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23日是人民海军成立70周年的大日子。在年轻人云集的视频网站哔哩哔哩上，退役海军少将张召忠3月底就开始为海军庆生了——《张召忠说》连续录制了5期系列特别节目，年轻网友在节目里刷满了“弹幕”，感慨海军70年征程的不易与非凡。
　　张召忠为人民海军70周年大庆已经预热两年了。从2016年开始，他写的《进击的局座：悄悄话》以一年一部的速度出版。在第二部中，《人民海军68年风雨路》占了一节;在第三部中，《69年风雨路》占了一章，篇幅逐年增加。今年，张召忠更是没闲着。不过，已经退休的他有意与宏大主题保持距离：“一些大的事情呢，我就不说了。海军节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节目说这些，我就说一些零七八碎的、敲边鼓的、好玩的事。”他的目的是吸引更多年轻人关注海洋、关注海军。
　　3月，《环球人物》记者来到“张召忠工作室”。这里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张召忠近期的工作日程满满当当，“一个60多岁的老头儿，经常熬夜录节目，真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但当记者直奔主题，将“海洋”“人民海军”“70年”这些关键词一一抛出，张召忠立即精神抖擞，打开了话匣子……

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一切

　　我早年生活在沧州的一个小村子，1970年入伍当兵，成了海军战士。第一次看见大海是在烟台，那里有一个海军基地，我们新兵连在那里训练。当时我只有18岁，很想家，所以到了周末就和一帮老乡聚会。怎么聚呢？就是拿着个洗脸盆，不用下海，鞋都不湿，这么一捞，一堆海参啊、鲍鱼啊、螃蟹啊，不到5分钟就弄一桶，然后到山上去，点把火就开吃，真好吃啊……那时候当地渔民很穷，赶上老兵退伍舍不得，就拿着一个大麻袋过来，说“也没啥送你的，这个你就拿着吧”。结果打开麻袋一看，里面全是海参，山东海参好啊！都这么大个儿（满面笑容，用手比划出大海碗的形状）。
　　这是大海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大，好像什么宝贝都有。直到现在，我对海洋的认识也是“海阔天空”。我曾经在很多公开场合说，如果谁想自杀，我建议你先到海边溜达溜达，一溜达完，你就不想死了。海纳百川啊！
　　从1970年入伍，到1978年北大毕业，我一直是个文艺青年。小学五年级我就开始写了13万字的小说，给《中国少年报》投稿。我那会儿好厉害，老师在上面讲课，我愣是在下面把竖排本的《三国演义》《西游记》看完了（大笑）。我在北大上学时流行诗歌，男同学喜欢女同学，4年连手都没拉过，最后就写了一大堆诗歌（办公室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我在宿舍楼道里给他们讲诗歌、讲散文，隔壁就是中文系的，我就敢讲。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想象下吧，我看到大海是什么感觉啊！
　　可是，大海这么好，我们的海洋意识却不强，这是由我们的地理环境决定的。我们是一个陆海兼备的国家，陆上有963万平方公里，这么大一片陆地，即便不靠海洋，我们照样在陆地上生存，传统上我们就是这样的想法。
　　但是你看英国、日本这样行嗎？他们这样的海岛国家，历史上就有一种忧患意识，所以海洋意识很强。16世纪英国的德雷克船长是个大海盗，到处去打劫，连英国女王都给他资金支持，他抢的黄金也会分女王一半。我们中国，即使是郑和下西洋那个航海最鼎盛的时代，也没有海洋意识，没有想到给国家带来经济效益。
　　再者，我们中国长期是一个农业社会，大家想的是“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直到进入工业化时代，互联网通到千家万户，人们才渐渐看到外面的东西，懂得了原来我们需要海洋，需要海运。
　　大约公元前500年，古希腊海洋学者狄米斯托克利曾预言：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一切。历史证明了他的预言，近现代所有的强国都是海洋国家，而没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就不会保证其国家的强盛地位。到19世纪晚期，美国海军上校马汉第一次提出“海洋霸权优于大陆霸权”，任何一个国家想要成为强国，必须首先控制海洋，尤其要控制具有战略意义的海峡通道。为了夺取和保持制海权，必须拥有强大的海军舰队和商船队，以及能控制战略要地的海军基地。曾任海军部副部长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与马汉相识，将他的理论带进白宫。不到半个世纪，美国就依仗海权论登上海军第一强国的宝座，不仅冲出了太平洋，而且称霸全世界。
　　20世纪50年代，科学家发现沿海大陆架蕴藏着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美国总统杜鲁门率先宣布大陆架法案，各大海洋国家纷纷效仿，国际上也就大陆架问题召开了一系列会议。20世纪70年代以后，联合国组织各国研究和制定新的海洋法规，沿海国家都认识到了海洋的战略价值。特别是1982年《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确定了领海、专属经济区、大陆架等新的海洋秩序。本来，我国在海洋划界问题上与周边各国没有重大争议，但从这时开始，周边各国纷纷宣布自己的海洋法规，侵占了我国海疆线内120多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导致一系列海洋争端。
　　这是历史的曲折和遗憾。如今在这轮海洋大竞争中，我们中国不会再错失机遇了。

积极探索海军战略和信息化战争

　　我1970年入伍的时候，中国漂亮的女孩子找对象全找当兵的。他们在老百姓心中各个都是活雷锋;军人待遇好，工资要比当地水平高百分之二三十;军人社会地位也高，都说“飒爽英姿五尺枪”，女孩子看到谁的对象一身军装，都羡慕得不得了。
　　不过那个时候，我们的海军发展是比较落后的。当时的海上作战就用小艇打大舰，拿着步枪和手榴弹，坚持近战，因为你开近了之后，对方的大炮就没辙。我们还坚持夜战，在海上拼刺刀。这基本上是陆军的方法，一直坚持到1974年西沙自卫反击战。
　　中国海军70年，重要时间节点很多，第一件肯定是1949年4月23日海军成立，第二件就应该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了。改革开放对中国海军来说意义重大，因为海军本身就是一个国际性的军种，如果封闭起来是没办法发展的。改革开放前后，国际海洋法规的实施改变了海洋规则，南海又发现了丰富的油气资源，周边国家开始不断占领我国岛礁。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20世纪80年代，可以说是海军发展非常活跃的一段时间了。 　　就是在80年代，时任海军司令员刘华清积极探索海军战略理论，认为海军应该近海防御，应该向中远海开拓，并且积极提倡发展航空母舰。这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中国海军开始朝着现代化迈进。
　　我是搞研究的，亲身感受到80年代我们的海洋权益研究进入新阶段。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美国第一次使用隐身飞机、第一次使用战斧导弹、第一次使用GPS导航，展示了很多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成果。这场战争对我军影响非常大，全军都开始研究这场战争，学习高新技术，那是非常好的时期，国家加强了科学技术建设。
　　1993年9月，我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代表前往日内瓦参加国际海战法专家会议，任务是讨论修改《适用于海上武装冲突的国际法》，这开启了中国走向规范海洋、法治海洋的道路。当时有34个国家的代表参加了会议，美国派出了具有海军少将、中将军衔的专家与会，还有美国国务院的法律专家，而我当时只是个海军中校。1996年，我又去意大利参加了海战法专家会议。
　　我回国以后马上给海军领导写汇报材料，没想到上级特别重视，责成副司令员贺鹏飞来管我这件事。我潜下心来研究，花5年时间写了《海战法概论》，后来简化成通俗版本《规范海洋》。这表明海军发展到了一个高级阶段。有了法律，我们就可以走出去，跟国外在法律层面探讨问题，也可以依法治国、依法治军了。
　　1998年12月，美、英两国对伊拉克发动沙漠之狐行动，我管它叫第一次导弹战役。在空袭持续的72个小时，海军单独地从海上发射导弹。美军一个人都没死，谁都没见面，战役就结束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仅过了3个月，科索沃战争爆发，美国空军利用欧洲空军基地起飞进行空袭，最后也是谁都没见面。1999年科索沃战争、2001年阿富汗战争、2003年伊拉克战争，都是以信息技术、微电子技术为基础的信息化战争，这对世界军事格局，包括中国海军的发展，都产生了很大影响。
　　从1978年到1999年的20多年，是国家贯彻“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军队要忍耐”的20多年。20多年中，我国军队员额长期保持在300万至350万人，国家的军费投入每年基本维持在70亿至90亿美元（1美元约合6.72元人民币）。这个军费你还得除以4，因为有海、陆、空、二炮（今火箭军）4个军种。到海军后，又要除以4，因为还有设备维护、发工资、日常开销等，这样最后用在装备发展上的就没剩下多少钱了。这样的军费投入，无论算总额还是算人均，都是非常低的。直到1999年中国驻南联盟使馆被炸事件和2001年南海撞机事件等一连串危害国家安全事件发生后，我们才深刻意识到“落后就要挨打”，必须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拿出一定的钱来加强国防和军队建设。

30年陆军，50年空军，100年海军

　　从1949年成立到2000年左右，海军的发展是这样一个状态（手在低处画水平线），到了2000年以后是这样的状态（手缓缓往上抬），到了2010年之后就是这样的状态了（手猛地向上扬起）。可以说，我们是2000年之后才开始往上爬坡，2010年之后才陡然加速。这个爬坡曲线，和我们综合国力的爬坡曲线基本上是一致的。
　　海军发展很复杂。军事学者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叫“30年陆军，50年空军，100年海军”。在所有军种里，海軍是最能代表综合国力的一个军种。首先是它的兵种齐全，包括舰艇部队、潜艇部队、陆战队、航空兵、岸防部队五大兵种，陆海空都有了;其次是技术复杂，需要依靠国家强大的科技创新和工业制造能力。
　　海军是一个国际性军种，海军的发展也是各国交流借鉴的结果。20世纪80年代，我们开始举办各类防务展，国外来访军舰特别多。我懂外语，又懂技术，经常被派到他们舰上当联络官。那时候我看人家的舰，有一种我自己没房子住，到别人豪宅里参观的感觉。这种参观是对等的，人家也要来我们的舰上参观。他们特别讲礼仪，戴着白手套，习惯性地到各个地方摸一摸，一点灰尘都没有，就说：“保养的还行。真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舰艇，这是我见过保存最好的古董。”
　　整个80年代，我们最大的驱逐舰才3000吨。到了90年代，我们的海军在别人眼中才像样子了。那时候我们出了052A型驱逐舰，包括112哈尔滨舰和113青岛舰，这两艘舰有4800吨，但是上面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八国联军牌”的，也就是从西方国家买来，然后自己组装。1998年我到国防大学后，跟学员们一起去参观071型昆仑山号船坞登陆舰，这是艘两栖运输舰，是我登上的最大的作战舰艇，好壮观。我当时问他们，能不能多造两艘？他们回答：“哪有钱啊？造这个就费了不少劲。”
　　进入21世纪后，中央军委调整了战略方针，海军被放到非常重要的位置上。

第一次登上航母，对好些东西一无所知

　　1980年5月，时任副总参谋长的刘华清将军在美国海军CV—61突击者号航母上参观。美军以保密为由，不许我们触碰航母上的设施。刘华清这样一位高级将领，却像个小学生一样，看得极其认真。后来他说：“如果中国没有航空母舰，我死不瞑目。”

　　1985年，我第一次登上航空母舰。广东省中山市有家企业买了一艘澳大利亚墨尔本号航空母舰，准备拆除后卖废钢铁。我们当时去了一批人，包括外国武器装备研究人员、造船专家、研究所所长，结果到那里一看，跟一座山一样！那时我们对航母知道得很少，所以在上面就胡思乱想随便猜。比如看到蒸汽弹射器，就感觉这东西有可能是弹射舰载机的，但什么原理，怎么弹射，为什么有滑轨，下面还有很大的蒸汽锅炉是干什么用的，是用来弹射舰载机的吗？这些还是一无所知。 　　1999年，我去广东讲课，在报纸上看到广东从俄罗斯购买了一艘航空母舰，于是就跟接待方说想去看看。他们四处打听后才知道，是一家民营企业从俄罗斯购买了明斯克号航母，准备改造成军事主题公园。一开始那家企业老板不同意参观，接待方就说我名字，老板爱看我的军事节目，就给我开了个专场。他陪着我在航母上转，我问他为什么不对媒体开放呢？他说，现在这艘航母破破烂烂，流出照片去，将来就没法卖票参观了。其实，明斯克号是我最熟悉的航母之一。它曾经是苏联太平洋舰队的主力战舰，经常率领编队到我国东海、黄海和南海游弋，那种高傲和无所畏惧的形象，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但后来，美国用星球大战计划把苏联拖垮了，明斯克号就渐渐变成这样了。这让我很有感触：海军的强大是和国家兴衰有最直接关系的。
　　从墨尔本号开始，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就形成一股“航母热”，在全民国防教育和高科技知识普及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但需要说明的是，航母并不是一个高技术装备。许多技术层面的东西，在二战之前就解决了。所以关于要不要发展航母，当年的激烈争论中有一种看法我是接受的，就是当时国家经济条件有限，在一定时期内只能在航母和航天中选择一个重点，我们选择了航天。因为航天属于第三次科技革命的东西，与航母相比，需要的配套也不多。这是国家做出的正确战略选择。
　　但是，一些反对发展航母的声音是不对的。有人认为，发展航母的目的是起降舰载机，所以发展加油机岂不是更好？岸基加油机和岸基作战飞机相互配合，同样能延长作战半径。有人认为，中国海军的任务是近海防御，潜艇、快艇、岸基作战飞机、岸基导弹和火炮就足够了。有人认为，航空母舰是帝国主义和霸权主义海军的象征，中国是防御性军事力量，再加上国外一些人将发展航母与“中国威胁论”挂钩，所以这不利于搞好周边关系。还有人认为，航空母舰耗资巨大，当时全军只有70亿至90亿美元的军费，全给航母也不够，所以不具备经济基础。这些观念，都是落后的思维方式造成的。
　　2012年，我们终于服役了第一艘6.5万吨级航空母舰——辽宁舰。辽宁舰的前身是瓦良格号，当时为了建造这个庞然大物，苏联已经耗资5000多亿卢布（约合520多亿元人民币）。苏联时期的造船厂是黑海尼古拉耶夫造船厂，隶属乌克兰。1995年，瓦良格号已经完成了68%，完全竣工还需要3亿美元。乌克兰跟俄罗斯要钱，俄罗斯说没钱了，于是乌克兰打算拆了卖废钢铁。经过一番波折，瓦良格号终于在2002年3月被拖到了大连造船厂，我们从2005年开始改装，一直到2012年建成服役。
　　万事开头难，以前我们没有航母，现在有了航母，问题就好说了。瓦良格号是一個半成品，我们继续建的过程中，培养了很多工程技术人才，这是一所航母大学。在此基础上，我们开始自主设计和建造中国的第一艘航空母舰，建造只用了26个月，舾装用了12个月，速度比英国、美国都要快！2017年4月，中国首艘国产001A型航空母舰正式下水。作为一个海军老兵，我深知，中国正在朝海洋强国不断迈进！