禁动了情。他说,你们这辈人,太不容易了啊。
  整个气氛,显然进入情感层面了,旧情新情家乡情的,剪不断理还乱。这可把小吴急煞了,好几次朝曹晟彬打眼势,想让他言归正传,切入正题。可那时节的曹晟彬,就像是喝了迷魂汤似的,神情木木的,无动于衷。
  饭局过后,曹晟彬自己也后悔莫及。他认识到自己那天过于感情用事了,被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牵着鼻子走,把初衷和目的给忘记了。
  “三人帮”再次坐在老廖家的大树下喝茉莉花茶。老廖听罢曹晟彬的自责后说道,这不怪你……其实我早有所料的,就算你晟彬围着创业那话头转吧,恐怕也没用的。人家都说蒋符标是头老奸巨滑的老狐狸,这回我是信了,他是个惯于打花拳的人。
  那接下来怎么办啊?小吴听了老廖的话后,急切问道。
  老廖呷口茶水说,能怎么办呢?先看看呗……我还是那句话,每一回的情况不相同,例外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说不定时来运转的,运气会来,等待一段时间吧,他总会有个交代的嘛。
  7
  时间过去三个来月,蒋符标一直没再给曹晟彬打电话。也就是说那“银子哗啦啦流”的事儿,眼看就要泡汤,成为一个永远的梦想了。
  正当曹晟彬和小吴垂头丧气之际,那位神通广大的老廖又不晓得从何条渠道获取了一个重大讯息。他打电话过来说道,你们赶快过来,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于是三人又坐在了老廖修车铺的大树下,享受着习习凉风,喝起了茉莉花茶。
  老廖说,我们真是笨蛋呢,我们怎么就把那个人给忘了呀,那么重要的一个角色,我们居然就没有想到噢!
  曹晟彬脑子一个激灵,他马上明白过来了,老廖所说的“那个人”,必定是指当年和他大伯、蒋符标合伙的那人了。曹晟彬觉得的确是奇怪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人呢?
  小吴这人小聪明有余,但实质上脑子并不见得好使。他眼睛盯在老廖那张油腻腻的麻脸上,嘴上催促道,老廖你别兜圈了,快说嘛,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廖嘿嘿一笑说道,晟彬大伯和蒋符标开金矿,他们是几个人啊?小吴道,难道不是两个人?老廖道,你听话永远听个半句,我讲过好几次的,他们是三个人,三个人一起从法国翻到卡宴,又从卡宴到苏里南,开金矿也是三个人合伙的……小吴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他急忙问道,那人找到了?老廖洋洋得意道,这人大名石廷林,现在人在边境一个小镇里,据说,他开了一家卖渔具的店铺,单身汉没老婆的。小吴感叹道,这人比人气死人呐,蒋符标有十八个老婆,他怎么连一个老婆都没有呢。老廖道,这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我们也管不了人家的屁事。我们现在的目的是把他寻到,不晓得他还走得动走不动,最好买张飞机票叫他飞这里来。这人一方面了解当年的情况,知根知底,另一方面,蒋符标这个冷血心肠的人,在老友面前,那心肠总是要软一些的吧。
  第二日,曹晟彬和小吴即搭乘小飞机前往那座边境小镇。
  这小飞机到底有多小呢?它连飞行员在内只能乘坐八人。曹晟彬由于较胖,被安排坐在飞行员旁边的位置上。小吴听得懂他们所说的苏里南土话,他对曹晟彬翻译连带加油添醋说道,别人嫌你重,让你坐前头压牢飞机头呢……不然飞机上天后就成翘头鱼了。
  小飞机腾空而起时,犹如一只蜻蜓那般轻巧。很快,它便完全融进自然风光之中了。
  这小飞机飞行的高度,不用说是不高的,它离原始森林的树梢,也就两三百米的距离吧。这南美洲的热带雨林,比海洋还要辽阔,一眼望不到头,除了绿色还是绿色,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曹晟彬由于坐在飞机头上,视野分外开阔,他免不了东张西望,一脸呆相,稀奇得不得了。
  飞机进入常规航道后,那开飞机的飞行员就没那么专心致志了。这位胡子拉碴的白人飞行员,先是双手放开操纵杆,打了一个悠扬的哈欠。而后他不知从哪里搜出一本边角卷如海带一般的破杂志,脑袋一沉,翻看起来;他甚至手中握上一杆圆珠笔,时不时地在杂志上头写几个字母。这种类型的杂志,曹晟彬在欧洲也经常见到——番人乘地铁无聊时,便在这类杂志的页面空格子上填字母。
  可是现在,这位老兄是在天上开飞机啊!
  曹晟彬心想,这飞机原来就是这样子开的哇?!
  当然,情况并非都是如此的。碰到要拐弯了,白人飞行员双手握住操纵杆,稍稍一带劲,那飞机头便调转过来了。在这一过程中,飞机是有明显倾斜性的——朝曹晟彬这边倾斜时,他通过有机玻璃看到了底下的一簇簇树梢——感觉中他人已悬空浮在云朵上了,眼看就要跌落下去了。
  这他妈的真绝了,真他妈的算奇里古怪感受了!
  小飞机开了个把钟头,在绿地毯一样的地面上,总算见着了一块缺口。那儿色块不一样,五颜六色,丰富多彩起来了。靠近后,曹晟彬看见了火柴盒一样的房子,七零八落,以及一个足球场。足球场离机坪近,在飞机兜着圈子缓缓往下降时,曹晟彬见到了踢足球的古铜色小孩,以及他们奔跑的姿势和发出的喧闹声。
  机坪同样小得可怜,上头停着一架差不多型号的小飞机。小吴从机舱出来后,对曹晟彬说道,托你洪福啊,我可是从未离开过帕拉马里博市的,这次有机会长见识了。曹晟彬道,你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小吴道,我冷汗都出来了!
  如果说这世上当真有“世外桃源”的话,那么,这座苏里南边境小镇无疑是最为接近的了。这个小镇在海洋一般的树木包围中,远离人世间的万丈红尘,人烟稀少,空气发甜,人与人之间不用说是和睦相处了。它的与世隔绝之处还在于,此地并无陆路交通。由于森林的覆盖无边无际,密不透风,故而要在这里开出一条道与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连接起来,那样的难度是很大的,况且,从诸多方面来讲也是不足取的。这里与外界连结的唯一渠道,便是空中的飞机了。所有的物资都是经由运输机运送进来的;而人员的出入往来,则每天有两趟航班,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屈指一算,每天从这儿出去的人实打实算,不会超出十四人;进来的亦同。能够长时期地保持这种低密度的人员往返,对于“世外桃源”的形成和巩固,自然是大有裨益的了。   石廷林的那家渔具店铺,开在一条小河旁。此处是块自成方圆的小天地:一个石头砌就的小码头(底下河面上泊着三条纹丝不动的独木舟);数条供人闲坐的石板(已光滑如镜);十几棵阔叶树木、二十几簇花丛(浅黄色)……正是午后时分,周遭安静得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渔具店铺里的钓鱼器具,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唯独不见店主人。他们俩为什么断定此店即为石廷林的店了呢?那是因为他们在店铺墙壁上的营业执照里头,见到了一张老华人的面孔。
  曹晟彬道,看来这是一位倔老头呢。
  他们去附近一家小餐馆填肚子。小吴对餐馆老板说,我们是找渔具店老板的,店门开着,可他人不在。餐馆老板说,全镇子的人都睡觉了,太阳太猛了呀!
  碰到石廷林时,眼看太阳就快要落山了。适时天边一抹红霞,给这个绿色的世界带来了五彩缤纷的景象。曹晟彬用鹤城话与石廷林打招呼,他一下子呆掉了,老半天后口齿不清地问道,你们是谁呀?曹晟彬指指自己和小吴说道,我们都是鹤城人,今天过来,看看你呢。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位石廷林于转眼之间,便状态如常了。他以正常的语气说道,原来这样啊,进来坐……我泡咖啡。
  曹晟彬因有上次与蒋符标打交道的先例,认定眼前的石廷林也能辨识出他来的,便绕着弯说道,石伯伯,你说……我像你认识的一个人吗?石廷林道,不认得……我二十几年没离开这里了,连鹤城话都讲不利索了,除了认识镇子里的人,别人谁都认不得。
  小吴问道,你为什么都不出去走走啊,世界变化很快,你应该出去看看的呀。石廷林道,能变到哪去,我就不相信人不是用嘴巴吃饭用双脚走路的,孙悟空三十六变,还不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嘛。
  看来他神智完全正常,记性也不赖。
  曹晟彬捧起石廷林一只手说道,我叫曹晟彬,鹤城曹妃甸村人……你再看看我,有没有想起来啊?石廷林的脑子这回转过弯来了,他说你跟那个曹康麟……曹晟彬接过去说道,对,我是曹康麟的侄儿呢。
  石廷林显然是个见过狐狸见过铳、见过板壁见过缝的人——见多识广。他没有做出大惊小怪的举止,只是淡淡问道,来苏里南多久了?曹晟彬道,半年了。石廷林又问道,现在做什么行当?曹晟彬道,还没定下来呢,有点难。
  晚饭后,石廷林领他们俩去当地一家红灯店玩。这座边境小镇,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类所需的各类设施和商铺,一样没落下。这家红灯店,属于袖珍型的,仅三位妓女,两位巴西妹,一位黑炭头似的黑妹。店里没什么生意,那天晚上这三位女子,基本上是在陪他们三位喝酒调情。石廷林道,在中国,我这做长辈的人是不好在下辈面前近女色的,这番邦地就没这套规矩了,做人实码多了……这几年,我废了,来这里也只有摸摸过瘾喽。
  当曹晟彬提及当年他们开金矿的话题时,倒是把石廷林的话匣子给打开了。石廷林道,开金矿我们三人都发了财,有一段时间,我们日日花天酒地,玩番人女,玩各种肤色的女人,蒋符标说要把全世界的各种女人都玩光……那是不可能的,那么多种族,我们不晓得的种族还很多,苏里南是个小地方,不可能的……
  怕石廷林跑题万里,曹晟彬插嘴道,你们那黄金,是平均分的么?石廷林道,差不多吧,秤杆翘软一点吧……那时我们亲兄弟一样的,不会计较小头。小吴问道,那后来,晟彬他大伯那个股子,是不是放在蒋符标那里啊?石廷林摇头道,没有,各归各了,我们用这笔钱各做各事,蒋符标开了木材公司,发了;我开种糖蔗农场,后来不是由甜菜替代做糖了么,我农场就破产了。这就是人的命运,一念之差,结果天差地别……现如今那蒋符标,你们也晓得,只差个龙袍缠身了……我落到这步田地……我后悔倒没有,已经习惯过这种清心日子了……曹晟彬不得不再次打断石廷林的话问道,那我大伯他……后来投资做什么了呢?
  石廷林将身边搂着的女人放开,喝了一口啤酒说道,说起你大伯曹康麟,怕是三日三夜都说不完呢……我们三个人,就他文墨好,有肚才,可这秀才做事情,总喜欢颠倒……他拿到自己的股子后,和几个荷兰过来的番人要拍电影,什么叫拍电影,那时节我是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也听不进别人的劝告,一根筋走到底……
  曹晟彬听得目瞪口呆。他哪怕神经错乱千头万绪,恐怕都不会料想到那个曹康麟会将银子拿去拍电影啊。曹晟彬和小吴几近异口同声说道,拍电影?怎么回事哇!
  石廷林道,奇怪事情还在后头呢……他出钱拍电影,一切归他说了算,算是什么导演还是指挥官。他那时有个女朋友,是个荷兰番人女……说到这里,我补一句,那位荷兰女开酒吧的,我们刚到苏里南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也贪过,可她看上的人是你大伯曹康麟,在这点上讲,我和你大伯曾经是情敌哎……曹康麟叫这个荷兰女当主角,当主角就当主角嘛。曹康麟那拍电影的念头和做法,我和蒋符标都认定是这个荷兰女捣的鬼,没有她想演电影,曹康麟不会把钱打水漂的……那个时段,我和他没接触,他带了一班人跑到西望娜那边拍电影。电影的内容,我也是后头听了个半句话,是讲农场主压迫黑奴,黑奴反抗,把农场主的女儿给强奸了。这位演主角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开酒吧的荷兰女,听说黑人在曹康麟眼前真强奸了荷兰女,我到现在都不大相信,曹康麟怎么可能叫别人真强奸他女朋友呢?演戏就是演戏嘛……可当时一个印度人,他也在那里头的,演小角色,他对我说这是真实的事情,说曹康麟为了演得逼真,说什么为艺术献身,让那个黑人真强奸他女朋友……后头没过多久,你大伯就癫了,跳到海里淹死了。
  8
  曹晟彬从边境小镇回来后,有一天鲁能跑过来找他。曹晟彬的情绪自然不咋地,说出的话难免阴阳怪气。他说我现在不是摇钱树而是一棵摇晃树了,你干吗辛苦跑来呀。鲁能说,你别跟我扯那些……我对你说实话吧,我当初就认定那是一件荒唐事……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就算你大伯父真有钱财被人给吞了,隔了这么长年代,人家会认么?人家甚至不会对你掏一毛钱的,因为他一给你钱,就显得心虚了嘛,他干吗要让人拿捏把柄啊……所以当初你们几个在那儿折腾,我这个局外人嘴上不说,心里是瞎子吃饺子明白着呐……曹晟彬道,你分析得在理,比智多星老廖强。鲁能说那我不敢当……人家说过的,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长呢。不瞎扯淡了,我今天来,老事重提,就是那开鱼头火锅店的事儿,你现在不是心安下来了么,我们再合计合计把店开起来吧。曹晟彬问道,你那个妹妹鲁花……不反对了?鲁能说我们商量过,饺子店做不大的。   苏里南这个国家政府管理混乱,没有违章建筑一说。曹晟彬过去后,第一步便是请帮工来搭建木板房,规模比饺子店原有的面积还要大;第二步为置办桌椅及火锅器具;第三步是他们雇用了一位当地黑人,让他每天去海边拣鱼头,然后在第一时间里运回抹盐后置放冰柜冷藏。
  万事俱备后,便水到渠成开始试营业了。前三天均半价。广东人在中国货行看到这张小广告后,拖儿带女成群结队过来,天天爆棚。全额收费后,人数少了一大半。但就凭这些人头,生意就已相当不错了。鲁氏兄妹快活得嘴巴合不拢。
  鲁能到底看得远些,他不无担心地对曹晟彬说道,这广东人总人数有限,店刚开张他们会图个热闹,时间一长……饭、面是每天都要吃的,可这鱼头总不能每天吃啊。曹晟彬胸有成竹道,我在菜市场卖过八棱瓜的,对苏里南的消费情况多少有些了解。我们华人的人数是少,但亚洲人不少呀,亚洲人与我们的生活习性八九不离十,他们迟早是会过来吃的……要不下班后,我们去印度人住的区域贴几张广告纸看看,说不定就有效果了。
  有一天,小吴带着一位中国刚偷渡出来的女孩子过来吃火锅。曹晟彬忙好后出来陪他喝酒。小吴说,看不出你有心情不好嘛。曹晟彬说,心情不好那又怎样,日子还得过吧。小吴说,你这人心理素质没人能比……我到现在才调整过来,我当初还以为自己这辈子不要干跑货的活了,到头来仍然是跑货的命,你看我,是不是又晒黑了?有客人推门进来,曹晟彬起身说声“对不起”便进厨房去了。小吴在他背后嚷道,晟彬,你是魔鬼化身哎!
  又一日,老廖浩浩荡荡地把他那一大家子拉过来吃火锅,要了两个锅底,四五份鱼头,弄得鸡飞狗跳的。老廖酒足饭饱后,拉上曹晟彬去店铺后头的小树林。老廖没开口先撒尿,他边撒边开口说道,在南美洲待惯了,天高地阔的,就不喜欢在屋子里撒尿了,这外头撒尿,爽快!
  老廖把曹晟彬拉出来,自然是有话要对他说的。老廖说,我现在又掌握了一些情况……那个石廷林,才是吞吃你大伯钱财的人呢。曹晟彬半信半疑说,石廷林穷得赤臀鸡儿一样,不像一个吞占了钱财的大象嘛。老廖道,这就是天下事的复杂性啰……蒋符标富得流油,可他一分一厘都是自己赚的,而那个石廷林穷没路了,穷得没裤子穿了,却偏偏吞了别人钱财……我对你说吧,事情是这么一个事情。当初,石廷林要办农场,种糖蔗,准备大干一场,规模比较大,听说比我们鹤城一个县的地盘都要大,工人几百号人。他钱不够,就问你大伯借了,说好三年内还清,有利息的。你大伯那时还在举棋不定,没什么眉目,想干点什么没定下来,就把卖黄金得来的钱借给石廷林了。过后半年左右吧,你大伯和一个荷兰女去海边度假,出了事……曹晟彬问道,他是和……女朋友去海边度假,出事的么?老廖道,我今天讲的重点就在这里,那个石廷林,说你大伯是拍电影出的事,这是鬼话,怕是连鬼都不会相信的。石廷林在小地方与世隔绝那么多年,脑袋肯定是出毛病了,才会编出这种花样来,正常的人,就是叫你编吧,你也编不出来的,太造念拔舌了啊(“造念拔舌”为鹤城方言,相等于“造谣离谱”意思)……不过话说回来,石廷林编出这套鬼话来,迷惑性还是蛮大的,你和吴私,不就被他搞得晕头转向了么?这个人厉害是厉害的,他花拳这么一打,长袖这么一舞,就把你大伯借他钱的事情给抹掉了……说你大伯的钱是拍电影拍掉的,当然与他就完全无关啰,而实际上,你大伯的钱是被他给吞去了!
  曹晟彬道,现在晓得这些,也没意思了,那石廷林穷光蛋一个,把他皮剥了也没几钱重了。老廖道,我讲这些,是还历史一个真貌,真貌是不可乱说的,真貌就是真貌……回过头讲那个荷兰番人女。他们在那个夜头,在海滩上做男女做的事情,结果发生了意外。他们被一个水牛牯一样的黑鬼撞上了,黑鬼门神一样高大,眼乌珠牛卵一样,满身酒气熏天,他冲过来一脚踢在你大伯头上,你大伯被踢出一丈多路,零部件都被踢散了,成了一辆报废车了。而这边头,荷兰女还仰天八叉赤臀躺在海滩上,黑鬼见着一堆白花花的肉,那还有什么屁好放的,他二话不说就来了个恶狼扑羊……荷兰女是个烈性女,当然死不愿意啰,乱蹬乱哭乱叫,可又有什么作用啊……你大伯作为一个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人强奸,这口气肯定是忍受不了的,但你大伯是个内向的人,不爱说话,把苦闷放在心里头,时间一长就出毛病了,就癫了。
  沉默片刻后,老廖对曹晟彬轻声说道,死法是差不多的,你大伯癫了后到处乱跑……他的尸体是在海里寻到的。
  9
  当年曹康麟、蒋符标、石廷林这三位鹤城青年刚抵苏里南时,他们时常到“荷兰女”史丹尔的酒吧喝咖啡、喝酒;碰到商量什么事儿时,不用说他们就将地点定在史丹尔酒吧了。那时节的史丹尔,正值花季妙龄,形同荷兰的郁金香,郁郁葱葱,清新而富有朝气。具体来讲,史丹尔是位金发美女,脸上有少许雀斑,眼睛浅蓝色,肤色粉嫩。不用说,这是一位相当迷人的异国女子。
  在这位美女面前,三位鹤城青年差不多同时喜欢上她,并爱上了她。三人心怀鬼胎,而嘴巴上都不说,都不捅破那层薄薄的纸片。在夜里头,他们各自辗转反侧,任凭史丹尔在脑屏上姗姗然而来,施施然而去。一夜春梦过后,他们个个头重脚轻,眼皮水肿,神情恍惚……但只要一刻钟过后,他们便如春雷轰炸下的冬眠小动物,纷纷苏醒过来,变戏法似的又成为了生龙活虎的小伙子。
  史丹尔显然是位无师自通的情场老手。她小小年纪(当年只有十八九岁),就晓得怎样在男人中间周旋,怎样不粘锅,怎样游刃有余……这就像是一个杂技节目,女演员端了一碗满当当的水,在三位男人之间来回穿梭,有时快步走有时慢步走,有时走出花头有时跳跃式走。碗里的水虽说也晃动得厉害,但大多是有惊无险,从不会溢出去一滴一点的。史丹尔这套娴熟的情场技能,使得三位鹤城青年每日里都过节似的,兴高采烈,一如向日葵般地笑脸常开,幸福指数满满……而与此同时,他们又深感茫然,身子犹如坠入了云山雾海,四壁光滑似镜,怎样乱抓乱舞总是徒劳的,连根稻草都没法子捞着。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不晓得门在哪儿,他们只能在门外徘徊,没有方向感地打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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